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多维科的心一惊,好像受到了极大的侮辱,3个金币比他在海关工作的月薪还多。
当初米开朗琪罗要去梅迪契雕刻园,洛多维科暴跳如雷:“雕刻匠和石匠有什么区别,卖苦力,能挣多少钱?……滚!”
不久前,罗伦佐殿下召见他时,他一改平时在家的傲慢气势,恭卑地弯下腰致谢殿下的恩赐,给了他一个肥缺的海关职位。
洛多维科心里明白这是儿子的雕刻天才带来的奇迹般变化,他并不因此感到满足,反而产生一种可怜的自卑感,并与曾为博纳罗蒂高贵家族而骄傲的虚荣感混合在一起。
“这是可怜的施舍。”洛多维科的喉咙发出痛苦的呻吟,他抱住了自己的脑袋,十个指头深深地埋进了浓密的花白的头发里,再也没有勇气去看一眼桌上的3枚金币。
米开朗琪罗的心底受到了极大的震动,一种复杂的感情油然升起。不过他真正体验到父亲此时此刻的心情,那已是几十年后的事了。
米开朗琪罗将身心投入到了凿子和锤子的“当当”之中。
“师弟大人,我能为你做什么?”托里吉亚尼嬉笑着说。
米开朗琪罗不想搭话,师兄酸溜溜的问候已说明了一切。
“罗伦佐殿下的女儿还想请你为她雕刻呢。”
“你……”米开朗琪罗刚想张嘴,手中的锤子砸偏了,大拇指顿时出现了一道血口。
这时一位穿红上衣的童仆出现了,“皮埃罗·戴伊·梅迪契殿下召见米开朗琪罗。”
……米开朗琪罗站在门外已好长时间了,皮埃罗仍然背对着他,拿着放大镜在欣赏着一尊古希腊的雕刻。
“你能雕刻得出吗?”皮埃罗终于转过身问道,“如果你为我的夫人创作的雕像也能如此迷人,那么你也可以得到我的盛情邀请,共进午餐。”
米开朗琪罗的左手大拇指很疼,使他不得不皱皱眉头。
“你害怕了,天才少年,雕刻艺术在你看来只不过是一道甜点心。令人遗憾的是你的农牧神令人恶心,我还从未见过你的哪件雕刻艺术品是典雅的,令人陶醉的。”
皮埃罗说完后,再也不理睬米开朗琪罗,他有意要奚落被父亲宠爱的穷小子。
“殿下,我会拿出属于我的雕刻作品,但不是你的夫人雕像。”米开朗琪罗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大胆地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米开朗琪罗感到了沉重的压力。皮埃罗殿下的傲慢与偏见,父亲的自卑与痛苦,大哥利奥纳多反艺术的叛逆激情,托里吉亚尼的刻薄嘲笑,周围人对他的毒蛇般的忌妒,还有罗伦佐殿下、贝托尔多的殷切期望,这些都不约而同地把焦点投在一个目标上:
米开朗琪罗的雕刻新作是什么?
6 处女作
他沮丧地蹲在一块大理石旁,露水打湿了他的裤腿。早晨的第一缕娇媚的阳光无情地揭示了这块大理石上致命的疵点。
昨天傍晚他还在采石场的山坡上又唱又跳,因为这块大理石可利用的一部分,恰好能巧妙地展示他的构思。
他又重新观察了刚才准备放弃的大理石。
对了,左边的疵点可以避开,雕刻成旅馆的台阶,右边大部分则是圣母子,圣母可以表现为侧面像,占据主要位置。让小耶稣的头部扑进圣母怀里,露出他的背部。还有空余的部分就让给施洗者小约翰,由他趴在楼梯上,手伸向圣母子。然后再加上两个小天使,给浮雕添上些浪漫、活泼的气氛。
整个浮雕像一幅油画,可以采用透视新技法,突出右面的圣母子,左面作阴面处理。明暗相映,呈立体感。
米开朗琪罗惊呼起来,可真笨,原先怎么没想到,他还得感谢那大理石上的疵点,逼迫他想出更妙的构思。
《阶梯旁的圣母》浮雕作品终于在罗伦佐殿下的书房里露面了。罗伦佐扶持的欧洲知识界中心——柏拉图学院的有名学者也应邀前来观看。
米开朗琪罗不安地坐在接待大厅里,贝托尔多拍拍他的手,挤挤眼睛,表示一切都会顺利的。
米开朗琪罗在这件浮雕上已开始采用“过度琢磨”的技法,先用锉刀锉去粗糙表面,然后用细砂纸精心细磨,最后让轻石块磨出鲜亮的大理石晶粒,凸现高光部位,整体作品具有浓厚坚实的质感,这高超技法的秘诀正是贝托尔多悉心传授的。
罗伦佐书房的厚实大门开了,从出来的学者脸上的神色和相互交谈的举止上已看出,米开朗琪罗的浮雕作品获得了成功。
米开朗琪罗松开了贝托尔多粗糙的手,激动地看着对方的眼睛,几秒钟后,师徒俩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师兄托里吉亚尼常常喜欢站在米开朗琪罗一边,衬托出自己的高大和英俊的外表,他把美术中的透视、均衡、比较的新观点运用到现实生活中来了。
在教堂里临摹艺术大师的作品时,其他的师兄弟们也注意到了这个恶作剧,都不由得大笑起来。
“托里吉亚尼,你的画板碰到我的手臂了。”米开朗琪罗很不高兴地说着。
托里吉亚尼装着没听见,故意将座位往前面挪挪,“尊敬的绣花短上衣阁下,您的雕刻已震惊了全意大利,还装模作样地坐在这里,想和我共进午餐吗?”
“你没有资格。”米开朗琪罗在画稿上重重地勾下一笔。
“你太不懂得礼貌了。”托里吉亚尼凶狠地抢下米开朗琪罗的画稿,扔在地上。
米开朗琪罗还没明白过来,脸上就已挨了重重的一拳,鼻梁骨好像炸开了,只听见“卡嚓”一声,眼前顿时有无数小星星在飞舞。
米开朗琪罗摇晃了几下,慢慢地倒下,脸上的鲜血染红了地上的画稿。
米开朗琪罗能起床活动身子了。窗外的罗伦佐花园静悄悄的,几只叽叽喳喳的小鸟亲昵地飞过。
他惊呆了,镜子里的面孔丑陋的陌生人竟然是他自己。一阵疼痛扭歪了他的脸,他痛苦地低下了头。
托里吉亚尼逃走了,罗伦佐殿下的骑兵未追上。
米开朗琪罗真弄不明白,自从选择了自以为高尚、自由的雕刻艺术职业以来,包围着他的却总是尖叫、粗骂、讥笑和泪水。
托里吉亚尼的重拳给他留下的只不过是外表上的终生纪念,而周围罪恶的一切在他的心底投下了一个巨大十字架的阴影,并将一直痛苦地折磨着他的灵魂。
他想反抗,想伸出双臂仰天呼喊,但周围是可怕的寂静。创造、再创造的顽强意志支撑着他每天烦躁的生活,胸中蕴藏着惊人天赋的巨大能量最终要冲破他苦闷的枷锁,他要把自己决不屈服的意志永远铸刻在坚硬的大理石上。
一天下午,罗伦佐·梅迪契一家都出去游玩了,偌大的庭园里显得更加空荡荡。
“下午好,米开朗琪罗,”一位中年人像个幽灵出现了。
米开朗琪罗回头一看,似曾相识,又一时想不起。
“你的圣母很像你最亲近的人,可爱的小耶稣大概是你理想的化身。”中年人用吟诗的节奏在说话。
米开朗琪罗猛然想起这位中年人曾应邀来观看他的浮雕《阶梯旁的圣母》,他就是意大利著名的诗人、语言学家安琪罗·波利齐亚诺(1454—1494),他善于从维吉尔、奥维德、但丁、彼特拉克等优秀诗人的作品中寻觅写作灵感,不过他的诗歌寓意深奥,不易看懂。
米开朗琪罗还知道他是罗伦佐殿下器重的学者之一,曾被聘为梅迪契家族的家庭教师,现在文学院讲授希腊语、拉丁语修辞。
“你常常参加我们朋友的讨论吗?”波利齐亚诺突然咳嗽起来,好一会才喘过气来。
米开朗琪罗知道他说的是柏拉图学院学者的讨论。他们对灵魂不死与提倡世俗精神的激烈争论,米开朗琪罗似懂非懂。
罗伦佐殿下的妻子是一位虔诚的天主教徒,波利齐亚诺难以在罗伦佐书房里高谈阔论。现在他已从米开朗琪罗的《阶梯旁的圣母》浮雕中看到了人文主义胜利的一线曙光,找到了共同的话题。这些对于波利齐亚诺来说已经足够了。
“大自然的丰富色彩是令人陶醉的,比起一味地加重黄金色和蔚蓝色哗众取宠的油画,要高尚得多……”波利齐亚诺的一番话使米开朗琪罗敏感地意识到一个异端的字眼:人的价值。
罗伦佐殿下收藏的古希腊、罗马的雕刻已经表明对人体美崇拜,哪里还有神龛中雕像的呆板线条。多纳泰罗大师雕刻的英雄,已不愿披着沉重的黑袍。还有,吉兰达约是用宗教内容表现世俗生活。
米开朗琪罗不由得抬起头,对波利齐亚诺笑笑。
“……庸俗将使人失去尊严和自由,就像夸夸其谈的画家总是满足于自己的作品。人应当积聚智慧,维持青春的灵魂,按照自然的法则,去自由地生活。”
波利齐亚诺令人难受的咳嗽声飘远了,米开朗琪罗仍然没有拿起凿子和锤子,他想起了正在构思的《山道儿之战》的浮雕作品。
7 微笑的死
壁炉里的火快要熄灭了,灰白色的余烬还有点暗火,房间里有些冷了。
米开朗琪罗兴冲冲地推开门,黑暗中,贝托尔多靠在椅子上,他轻手轻脚地拿了一条毯子,盖在贝托尔多的身上。
他往壁炉里添了木柴,坐在贝托尔多的身边,壁炉里的火光将他俩的身影映照在高高的天花板上。
昨天,贝托尔多还眯着眼,吃力地弯着腰,站在《山道儿之战》犹的浮雕之前。
“米开朗琪罗,这半人半马的山道儿怪物怎么走出了神话世界,与我们的希腊人扭打起来。”贝托尔多有点不大明白。
“是啊,连我都分不清是男是女。”米开朗琪罗俏皮地答道,透露出贝托尔多当年的几分诙谐和机警。
“快来扶我一把。”贝托尔多的身子几乎都斜靠在米开朗琪罗的肩膀上,喘着粗气,额上有些冷汗。
米开朗琪罗急忙扶着贝托尔多坐下,“我是个傻老头,上帝快要请我去雕刻了。”
罗伦佐殿下的医生利昂尼大夫闻讯赶来了。米开朗琪罗很后悔,刚才不该说那些俏皮话。
《山道儿之战》给人的第一印象与罗伦佐殿下书房里挂的油画和雕刻作品大不一样,哪里还有精细纤巧的装饰风味?
这正是米开朗琪罗永不满足的创新风格,他原先以为能得到贝托尔多的理解。
壁炉里的火烧得太旺了,米开朗琪罗的脸烤得通红。
的确《山道儿之战》表现众人扭作一团的奋力拼争,不能不使贝托尔多感到震惊。
多纳泰罗大师的作品是以含蓄、细腻的典雅风格,表现新时代的英雄主义。而米开朗琪罗则大胆地撕下温情脉脉的纱巾,赤裸裸地呈露出疯狂厮杀的场面。
仇恨的目光,扭曲的躯体,吼叫的斗士,痛苦挣扎的伤者,都淋漓尽致地表现在每个人的紧张肌肉上。
这是生与死、黑暗与光明的殊死较量。
这是不屈服命运而终于冲出苦闷阴影的理想英雄象征。
这是吹响人文主义胜利号角的时代旋律。
米开朗琪罗自然不会忘记萨沃纳罗拉登上祭台时,教堂穹窿下响起的惊心动魄的巨大声浪,“怜悯吧!”
“孩子,你在想什么?”贝托尔多醒过来了,他想坐起来。
米开朗琪罗扶着贝托尔多,端起酒杯,贴近贝托尔多的嘴边。
壁炉里的木柴发出了“劈劈叭叭”的炸裂声。
“孩子,人的面容上,无论是最痛苦,还是最快乐的时候,都会出现一种奇怪的微笑。”贝托尔多的脑袋无力地靠在米开朗琪罗的胸前。
“柏拉图先知说,这痛苦与快乐在基本平面上是分离的,但在尖顶上则是统一的。”米开朗琪罗接着说。
“孩子,你很聪明,……”贝托尔多的声音低弱下去。
不久我就回到你们人类当中……
奉了穆罗召唤,我又回来。
米开朗琪罗好像听见了轻柔的风琴音乐,唱诗班的女孩用甜甜的嗓子在唱。
他没去喊人,也不想去惊动罗伦佐殿下。窗外的月光黯淡,高大的树木像毫无表情的僵立卫士。
贝托尔多的嘴唇在动,米开朗琪罗低下头努力听。
我回来,换上一副新的面容,
生活在这无忧无虑的花园里。
米开朗琪罗轻轻地唱着,一颗晶莹的泪珠滚下来,接着第二颗、第三颗……
他知道贝托尔多临终前要说什么,想说《山道儿之战》不会受到罗伦佐殿下的赞扬,想说他在晚年做了米开朗琪罗的老师,已经很满足了,想说自己还想写烹调书……
第二天早晨,贝托尔多再也没有睁开眼睛,他的唇边带着奇异的微笑。
罗伦佐殿下决定到四英里之外的卡雷基别墅会养病。他的儿子皮埃罗殿下掌握了梅迪契家族的大权,次子乔万尼也如愿以偿当上了红衣主教。
雕刻园里显得空荡荡的,从此再也没有欢乐和生气了。
米开朗琪罗收拾了自己的行李,搬出了梅迪契宫,回到了自己的家中。
梅迪契宫里的几年生活,在米开朗琪罗的心目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他总觉得家里太暗、太拥挤。重新和大弟弟波纳罗托挤在一张床上,翻个身都会把床搅得“嘎叭嘎叭”作响。
兄弟们都长高了,米开朗琪罗的嘴唇上似乎也有了淡黑的胡子痕迹,膀子也变粗了。
不久卡雷基别墅传来了坏消息,罗伦佐殿下的病情恶化,使用最好最新的药物都无效。
米开朗琪罗骑上马,飞快地赶去。
卡雷基别墅笼罩在悲哀的气氛中,鸟笼里的金丝鸟却仍然啾啾地鸣个不停。
米开朗琪罗正想推开门看看躺在床上的罗伦佐殿下,这时背后响起了急匆匆的脚步声。
神色凝重的神甫跟在侍童后面进了卧室,他是来聆听罗伦佐殿下临终前的忏悔。
米开朗琪罗悄悄地退到庭园里,听到的只是鸟笼里金丝鸟的叫声。
他惆怅地看着天空。几朵白云正慢慢地靠近太阳。
终于卧室里传出了痛哭声,罗伦佐殿下心脏停止了跳动。
意大利政治平衡仪指针开始失效了,大动荡的火药导火线已被点燃,滋滋地作响。
米开朗琪罗的身后仿佛轰然倒下一座山,几年的庇护在瞬间化为乌有。
皮埃罗殿下无法继承父亲的智慧和胆魄,在他看来,艺术只是一件昂贵的漂亮外套罢了。他的傲慢和偏见,米开朗琪罗已忍声吞气地接受过了。
从王宫的宠儿一下子跌落到贫穷的底层,周围人们向米开朗琪罗投来的是更加鄙视、冷漠的目光,甚至是一阵阵幸灾乐祸的笑声。
他心中原有的巨大十字架阴影在加重,在扩大。他憎恨这些虚伪、狡诈的市侩小人,甚至有时厌恶周围的一切。
他将所有的感情全部倾注在冰冷的大理石雕刻上。他不需要同情,也不需要怜悯。
“我,就是我!”
他想起了贝托尔多去世时唇边的奇异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