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有一座钟楼,钟定时敲响。那声音是温馨的、安祥的,既抚慰我们,又召唤我们。不高的钟楼在那时的我看来,却是无比的巍峨。那感觉就像是50年后我在泰晤士河上看伦敦的“大笨钟”一样。那里还有一座教堂。镂花的玻璃折射着从窗外透进来的亚热带的阳光,那阳光也幻成了七彩的虹霓。那教堂是我既疏远又亲近的地方。那时我理智上并不喜欢这教堂,因为我不信神--到现在也不信。但是我内心却倾向了那种庄严、静谧、而且近于神秘的气氛。学校是教会办的,作为学生,无法拒绝学校规定的一些内容,例如我非常犯怵的“做礼拜”。我就是在这样“不情愿”的状态下,接近了英国式的学校和学校里的一切秩序。这心情直到晚近,才有了一些改变。那年我从伦敦来到剑桥,从一块草坪上眺望那里的三一学院。我仿佛是见到了相隔万里之遥、而且又是阔别了半个世纪的福州母校!人们在拥有的时候往往不知珍惜,犹如人们常轻忽难得的相聚;而当别离成为事实,便有异常的惆怅、甚而悔咎,为自己当日的不知珍惜。那年我在徐志摩曾经美丽地吟咏过的、他所钟情的“康桥”,浮起的便是这种往事不再的怅惘。
然而,当年我在福州,毕竟是太年轻了,总觉那当日的拥有便是长久,甚至永恒,没有如今追念往昔的这种沧桑之感。人本不应该嘲笑自己的童年,但的确,实在的,我的童年是多么可笑的无知!至少是此刻,我想起当年,想起那钟楼悠扬的钟声,那催人勤勉、催人上进、催人自强的钟声,不论晨昏,不论风雨,岁岁年年,及时而守恒,本身就是一种恒久的感人的精神!而我却不知珍爱。如今,这一切变得多么遥远,它正沉入了苍茫的梦境之中。我想从梦的深处把它追回,然而不能。还有,还有,那座闪烁着梦幻般光华的、当年我并不喜欢的教堂。教堂里的风琴,圣洁的乐音,凛冽的寒气里温暖的平安夜,那是一种庄严的新生的通知。曾有几次,我重返校园,我寻找我梦境般的教堂,寻找风琴和平安夜,寻找七彩玻璃幻出的奇光,我失望,我什么也不曾找到。梦是不可重复的,丢失了的梦境已融进丢失的时间,又到哪里去寻找它呢?40年代的青年人,一般都倾向激进,我尤其是,因为那时我非常贫穷。别人享有的童稚的欢乐,我没有。战争带来了父亲的失业和家庭的离散,朝不虑夕的生活对于我的童年,是一场望不到头的苦难。战乱和动荡,饿殍和伤残,贫穷给我的是早熟的忧患。我的心很自然地接近了社会的底层,同情弱者,悲悯挣扎在死亡线上的众生。我于是在黑夜呼唤黎明,其实我并不真知我呼唤的是什么;在孤独中我反抗黑暗,其实我也并不理解我反抗的内涵。我因反抗现实而拒绝宗教,而宗教却以它的无形走进了我的内心。如今,我还记得当年要求背诵的一段《圣经》:“上帝爱世人,甚至将他的独生子赐给他们,叫信他的人,不致灭亡,反得永生。”
数十年后,我依然记得这些词语,虽然我已忘了它在福音书的哪一章或哪一节。那时我做着文学梦。我发现文学这东西很奇妙,它能够装容我们所感、所思,不论是爱,不论是恨,不论是失望,还是憧憬。我心中有的,在孤寂之中无从倾诉的,文学如多情的朋友,能够倾诉并给我抚慰。我的人生遗憾,我对社会不公的愤激,我对真理和正义的祈求,我都借助那支幼稚的笔端自由地流淌。现实生活的缺陷,我从文学中得到补偿,文学启发我的想象力和生活的信念。大概是初中三年级的时候,我把一篇得到老师好评的作文(这位老师也许现在正微笑着阅读我的这篇回忆的文章,他毕业于那时的南京中央大学国文系,也是三一学校的校友,他是我的文学启蒙老师。我的这篇文章是献给母校的,也是献给他的),偷偷地寄给在福州出版的《中央日报》,文章被加上了花边,发表了。这个开端鼓舞了我,却也“危害”了我。从那时起,我迷恋上了文学。为这种迷恋,我付出了代价。也就是从那时起,我便偏离了作为知识基础的中学课程,偏离了学业的全面发展。我在课堂上写诗,而此时也许是在讲物理,也许是在讲化学。我既不喜欢物理,也不喜欢化学,我只迷恋这文学、这诗。我的这个母校,那时拥有许多从优秀的大学培养出来的第一流的教师,这些教师到了50年代,都先后到高等学校任教。这个学校也有第一流的学生。
英国式的淘汰制度,使学生对学业不敢有丝毫的怠惰。从这里走出了摘取数学王冠的人,他是世界性的数学大师。而我作为他的同学(我们相差一个年级,他初二,我初三),数学实际水平仅仅是小学三年级!这个学校是英国人办的,延续了正统的英国教育方式。英文在这里几乎是第一语言,它在教学中的份量甚至超过了作为母语的中文(这当然是畸形的,我没有赞成之意)。我们用的英文文法课本,也正是英国中学的课本,其中找不到一个汉字。从英语会话,英语练写,到英文作文,都有专门的课时和教师,有着全面而严格的要求和训练。可是,我如同“反抗”教会那样,也“反抗”了英语!这种反抗的结果,当然是我失去了掌握英语的非常可贵的机会。我相信在现今的中国,无论是什么城市,能够拥有这样优越的英语师资和教学条件的中学如我的三一母校的,是找不到了,而我却轻易地放弃了它!直到现在,我旅行在世界别的地方,我还是凭借着当年母校老师教给我,而又被我“拒绝”之后“幸存”的这几个单词和那几个残句。不然的话,在那些让人眼花缭乱的航空港,或是在乱花迷眼的异乡街头,我就真的成了聋哑。人的一生有很多遗憾,我的诸多遗憾之中就有如上叙述的这些内容:因为兴趣而偏离学业的基础--小学三年级的数学水平和“拒绝”英语!我不想嘲笑自己少年时代的幼稚,然而,我的确为自己的无知和轻率羞愧至今。
现在我自己也变成了老师,我多次把这些遗憾真诚地告诉我的学生。我从自己的痛苦体验出发,告诉他们不要幼稚地“拒绝”自己的不知或未知。例如不要在繁重的功课中“拒绝”学校规定的第一外语和第二外语。我的学生大都是学文学的,我还告诉他们当老师开列一串长长的书单时,不要轻率地“拒绝”阅读,那个书单背后的道理很多是你当时并不了解、而确实是经验和智慧的凝聚。你的拒绝便意味着失去。我的母校坐落在闽江蜿蜒流过,充满欧陆风情的南台岛。三角梅攀延的院落时闻钢琴的叮咚声,芳草如茵的跑马场,是少年嬉戏的场所,那里有秀丽的柠檬桉挺立于清澈的溪边。后来,这一切都连同岁月的流逝而消失了。唯有校园里夹岸的樟树依旧翠绿。那林荫尽头依然站立着当年的钟楼,钟声依旧。如同往昔那样,提醒人们珍惜那易于消失的一切。
那树下曾经匆匆走过一位苦闷而早熟的少年人,如今他走向了遥远的地方,而把他的感激(为这座校园的美丽和温馨)和遗憾(为自己的幼稚和无知)的心,永远地留在了这里。
1996年7月31日大雨之中匆匆于北京畅春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