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开朗琪罗也已搬出红衣主教利阿里奥原先提供的底层房间,婉言谢绝了雅格布·盖洛的热情邀请。
在台伯河边的西斯廷纳大街的拐角处,米开朗琪罗租了一间房屋,辟出画室的空间、两扇窗子的光线和有火炉的温暖,已使他满足了。
不久传来了萨沃纳罗拉被处死的消息。
5 构 思
一只沾着泥点的小手推开了门,蹑手蹑脚地进了小厨房。
里屋并没有人,一块很大的大理石静静地卧着,占据了大半个空间,床和桌椅都被挤到墙边去了。
重新粉刷过的天花板已显露出细细的裂缝,地板上补修的痕迹仍然很明显。
桌上放着两三个小塑像,几张素描图被随意地扔在椅子上。
“阿琴托。”米开朗琪罗在门外就叫起来了。
阿琴托正在收拾房间,湿漉漉的手里还拿着刷子。
“天天擦地板,毫无意义,你要懂得时间的宝贵。”米开朗琪罗抱怨着说。
“不。”阿琴托倔强地摇摇头,“先生,这是上帝的旨意。”
皮埃罗·阿琴托才13岁,是大弟弟波纳罗托介绍来当学徒的。时间一长,米开朗琪罗才明白波纳罗托的好意,阿琴托成为他生活上不可缺少的好帮手。
阿琴托睡了,米开朗琪罗还在烛光下构图。
1498年4月7日棕树星期六,曾侵略意大利的法兰西国王查理八世出乎意料地去世了。
5月23日早晨9时,萨沃纳罗拉被绞死,他的残剩骨肉被倒进了阿尔诺河。
他俩的死亡方式不同,该让谁上天国,谁下地狱?
米开朗琪罗摇摇头,不想考虑这个尖锐的问题。
这时他已签下合同,为圣彼得的法兰王小教堂献上一座雕像,这意味着只能在宗教题材里去寻找。
耶稣之死的题材已被前人的画笔多次描绘过,还能抓住哪个惊心动魄的场面?
他翻开素描本,碳笔下不知不觉地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脸庞,添上稀疏的头发,更像一个人——萨沃纳罗拉。
他被出卖了。
他置身在欺骗和背叛的网子里,无数腥红的嘴张开着向他扑来。
他不想逃脱,也无法挣扎,他的血被挤榨在一只只精美的酒杯里。
他像一截枯木,躺在母亲的怀里,就像幼年时,迫切需要一个温暖、柔和的安全港口。
他留下的生前说教只实现了一部分,但他的预言被残酷的现实证明了。
他满足了,永远地安息了。
“先生,你又没脱衣服睡觉了。”阿琴托刮着自己的鼻子。
“耶稣显灵时并没有说,不过命运之神昨晚还和我说话呢。”
米开朗琪罗难得有这么好的心情,阿琴托已经猜到了,那块睡了这么多天的大理石,要显出它的生命了。
不幸的事发生了,米开朗琪罗想先整修一下凿子,在淬火时,讨厌的铁屑飞进了眼里。
用手一揉,眼睛更疼,米开朗琪罗又气又急。
阿琴托扶他到床上,整整一个晚上都守在床边,不时地给他热敷眼睛,减轻痛苦。
米开朗琪罗在迷迷糊糊的睡意中,一种久违的感情油然升起。
他眼前出现了淡白色泽的蓝花伸出温柔的花萼,慢慢渗出晶莹的水珠滴在脸上。
阴暗的洞穴里显出了圣母玛利亚的面容,放射出白玉般的光芒,哼着一首古老的歌谣,款款地向他走来。她微微低下头,慈爱的目光好像在说话……
6 雕刻大师
米开朗琪罗的手上沾满了泥,面前木棍和铁丝的构架已埋在泥堆中了。
“先生,该用餐了。”阿琴托带着哭腔在哀求着,他已经等了很长时间。
米开朗琪罗终于停下工作,随便擦擦手,可眼睛还盯着泥像的轮廓。
阿琴托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大的泥像,比他的个头还高。
晚上,阿琴托收拾完,就一直坐在角落里,想看看米开朗琪罗有魔法的手,如何塑出圣母与圣子的。
米开朗琪罗点上蜡烛,放置在一顶特制“帽子”上。戴上“帽子”后,烛光就可以随着米开朗琪罗的身影,随时照亮泥塑的某个部位。
那烛光照亮到泥塑哪里,哪里就顿时显示出生命。
米开朗琪罗两只手运作得很快,一捏,一剔,一挖,一搓,都有着神奇的作用。
圣母的上半身显露出来了,单薄的头中部似乎变得沉重,悲哀的脸向下俯视,左手略向后伸开。……
阿琴托有点困倦了,晃动的烛光中的圣母形象渐渐模糊了。
窗外的月光也躲进了云被里,台伯河码头上偶尔发出声响。
米开朗琪罗头顶着烛光,就像带给人间第一朵神火的光明使者普罗米修斯明。
早晨的西斯廷大道上响起了赶马车的鞭哨声,米开朗琪罗睡着了,他的两只手上的泥还未洗干净,一条泥水布料卷在地上,那是用来修整衣褶线条的。
阿琴托悄悄地走近泥塑像,伸出手指轻轻地碰一下圣母的手,顿时心里充满了一种幸福的感觉。
坐着的圣母还沉浸在悲哀之中,她的左手食指伸着,其余手指自然弯曲。
阿琴托不由得模仿着伸出手指,才发觉这姿势并不是自然放松,而是从心底发出的力的紧张延伸。
圣母的眼睛微微闭着,下垂的视线投在怀里的耶稣身上,形成了和谐的有机整体。
耶稣的头后仰着,右手无力地下垂,半裸的身体横在圣母的衣裙上,形成了稳定的整体三角形。耶稣的无声痛苦与圣母的难言之悲,在肃穆宁静的形式中蕴藏着巨大的艺术震撼力。
阿琴托不明白圣母玛利亚怎么会这样年轻,而不是满脸皱纹的老妇人;耶稣却像干瘪的老头,毫无生气。
他自然不知道这正是米开朗琪罗的大胆尝试,打破美与丑的世俗观念,以全新的审美标准作为创造雕刻新语言的基础。
颠倒的巨大反差更容易激起人们的丰富联想和深刻反思。
冬天,屋内天花板上潮湿了一大片,雨水渗透下来,落在积水盆里,发出单调的声音。
刺骨的寒风拼命地钻进来,米开朗琪罗不得不戴上厚实的帽子,捂着头,这样好受些。冰冷的凿子却无情地粘着他的手,手背上冻裂的血口变成了紫红色。
工作台下生起一盆火,鼻子里整天都是一股木柴焦味。
“当,当……”
米开朗琪罗不愿停下手中的锤子和凿子,因为合同上限定的时间已过了一半,更糟糕的是阿琴托也冻出了病。
一个寒冷的晚上,有人在使劲地敲门,“晚上好,勤劳的雕刻家。”
米开朗琪罗想起了他是谁,就是和自己一起策划了假冒出土文物恶作剧的朋友。
“你,在化妆?”朋友惊奇地问着。
米开朗琪罗这才想起头上的蜡烛油流淌下来,又粘在了眉毛上。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雕像上,哪里顾得上其他。
朋友逼着他取下特殊的“帽子”,建议他用另一种溶化慢的蜡烛,那种蜡烛点上一整夜,蜡油也不会淌下来。
“你天天就吃这个?”朋友拿起一块硬邦邦的面包,皱皱眉头。
“我的牙齿比凿子还坚硬,大理石都能啃下来。”米开朗琪罗摘下眉毛上的蜡烛油,漫不经心地说着。
朋友看看凌乱的床,又举起米开朗琪罗的手,说:“上帝也需要这双手,红衣主教利阿里奥也会宽恕你的。”
春天来了,年迈的法国红衣主教格罗斯雷也想亲眼看看米开朗琪罗的杰作。
“温柔的感情,漂亮的衣褶,年轻的圣母玛利亚还在想什么?”格罗斯雷的潜台词,显然不大满意圣母和圣子的鲜明反差。
“尊敬的主教大人,贞童女玛利亚永远和窗外的春天阳光在一起,她的悲哀是神圣的,命运女神也停止了手中的时间纺线。”
听了米开朗琪罗的回答,格罗斯雷微微点点头,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愉快的神色。
“在天国的耶稣也会感谢你的努力,他的痛苦和折磨已经太多了。”
“主教大人,耶稣在圣母怀里睡着了,他的灵魂已飘飞到天上,绚烂的晚霞是对他的亲切问候。”
红衣主教格罗斯雷满意地走了,他生前最后的遗愿放心地交给了米开朗琪罗去实现。《哀悼基督》的雕像将以他的名义献给基督教最古老的圣彼得教堂。
不久,米开朗琪罗和银行家雅格布·盖洛一起参加了格罗斯雷的葬礼,他终究未能看到传世之作《哀悼基督》雕像的最后完成。
米开朗琪罗深深感谢这位仁慈的红衣主教为他提供了雕刻《哀悼基督》的机会,并在签订的合同上他第一次被尊称为“大师”。
马车的轮子在鹅卵石的道路上缓慢地行走着,《哀悼基督》雕像稳稳地搁置在车上。
在圣彼得教堂的台阶上,米开朗琪罗与其他壮汉的脚步小心地往上移动,雕像很沉重。
前几天晚上,米开朗琪罗细心地凿刻着雕像的细小部位,还用天鹅绒擦磨,甚至雕像的背部也平滑光亮。尽管他知道雕像安放在教堂壁龛里,人们无法看到雕像的阴面。
夏季的热空气在空荡荡的教堂里微微流动,蜡烛点着了,安放在壁龛里的雕像映出了红黄的光晕,不时在飘动。
“上帝会赐给我们金币的。”搬运雕像的壮汉在雕像前虔诚地划了十字之后,谢绝了米开朗琪罗付给的报酬。
在以后的日子里,米开朗琪罗的脚步总是往圣彼得教堂去。
“这才是真正的圣母玛利亚。”
“我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精美的雕刻。”
“不,我见到过,这是米兰雕刻大师的作品。”
“是奥斯坦人雕的,你看这衣褶的柔和线条。”
……
米开朗琪罗钻出人群,他的头又开始疼了。整个又湿又冷的冬天,紧张的超负荷工作,损坏了他的健康。
但使他感到愤愤不平的是人们只崇拜出名的大师,似乎只有这样这座雕像才有永存的价值,才有美的生命。
晚上,米开朗琪罗只身来到圣彼得教堂,在飘动的烛光下,在圣母胸前的飘带上刻下了一行艺术字体:
佛罗伦萨 米开朗琪罗·博纳罗蒂作
这是他漫长艺术生涯中唯一留名的一件雕刻作品。他向人们宣布:我,才是真正的作者。
果然,米开朗琪罗的名声在罗马传开了,但是他已经返回佛罗伦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