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中学时代
我相信我们那一代人的中学时代很少人不是在动荡中度过的。如今回想,仿佛整个生命陷入迷乱的星云中。时局的不宁、环境的多变、生计的困难,压迫着我们,使我们还没有真正开始生活,便对生活怀有畏惧心理。我的家乡是福建省的福州市。那曾是一座南国风景佳好的花园城。闽江蜿蜒流过市区,市街两旁种植着白玉兰--那是北方看不到的一种高达数丈的开花的乔木。郁达夫曾经极口称赞过我的家乡:“山间的草木一年中无枯着的时候,最奇怪的,是梅花开日,桃李也同时怒放;相思树、荔枝树、榕树、杜松之属,到处青葱欲滴,即在严冬,亦像是夏的样子。”
南国温暖的太阳,照射着常绿的四季,1932年1月,我便诞生在这片美丽的山水中。但陪伴我度过童年和少年时代的,却是一连串凄苦的日子。我整个小学阶段在抗战的炮火中度过,断断续续地换了好几个学校才念完。抗战胜利后,我进入了中学。在解放战争的炮火中度过了这一人生阶段。我的中学母校是福州三一中学。这是一所外国人办的学校,收费甚高。那时社会不安定,通货膨胀严重,我父亲已失业多年,家境十分艰难。我每学期开学都为缴纳学费发愁。但我还是坚持念完初中并升入高中。我之所以能够如此,全靠两位最值得我感激的人的帮助。一位是我那时刚刚孀居的姐姐谢步韫,她以自己的积蓄,甚至变卖自己的婚饰供我学费;一位是我在仓山中心小学读书时的老师李兆雄先生。他通过自己的影响,使我每学期都获得部分减免学费的优待。要是没有他们,以我当时的经济条件,是完全上不起这样的中学的。我在上小学时便喜欢读书。进入中学又对文学发生了浓厚的兴趣,特别是诗和散文。在这方面,对我影响最深的是语文老师余钟藩先生和林仲铉先生,他们都是南京中央大学国文系的毕业生。林先生是替余先生代课才来到我们学校的,虽只短短一个学期,但我们之间的关系甚至现在也一直保持着。他现在是福建师大的教授。余钟藩先生文学修养很深。他给我们讲《论语·侍坐篇》,用接近古音的闽方言吟诵,如听典雅的古乐,如今回想,依然充满了激动。我是从古典文学入手,然后接近现代文学的。进入初中我便读《水浒》、《红楼梦》等古典文学名着。那时我通过自学已能全文背诵白居易的《琵琶行》、《长恨歌》,尔后,开始大量阅读新文学作品。从冰心的《寄小读者》、《南归》,到巴金的《激流三部曲》,那时我也读过鲁迅的杂文,但不能理解他的精深博大。
文学不仅给我清贫困苦的生活增添乐趣,而且陶冶了我的性情。可以说,新文学作家对我影响最大的是冰心和巴金。冰心教我爱,巴金教我反抗。他们的作品都以震撼心灵的人性的力量滋养了我。那时,我的生活十分艰难,物价飞涨,真如马凡陀诗中写的,是“这个世界倒了颠,万元钞票不值钱”。经济来源经常断绝,我们一家经常处于半饥饿状态。我和弟弟有时不得不去捡一些稻穗,砍一些柴禾以度难关。但我钟爱文学如挚友。我节省父母给我的极可怜的一点零用钱买自己喜欢的刊物,如《中国新诗》、《诗创造》等。姐姐家住在福州城里,我住南台,相距甚远。但每到周末,我总步行进城到她那里取过时的报纸--因为报纸的副刊上有我热爱的文学。我那时买不起报纸。对文学的兴趣使我忽视了其它功课,我不喜欢数学,虽然都能及格,但一直没得过高分。三一中学是英国教会办的学校,重视英文的程度超过本国语言。英文课在全部课程中是最重要的主课,占的时数最多。辅助这门主课的,尚有一系列课程,如单独开设的英文法、英练写、英会话、英作文等。三一的校歌是用英语演唱的。但那时我的全部兴趣都被文学夺去,加上对教会的反感,影响到我以近乎敌对的态度对待英语的学习和掌握。这种偏颇所造成的损失,直至今日我还在责备自己。在中学,我因为过早地专注于文学,使我的学业不能全面发展。我并不是班上成绩最优秀的学生。我最喜欢的功课,除了本国语文之外,便是作文。那时的作文,大体都是余先生命题,间或也有自定题目的时候。遇到作文课,我兴奋得有如过节,往往借题发挥,当场把先生出的题目写成文学作品,有时是散文,有时则是小说--虽然是幼稚的小说。我第一次在报刊发表的作品《公园之秋》,便是课堂作文。
这篇作文很短,我一气呵成,余先生给了92分,并写了“立意精新”之类的评语。我受到鼓舞,便偷偷地投给了福建当时最大的一家报纸的副刊。
不几天,我到报栏看报,居然加上花边登了出来,这是1948年11月26日的事。这篇有点像散文诗的《公园之秋》全文是这样的--
黄昏,我走进公园。
我没有闲情来享受这绮丽的秋之景色!
枫叶红似榴花,我不想作一首华丽的赞美诗,我想,那是血;那是苦难大众的血迹;他们,这批可怜的被献祭的羔羊,被侮辱了,被宰割了,在黎明未降临之前,他们被黑夜之魔夺去了。血,斑斑地染在枫树叶子上。
小河呜咽着。
河畔的享乐者歌唱着。
我该作如何的心情呢?
唱吗?我不应该这样作,哭吗?又不合时宜,于是,我忍住泪,“心沉向苍茫的海了”。
秋风中飘零的枯叶,像纸币,红的,黄的,也有绿的……
风,像一把利刃,刺向人民的咽喉,哀呼一声,血流出来了,民哭了,哭声恰像秋的风,飒飒地响。
忧郁的山啊!你皱着眉,屹立在对面,泉水潺潺地从山凹中流下来了,是孤独者的泪啊!
看!公园外,一片广漠的田地。绿色是大地母亲的胸脯;金色,是血汗付出的代价呀!是收获的季节了,原野上轻荡着稻草的清馨,菜畦上,农夫开始播种了,明天,又将是收获的季节了!
我的写作兴味受到了鼓舞,诗、散文,有时也试着写小说和文艺随笔。当时福州的几家主要报纸我都投稿。那时才十六七岁,胆子大,敢闯。我没有熟人,也不找那些编辑先生,但寄去的稿子大体都能发表。对那些默默地为我改稿子、发表像我这样一个中学生习作的编辑,我至今都怀着深深的谢意。可是,我不认识他们,也无从表示我的谢意。只有一位是例外,那便是当时在《福建时报》编《詹言》副刊的郭风先生,他是当代着名的散文家和诗人。直到80年代我们相识了,提起旧事,他才知道当年的谢鱼梁(我使用的一个笔名)就是我。这益发加重了我对他的敬意。1948年,我初中毕业,解放战争正在紧张地进行。国民党政治腐败,贪官污吏横行。国统区人民的生活十分痛苦,满街都是饿殍。我目睹这一切,加上自身的生活体会,产生了朦胧的反抗意识。我陆续参加一些学生的进步运动,以实际行动抗议国民党的倒行逆施。从一些同学老师那里,我阅读了从香港转入内地的解放区的作品,如《白毛女》、《白求恩大夫》等。这些书籍打开了我的眼界,给我以明显的革命的启蒙。我继续写诗。这些诗多半是在课堂上写出来的。它们的总主题是歌颂光明、诅咒黑暗,艺术上则大多取法于具有现代倾向的诗作。渐渐地,诗风也趋向了朴实。
1949年3月,在国民党的高压中,我在一家报纸上发表了《见解》。诗并不好,但思想倾向却鲜明:
泪是对仇恨的报复,
锁链会使暴徒叛变,
法律原是罪恶的渊薮,
冰封中有春来的信息。
黑夜后会不是黎明?
有人在冀企着春天!
历史的车轮永不后退,
寂然的火山孕有愤怒的火焰。
这时候,我已开始不大注重诗的艺术磋磨,我一心一意要通过诗呼喊出人民的声音。我当时诗的信仰,已鲜明地倾向于人民性的追求。在一首题为《诗》的诗中,我确认诗应当“呼喊出奴隶的声音/是被损害与被侮辱者的咆哮”。那时的一代人似乎都因饱经忧患而早熟,我在写这些诗、作这样思考的时候,才16岁多。三一中学设小学部、初中部和高中部。本校初中生升入高中不用另行考试。我只在那里读到高中一年级。但就是这一年,我们从事了许多有意义的活动。我们进行了民主竞选学生自治会主席,还举办了读书会。高中一年级下半学期,解放战争的形势急转直下,人民解放军渡江后,上海迅即解放。这时,盘踞在我们内心的是如何以实际行动迎接福建的解放,我们对学习也不大专心了。
1949年8月17日福州解放。我们走上街头欢迎人民解放军。不久,一位解放军文艺工作队的干部来我们学校动员我们参军。当年8月29日,我就告别了母校和家庭,穿上了军装。来到部队,我仍然想念着哺育了我的那些报纸副刊,我满怀激情给《星闽日报》的《浩瀚》副刊,投寄了我中学时代的最后一篇稿子:《我走进了革命的行列》。在这篇散文中,我写道:“我看见了无数的至今还在受难的人民,向着我,他们伸出了呼援的手,我看见了广漠的、至今还在兽蹄践踏下的土地在哭泣。呀!是的,我应当为他们献出我的血和汗。因为我向往于一个美丽的人民共和国,因为我向往于一个世界大国的人民的乐园,于是,我以激动的心情,张开了热情的两臂,向着广大的人民大众拥抱。”
上述那些话发表的时候,是1949年9月16日,距离人民共和国的成立大典,还有半个月。当然,另一个新学年也已开始了半个月了,但我已经结束了我的难忘的中学时代,尽管我才读完高中一年级。我的中学时代充满了忧患与抗争。我几乎每一个学期都过得十分艰难,我不断地为筹交学费而奔波。因为时局的混乱和家境的贫寒,我那时也少有欢愉,唯一能够安慰我的,是对文学的兴趣和爱好。它是我不宁和暗淡生活中的一朵温馨的火花,凭着它我以我尚未成年的生命领略着人世的甘苦,它领着我追求崇高的人生价值,文学催我早熟。我那时知道,中国解放了,我们将生活在明朗的天宇之下,自由的土地之上,重新开始我们的中学生活。我也许会成为某一方面的专门人才。但是,更有意义的生活在向我招手,我终于告别了我的母校和我的家庭。当然我选择的这条道路是更为艰难曲折的。它是充满了痛苦和随时都要准备做出牺牲的道路。我为它付出了比全部中学生活还要多的时间。换来的东西是宝贵的,那便是非常充实的为广大人民而工作的战斗的青春。
1984年除夕于北京蔚秀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