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槐华编《热带诗选1938-1988》
浩渺的南中国海的绿波白浪间浮现着一片常青的土地,温暖的季候风和热带的豪雨造就了这里蕉风椰雨的神韵。这里的诗歌咏唱着多情而美丽的人民和土地,这里的诗歌也传达了土地的主人为争取光明和自由而进行的无畏的抗争。这部诗选最早的诗出现在30年代后期,侵略战争的阴影笼罩之下,当日那诗篇发出的是保卫土地的怒吼:
从亚细亚的
原野,
吹过。
中国海,
深阔的。
太平洋……
似暴风雨,
似瀑布,
似海燕。
--《战争底风》
椰青这首诗对于我们是非常亲切的,那时中国的大地也敲响着这样的“战斗的鼓点”,中国的人民和马来亚的人民正在进行共同的争取自由的斗争,他们用诗篇传达了对于侵略的憎恨,也用诗篇宣告了执着于神圣使命的诗的传统。
勇敢地诅咒,叱退。
这腐朽的时代。
在大众面前,
说出你的恨与爱。
诗人刘思的这首《献诗》,道出了热带诗歌忠实于土地和民众的思想和情感的承传。它昭示我们这样的真理:对于诗歌来说,堪称之为精魂的,说到底只能是“时代”和“大众”。所有的艺术都会在历史的潮汐中产生变化,或高涨、或消隐,而唯有上述二者永恒,它永远是诗的生命的根系。
当然,这部诗选展现的不仅仅是马来亚人民的抗争激情,它广泛而多层面地通过诗的语言和形象表现那里丰富多彩的生活。这里有“住宿街头一百天”的坚忍,也有对于树胶花开时节劳苦以至于死的人们的真诚的悼念。热带海滨的风光,现代城市的情韵,都在这部诗选中充分地展示,这是一部诗化的风物志。但最动人的一页依然是对于生死乡邦的热爱与眷恋之情。这里有一首《写给祖国的情诗》(彼岸),它所表达的挚情以及意象的精致的组合与突现都使人联想起艾青的名作《我爱这土地》。这首关于祖国的诗统共只6行:
“假如祖国拒绝了我,
让痛苦把我捏成一尊,
望乡石,碧血长天,
叫痴情烧出一只,
苇莺,日夜悲啼,
在芦花飘絮的季节。”
本诗选以椰青的《战争底风》起首,而以彼岸的《写给祖国的情诗》作结,既勾划了新马华文诗歌艺术的发展轨迹,又为它的思想包容量作了最简洁的总结。这正是本书编者匠心独运之处。世间的诗形形色色,作为情感传达的特殊方式,它满足着人们广泛而多样的需求。
但毫无疑问,最动人最恒久的诗情总与正义的事业,积极的理想的追求,以及对于邪恶的抗争相联结。这本《热带诗选》的选材涉及多方面,它传达出新加坡和马来亚诗人胸襟自由和视野的开阔,它更突出体现着编写者的诗学观和审美标准,他无疑更为珍惜那些与大的命题相关联(不在于篇幅的大小)的那些诗歌。的确,这些诗篇所凝聚的关于民族命运、社会兴衰的思考,以及透过那些抒情主题所具有的历史感,是其它作品不可替代的。这是一部马来亚人民为争取自由进步而写的诗史,这还是这一地区诗人半个世纪诗学实践的生动的总结。本书编者从事这一工作所持有的敬业精神,也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首先是资料的赅备,长达50年的新马华文诗数量相当可观,只有熟悉并掌握这些浩如烟海的作品,才谈得上独具慧眼的遴选。本书以富有历史感的眼光为我们保留了自本世纪30年代直到80年代新马诗人心血凝就的优秀诗篇。它是50年间具有典型意义的代表诗人们代表作品的荟萃,更是新马新诗史的形象化展现。作为读者,我们从本书得到了深刻生动的教益:我们不仅知道了创办于1927年的马华第一个诗刊《诗》和星洲日报的《繁星》的地位和贡献,而且还了解到30年代的吼社和《诗歌专刊》,40年代吉隆坡的澎湃社和《澎湃》诗刊,以及这一时期地下诗歌活动的概况。这些知识,都是从槐华的“导言”和他精心编写的注释中得到的。
编者从事这一工作所具有的庄严肃穆的精神极为动人。本书从初选到定稿,经历了严格的五次汰选,从原先的300余首筛选到如今的100余首。编者为本书作者所写的简介也极精心而富史料价值。如30年代的椰青“生于吉隆坡,1939年或1940年初病殁,仅18岁”;静海“姓王,福建,吼社诗人,1941年病殁,仅20余岁”。语虽寥寥,却提供了很有价值的线索。再如40年代的许梅玉,“福建同安,念南洋女中时曾参加抗日救亡工作,沦陷初在新加坡和吉隆坡二度被捕,经酷刑以致神经错乱。1942年7月18日逝世”,则可谓是诗歌烈士的简传了。去年秋天,诗人槐华等首次来京,我们在燕园和文采阁为他举办了作品研讨会。我是首次见到他,尽管以前我们已在信件和电话中有过接触。
我们饶有兴味地听到他对于新马华文诗歌历史和现状的精彩的介绍,得到很多教益。槐华回国之后便给我寄来了这本由他主编的《半世纪的回眸1938-1988热带诗选》。
50年来热带诗人们的精华之作,一时间均集中于一部诗选之中,这是一件富有历史意义的开创性的工作。槐华向我们展示了一个对于我们来说是陌生而又亲切的世界。说陌生,是因为我们对新加坡和马来西亚华文诗歌的情况知之甚少。长久的阻隔,直到最近这十多年才有来往。但这种接触,往往是个人性的,极少能够从总体上认识和把握新马华文诗歌的历史沿革。说亲切,是因为这些诗歌是用华文写作,而且就文化根源来看,这和中国诗歌受到共同的传统文化的熏陶和滋养,新加坡和马来西亚的很多诗人历史上和现实中还和中国诗歌界保持着很密切的联系。文化根源和语文上的一致性,使我们仿佛面对着亲密的朋友和兄弟的吟唱。
在人类的交流中,语文上的障碍是最大的阻隔,而我们和新马诗人之间却不存在这种交流和了解的困难。诗人之间的交流本来就可超越语言的障碍而达到心与心的拥抱。
而现在,在我们和新马诗人之间,连语言的藩蓠也拆除了,我们之间简直就如朋友、家人的促膝晤谈,这对诗人而言真是一种罕有的幸福。我相信这本《半世纪的回眸》定会在中国诗人和中国读者之间唤起一种非常温馨的兄弟姐妹般的情感,从而增进中国、新加坡和马来西亚三国诗人和民众之间的了解和友谊。它的出版也一定有大贡献于全世界用华文写作的文学创作的繁荣。借此机会,我要向为之付出辛劳的槐华先生深深道谢,祝继承了30年代开创的辉煌传统的新马华文诗歌,在90年代以至未来世纪有更为长足的发展、进步。
1996年2月10日于海南岛伊甸园宾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