元旦,按照文字的诠释,就是元始,就是日出。就是新历年的万象更新。云想衣裳花想容。只差几天了,雄踞七浦路“龙首”的“丝路花雨”商场,这个饮食男女的“超级衣橱”早已高高挂起了大红宫灯。琳琅满目的橱窗,张贴了“2014?新年酬宾”的醒目招贴广告。临街的商铺,敞开了大门,艺术地陈列了时新的年货,鹄候顾客的莅临。他们还派出了帅哥靓女,焗了赤橙黄红相间的发型,站在凳上高声吆喝,招徕过往的行人。有的则摆出了“租期已到,清仓跳楼”的噱头。总而言之,业主仿佛看到:花花绿绿的钞票在漫天飞舞,伸手就能抓住,塞入永远填不满的魔幻编织袋。
这天上班后,没等董事长的召见,唐知仁和企划主管夏天,就早早坐在办公室门外的接待室。秘书小虹通报后,微笑点头向他俩示意。宋浩之,这个宏煜集团最高行政长官,正背手伫立在环形落地窗前,眺望高耸入云的“东方明珠”塔尖。山雨欲来风满楼。唐知仁思忖,善于观察风云变幻的“大当家”,已经感受到正在袭来的“寒流”。尽管,高楼大厦还在拔地而起,但局内人清楚地看到:本来,元旦春节应是房市销售火爆的黄金时节,但与往年形成了鲜明反差的是,已经到了岁末,疲软的市场却出现了“断崖式的跳市”。股市节节败退。甚至传出“全线崩盘”耸人听闻的谣言。不少奸猾的地产商感到背脊飕飕冷风,开始纷纷撤资,逃离危机四伏的“雷区”。
“坐吧。”董事长回过了身:“方案写好了?”夏天应声:“是。”他把打印装订好的资料递给了面色沉郁的大老板。董事长的白发明显增多。他翻开扉页,轻声念道:“春晖园,江南名宅,您鼎级的家。您用大都市买两居室的钱,就能购置春晖园三百平米的高端别墅,坐拥姑苏的风情……”夏天接续念了起来:“尊享至璞的现代生活。它,将成为您泽披后代的典藏珍品,成为凤鸾和鸣的心灵家园。”
董事长笑了:“这是唐专员的行文风格。”图文并茂的企划书,引起了他的兴致:“照片用的很好,活动设计很有创意,我看可行。跟开盘仪式相比,行销区域拓展到SH和长三角,包车接客看房,推介会独特新颖……”董事长说到这里,沉思片刻,以手作刀用力劈向桌面:“我还决定:买房赠车。每个客户认筹订购以后,特别赠送一台宝马车。”夏天听了为之咂舌:“董事长,您的意思:每幢别墅销价50万?”
董事长:“唐专员,怎么样?”
唐知仁沉吟道:“董事长,受到启发,我也有一个提议。”
董事长:“你说。”
唐知仁:“我想,除了赠车,是不是也可以购房送铺?”
夏天:“购房送铺?”
唐知仁:“董事长也知道,现在,互联网购物,已经冲击了传统的销售模式。据我了解,‘丝路花雨’商城的生意也日趋清淡,好多业主提出了退租……”
董事长:“我们已经采取了相应的对策。”
唐知仁:“那我们能不能,把空置的商铺以现金结算的方式,让利给买房的客户,这样……”
董事长拍案叫绝:“我顶你。这是我们独有的‘杀手锏’,可以内外兼修,两全其美。”
夏天也兴奋地:“唐专员,您真是高参啊!”
唐知仁面露难色:“不过,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董事长:“东方可以借嘛。”
夏天:“唐专员担心的是样板房。”
董事长拿起手机,拨通直线:“龚经理吗,我是宋浩之,我问你:样板房装修了吗?什么?没钱装修?问钱董事长了,他说资金短缺?我会解决的。钱到位,限你一个月。否则,我拿你‘恐龙’斩首示众,听到了吗?”
妹妹去哪儿了?
元旦这天,白墨兴冲冲开车载了唐老师周游申城。她从老乡那儿,听到新的信息,说那家的女儿在SH读本科。校名无从考察。唐知仁感到蹊跷:如今是信息时代,有名有姓,还查不出确切的大学吗?但他不愿扫兴。白墨欣喜若狂。那个在她背上哭闹喊妈的小妹,长大了,步入了高等学府这座殿堂。但她不满意小妹现在的名字:宫珠。这是什么名啊?就像紫禁皇城伺候西太后的奴婢。白墨喜欢小妹的乳名:果果。她在梦里百次千次呼唤小妹,常常醒来泪流满面。在她心目中,即使小妹长大,也依然是纯朴的山村少女。然而,这只是白墨天真的遐想。她笑问唐知仁:“花样爷爷,你告诉我,小妹长什么样?去那儿了呀?”
法拉利红色轿车,驮着这对“白花”组合(白墨和花样爷爷)纵横穿梭在节日的街头。都是外埠的车和旅游的人流。连他们专访的几所名校,也都挤满了啧啧称羡的游客。因为元旦,办公楼放了假。宿舍前,没回家的学生在晾衣、打球和散步。白墨挎了相机,向学生打听。但同学都摇头摆手。白墨又驾车跑到XH区的交通大学。这是一所历经沧桑的名校学府,百年了,依然保留了它古朴的风姿。许久,白墨气喘吁吁跑出大红门,又驻足询问起两个女生。唐知仁看到一对新人正在摄像机前秀爱。英俊的新郎笑着跑过了石桥。穿着洁白婚纱衣裙的新娘,提着裙裾追了过来。蓦地,新郎在白墨身旁晃了晃身子昏厥倒地。很快,人们围拢过来。唐知仁钻出了车,跑向了人群。白墨向四周求援:“有没有医生啊?”病人仍是人事不省。正在危急时刻,人群里闪出一个秀丽的年青女子。她跪坐在地,熟练地伸手测试新郎的呼吸和脉动,然后,毫不犹豫地俯下身子按压他的胸口,又口对口做起人工急救。新娘钻进人群,看到一个女子正在对她的新郎亲吻,立时扑向了企图夺爱的“第三者”。这个过程,都被白墨拍摄在镜头里。当人们拉住了歇斯底里的新娘,新郎苏醒了。此时,救护车也呼啸而至。新郎被抬上了车,新娘顿悟:年青女子救了她的新郎。还没等自己言谢,女子已经消失在街头的人群。白墨回到她的座驾,若有所思;片刻,她摇了摇头,回过了神:“不找了。花样爷爷,饿了吧?我们先吃饭,下午专访您的故居。”
唐知仁的故居,早已随风而逝,变成了高架桥下的花坛。他仿佛又听到了儿时的歌谣:“落雨了,打烊了,小八腊子开会了”。这里,原是申城的核心圈,被称作“上只角”。唐知仁清晰地记得:他呱呱坠地的地方叫“辅德里”。他的家,就在临街的石库门前楼。街角,是全城闻名的新长发水果店,入冬后,飘散出糖炒栗子甘甜的香味。路东,有酱园和越东酒家,还有一爿“老虎灶”。路南,他记得是徐重道中药铺。华福食品店和新民食府。夜深了,屋里还亮着昏黄的灯。瘦弱的妈妈仍在编织出口东南亚的金丝草帽;他则蜷缩在被窝里,偷读《水浒》、《复活》和《牛虻》名著。他对白墨说,楼下住的是姨表亲戚,过去父亲经营过茂盛床厂。承传了经商的基因,改革开放后,他们开了餐馆。由于菜品上乘,影星都慕名而来,不久就发达了,酒店开到了BJ和香港,成了SH滩的巨贾。右邻是书香门第,出了几个大学生。他感恩芳邻,开启了懵懂少年的文学之梦。这些钩沉往事,都成了陈酿的酒。或许,他会把辅德里的故事,写成一部当代的《三家巷》。
凭吊了消失的故里,唐知仁和白墨,徜徉到时尚的淮海路,拐进了当年法国人扩建的复兴公园。小时候,这里成了花样爷爷的“天堂”。他们发现,游客中有很多法国侨民。白墨还结识了一对犹太夫妇。唐知仁感叹不已。历史是不会湮没的。申城,过去曾被称为“冒险家的乐园”;浩劫后,又被贬称“罪恶的渊薮”,给这颗“东方明珠”蒙上了污垢。这是不公正的偏见。SH,是人民的,是党的诞生地。这里,名人志士灿如星汉:孙中山,徐光启,鲁迅,顾正红,谢晋元,王孝和,陆阿狗,邱财康,南京路上好八连……至今还熠熠生辉。浦东的崛起,书写了崭新的光荣与梦想。要不是白墨的婉言劝说,唐知仁还会如数家珍地“晒”出他挚爱的故乡闪光的历史功绩。残阳如血。白墨挽着“花样爷爷”,踯躅到了附近驰名的“田子坊”。在这迷宫似的石库门弄堂里,他们流连忘返,淘漉着老SH的“珠贝”。白墨为老男神选了一条丝巾,系在颈项上还挺神气。唐知仁为白墨买了一件披肩,斑斓的色彩让这个“女神”更为靓丽。突然手机响了,唐知仁接到如珍打来的电话。她以不容置驳的语调,要他和白墨立刻赶往她的寓所,出席元旦良宵的“沙龙”聚会。唐知仁苦笑说,这个冷傲的女房东,还是那么强势。
女房东的府邸,竟是一座法式花园洋房。听到汽车的喇叭声,镶花镂空的铜门徐徐敞开。女主人恰似旧电影里的如花美眷,在门廊的台阶居高临下地迎接惊愕的来客。此时此地,颇有阅历的唐知仁和留过洋的白墨,也都像提线木偶似地,穿越时空,回到了泛黄的岁月。地毯、吊灯、自鸣钟、枝形烛台……无不嵌有陈旧的时代印记。旧唱机的大喇叭,丝丝拉拉地,播送着《夜来香》的靡靡之音。尤为引人注目的是,壁炉上那副装帧精美的丝绣,画中人正是披了婚纱的如珍。她的神情是哀伤的,幽怨的,双眸又闪烁出几分令人不寒而栗的怨毒。客厅里,有不少服饰老式的客人:燕尾服,长袍,还有夹克衫西装裤的。女宾则都是旗袍,花枝招展,脸上涂了红红的胭脂。他们或者悠然自得地浏览电影画报,或者随着音乐翩跹起舞,或者在落地窗帘后卿卿我我……活脱是在拍摄一部老电影。应如珍的央求,白墨用随身携带的宝贝相机,拍下了女主人的倩影。举着水晶酒盅的,夹着烟卷的,弹奏钢琴的,扶着铜梯的,在香闺化妆台前搔首弄姿的……,突兀,楼下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如珍跑出卧室,狂傲地发起了飚,把花瓶摔得粉碎:“吵啥?这里不是‘大世界’。”客人都相继走了。如珍下了楼,突然扑到沙发上嚎啕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