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强烈的求知欲望最终战胜了他的卑怯心理,他小心翼翼地将吉兰达约的画卷在桌上展开。
画卷正是吉兰达约这几天苦苦思索而创作的壁画草图。以后拓画在圣玛丽亚诺维拉教堂整个圣坛两壁上,一组表现圣母生平,一组表现圣约翰生平,这是佛罗伦萨富商G·托尔纳博尼的订单内容。此壁画以后成为吉兰达约的代表作。
画稿构图简洁生动,环境翔实,并已经出现了现实中的妇女形象,从中可以清楚地看出作者的艺术构思。
米开朗琪罗立刻被吸引住了,瞪大了眼睛,拿着碳笔的手好像不大听使唤,他太紧张了。一道闪光在脑海里迅疾划过,他竟然窥见了老师心中的秘密。
临摹几笔后,米开朗琪罗的呼吸渐渐平稳了,碳笔下的线条也有了几分神似。他心中一亮,平时一直捉摸不透的疑团似乎被解开了。
他太兴奋了,忘记了阳光开始照射进来,也忘记了苏醒的大街开始忙碌了。
“你没有权力偷看。”突然,身后响起了吉兰达约的威严声音。
米开朗琪罗惊慌地转过身想遮住桌上的画卷,手中的碳笔落在地上,发出刺耳的脆声。
“先生,我……我想学得快点,对您也许有……很大的帮助。”
吉兰达约看见了一双焦灼、渴望的目光,不由得想起了《圣经》中偷吃禁果的亚当。也许是上帝安排的旨意,让这很有潜力的少年偷学画画的秘诀。
“把碳笔捡起来。”
米开朗琪罗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抬起头迷惑地看着吉兰达约。
“别再发愣了,”吉兰达约缓缓语气说道,“其他人马上就要来了。”
吉兰达约脱去外套,拿起碳笔画起来,“以圈勾画眼睛,以角尖刻画鼻子,再用短笔尖勾勒出嘴的轮廓,然后绘出嘴唇。”
米开朗琪罗偷偷地看一眼自己刚才临摹的拙笨线条,不由得脸红了。
“都进来吧。”吉兰达约头也没抬就大声喊着。
画室的大门“咯吱”推开了,走进来五六个学徒,向米开朗琪罗投去了狡黠和忌妒的目光。
米开朗琪罗在各位师兄的嘴里还听到了一个美丽的传说:不久前,几个伦巴第石匠在塞西利亚美泰拉墓那边的阿庇安公路旁边,圣玛丽亚诺维拉教堂的地下发掘出一个古墓,发现了一个大理石的棺材,上面刻着“朱丽亚,克劳底乌斯的女儿”的字样。
有人说棺材里是一个15岁的少女尸体,曾涂上了防腐的油质,仍然保持着生前的美丽面色。有人说那是大理石的维纳斯女神塑像,在阳光下闪耀着迷人的色彩。
有一位大胆的画家就跪在出土的少女或者说是维纳斯女神旁,手里拿着圆规、测角器,仔细地测量着这庄严华美的冰冷身体各个部分。他的指头在肢体上迅速滑过,摸索着或想象着这美的曲线里所蕴藏的秘密,包括大大小小的腿骨、胸肌肉、胳膊上的血管等等。
这位画家很想有一把锋利的解剖刀,可以像医生那样进行解剖。第二天这位画家失踪了,有人说他正在创作传世佳作的人物肖像。
这传说在米开朗琪罗心中是否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史书中并没有记载。但是崇尚古希腊、罗马的雕像艺术,唤起人们对人性美、人体美的重新肯定已经成为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强大潮流,尽管这遭到不少人的反对。
米开朗琪罗也开始不满足整天去临摹穿着宽大衣服的人物形象。
“你现在必须多画穿上衣服的人像,我们是为基督教徒绘画。”吉兰达约告诫说。因为第二天大家都要去教堂绘壁画了,吉兰达约的拼板画已添上了最后一笔颜色。
米开朗琪罗从未来过圣玛丽亚诺维拉教堂,因为在家里谁也不准提这个教堂的名字。尽管这教堂是他母亲那个家族在两百年前建造的,但母亲去世后母亲的那个家族与他家断绝了关系。
冷冷清清的教堂里充满着香火,几百米长的宽宽长廊两旁留下了意大利艺术大师乔托、马萨乔、布鲁奈列斯奇、吉贝尔蒂等人的珍贵手迹。
他跪倒在圣母像前,这里曾是母亲和外祖母朝圣的地方。而他现在则是以一名学徒的可怜身份前来祈祷,他哭得很伤心。
他的祈祷留在了唇边。
在教堂唱诗班顶部,米开朗琪罗一人坐在高高的脚手架上,壁画上的新鲜灰泥和颜料的混和气味扑面而来。
他蘸了一点颜色,开始涂画起来。
到了第三天,师兄们都吃惊地看着他笔下出现的裸体,然后再加上飘逸的衣裙褶折。
也许吉兰达约也听到了在教堂附近发掘出古代少女或维纳斯女神像的传说,面对弟子们对米开朗琪罗的“不满言论”,他只是毫无表情地耸耸肩膀。
佛罗伦萨的冬天气候糟透了,总是阴沉沉的。一阵阵寒风无情地灌进了空荡荡的高大教堂里,在米开朗琪罗的耳边呼呼作响。
必须坚持、忍耐,忘却一切孤独的悲哀和幻想。他舔了舔手背上冻裂的伤口,扎紧腰带,搓搓冻僵的双腿,又挥动起画笔。
他盼望着春天早点来临,也盼望着能重新拿起凿子和锤子。因为他更喜欢立体空间的雕刻艺术,那比这平面的绘画更过瘾,更富有自由的造型想象力。
翌年春天阿尔诺河谷又充满了生机,米开朗琪罗果真离开了吉兰达约画室。
等到大家都知道有一位天才的大雕刻家米开朗琪罗,人们才纷纷打听他当初为何放下画笔。有人说,吉兰达约忌妒米开朗琪罗的天赋,因为米开朗琪罗竟然修正了老师的一根线条。
有人说,吉兰达约发现米开朗琪罗潜在的巨大艺术能量更适合搞雕刻,亲自推荐他到大富豪罗伦佐·梅迪契那里去。
有人说,米开朗琪罗梦中常常看见多纳泰罗艺术大师创作的《圣乔治像》,他渴望到梅迪契雕刻园去,那里还收藏着大量的精美的古典雕刻艺术品,主持雕刻园的是贝托尔多,他正是多纳泰罗的嫡传弟子。
不管后人如何猜测,米开朗琪罗晚年仍然以尊敬的口气谈起多米尼科·吉兰达约——他的第一位老师,他还清楚地记得吉兰达约的父亲是一位技艺高超的金匠,曾因制作“吉兰达约”的花环而名声大作。
4 “你想学雕刻吗?”
贝托尔多个子矮小,满头银丝被头巾遮住了大部分,裤腿上洒满了大理石的石粉。
“基督用5个饼和两尾鱼喂饱5 000人时,犹大在哪里?”贝托尔多说着就笑起来。他喜欢烹调,仿佛与雕刻有关。在他眼里,每块大理石都是美味佳肴。
“你想学雕刻吗?”贝托尔多眨着淡蓝色的眼睛,故意问道。
米开朗琪罗的自尊心顿时受到了挫伤,他涨红了脸,咬咬嘴唇,点点头。
“多纳泰罗的雕刻技艺,并不是仅仅体现在凿子和锤子上,上帝会告诉你的。”
贝托尔多好像并没有感觉到米开朗琪罗的窘迫,扯下头巾喊道,“托里吉亚尼,你的小师弟来了。”
绘画桌边坐着一位金发碧眼的17岁学徒,一听见喊声,就抬起头来,脸上浮起了热情的笑容。
“这里可不是吉兰达约的画室,梅迪契庭园只欢迎有教养、彬彬有礼的来访者。”托里吉亚尼说完后,再也不看米开朗琪罗一眼,吹着口哨,干着手里的活。
过了一会,米开朗琪罗还呆呆站着,托里吉亚尼拉着他的手,笑着说,“尊敬的阁下,请绘画吧。”
米开朗琪罗这才体会到以前在吉兰达约画室的温暖,哪怕是师兄们恶作剧的笑声,也是发自内心的。
他很不情愿地拿起画笔,肚里窝着气,“只要给我一把锤子和凿子,一定会惊动这里的主人。”他只能在心里愤愤不平地说着。
梅迪契雕刻园每天都有形形色色的模特儿出现,有戴着十字架的修道士,也有作丘比特的孩童;有衣冠楚楚的绅士,也有脸像秋天枯叶的农民。
这给米开朗琪罗提供了仔细观察各种人物的机会,他不停地画着。
贝托尔多有时会悄悄地出现在他的身后,冷不防冒出一句,“这不像是商人的手,”或者喊叫起来,“不行,不行,你可以画得更好。”
米开朗琪罗刚想喘口气时,贝托尔多就会不由分说地吩咐模特儿站在楼梯上,或者水池后,并要米开朗琪罗变换着角度去画。甚至有时让他把一周的人物素描拼凑到一幅画中,表现一个主题。
米开朗琪罗气得真想扔下画笔,再也不干了,况且他从未领到过任何报酬。
师兄托里吉亚尼则轻松地说,“人人都说贝托尔多是个好老头,你说呢?”
无聊之中,米开朗琪罗随手临摹了托里吉亚尼的画稿,这可激怒了贝托尔多,“学跛子走路,永远只能是跛子。”
然而贝托尔多递给米开朗琪罗的不是凿子和锤子,而是一团泥和蜡。
“我可以直接雕大理石。”米开朗琪罗哀求着。
“不行!”
木棍和铁丝的构架竖起来,浇上热蜡,再用小工具加工,连米开朗琪罗粗粗的手指都成了灵活的修饰工具。
“当初多纳泰罗大师也是这样教我的,塑小样时他的指头都会说话,”贝托尔多耐心地说,“你还不具备雕凿大理石的条件。”
梅迪契雕刻园里恢复了平静,散落在地上的各种形状的大理石废料,闪耀着迷人的色彩。这时,偷偷地留下来的米开朗琪罗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他拿起凿子和锤子,仿佛又回到了儿童时代,耳边响起了母亲低声的祈祷,眼前呈现出奶妈家门口的情景。
米开朗琪罗与大理石息息相通。当他不耐烦,甚至发怒的时候,大理石就会眦牙咧嘴地报复,好端端的石料会突然出现一块结疤,一个丑陋的空心窟窿。
他同情这些被遗弃的大理石边角料,也知道它们各自的不同颜色在显示着自己的脾性,渴望成为艺术长廊中的精品。
他凭着自己的天赋感觉,挥起锤子,手中的凿子有规律地移动,“当,当……”的韵律响起,大理石表面便出现了点、横、竖、交叉各种形状。
有时他要除去石头粗糙的表面,露出清晰的纹理,才能摸索到一个沉睡的古老灵魂。
晚风送来了一阵淡淡的香味,既像无花果的甜香味,又像李子成熟的诱人气味。
米开朗琪罗无意中抬起头,发现不远处有一块纯白的完整大理石,在月光下静静地卧在草地上。
他欣喜若狂地抚摸着大理石——一个生命,在那冰冷、坚硬的外表之下分明隐藏着一个农牧神的头像,有着凶狠的眼睛,张着大嘴,长长的胡子上还沾着美酒的痕迹。
他小心地抱起沉重的大理石,安放在自己工作台后面的树丛里。
回家的路上,他想起自己曾经描绘的农牧神的画稿,但不知塞到哪里去了。
第二天晚上,米开朗琪罗终于打下了第一锤,大理石发出了“当”的悦耳声音。
晚风又送来了一阵淡淡的果香味。
梅迪契宫的威严大门冷漠地注视着每天的来访者,拱形的窗子紧闭着,生怕泄露了这里主人的生活秘密。
米开朗琪罗第一次进宫,惊奇地张望着富丽堂皇的大厅,数不清的大理石雕塑和绘画闪耀着令人尊敬的艺术大师的名字。
“请进。”穿红上衣的童仆弯下腰,恭敬地说道。
熠熠发亮的宽大书桌后坐着一位40岁左右的中年人,他的下巴突出,鼻子朝天,连同他一头又黑又密的蓬发,都像是雕刻出来的。
他就是声名显赫的罗伦佐·梅迪契(1448—1492)。他那又大又黑的眼睛洞察着佛罗伦萨共和国的一切,他所奉行的纵横捭阖的外交政策确保了意大利半岛的均衡政治局面。
他说的每一个天文数字,都会使金融界、商业界投机者的眼睛呈现出强烈的忌妒绿光。
他庇护的富有非凡才华的作家、诗人、建筑家和画家,都把他奉为理想王国的贤明君主。
他写下的美丽诗篇,风格多样,在意大利文学史上占有一席之地。
米开朗琪罗忐忑不安,两只手不知该放在哪里。紧急召见他,是不是他偷偷雕刻大理石的事被告发了,这意味着他即将被打发回家,或者……
“这是你的作品?”罗伦佐的声音很动听。
在他宽大的书桌上奇迹般地出现了米开朗琪罗的几十幅素描画,还有几件蜡制的雕像样品。
“殿下,我……”米开朗琪罗涨红着脸,结结巴巴地想作解释,但又能解释什么呢?
他糊涂了。
“我们都是上帝的仆人,对你的一切安排,都是上帝的旨意。”罗伦佐微笑着做了一个手势。
米开朗琪罗零乱的思绪渐渐照进了一道亮光,进宫以来的许多似乎偶然的细节串联起来,勾画出了一个故意磨练他的培养计划轮廓。
他想哭,又想笑。
“贝托尔多早就发现了你的天才,你会成为多纳泰罗的出色继承人,甚至超过。”罗伦佐得意地笑起来。
他拿起一个蜡制样品,说“这上面有你的语言,你的歌声,还有你的坚强意志,我说的对吗?”
米开朗琪罗的心底涌起一股热流,猛然冲散了他长期以来积压的屈辱、忧虑和孤独感。
善良理解的价值无法用成袋的金币来衡量。
“你的农牧神还在哪里睡觉?”
“殿下,他已起床了。”米开朗琪罗高兴地说。
门外贝托尔多已恭候多时,怀里揣着那块沾满石粉的头巾。
5 沉重的压力
米开朗琪罗一进门,全家人都惊奇地盯着他。
“尊敬的王子殿下,美丽的鲜花开放在您的短上衣上,星星都会忌妒您的银扣光芒,还有这双漂亮的袜子颜色,就像玫瑰少女的天然肤色。”佛朗切斯科叔叔尖着噪子不停地说着,嘴里还发出“啧啧”的声音。
继母卢克丽娅不耐烦地推开佛朗切斯科,在米开朗琪罗的面颊上亲了一下,“孩子,告诉我,你就坐在罗伦佐殿下旁边用餐?宫廷里上的第一道菜是什么?你不用皱眉头,我知道,一定是鲜红色的牛肉蕃茄汤。”
卢克丽娅还想继续问,波纳罗托、乔万西蒙和西格斯蒙已冲过来,欢呼着,似乎要把这位进宫享受的哥哥抬起来。
“宫里好玩吗?”
“很累。”米开朗琪罗调皮地回答说。
“你在宫里睡的床雕花吗?”
“漂亮。”
“梅迪契殿下的大儿子皮埃罗对你也好吗?”
“傲慢。”
“他的小儿子乔万尼才15岁,能当上红衣主教吗?”
“能。”
“你能挣几枚金币?”
“3枚。”
父亲洛多维科看着米开朗琪罗掏出的金币,脸上露出了奇怪的表情。
“贝托尔多说这是给我的每周津贴。”米开朗琪罗解释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