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小孩子似的赌气,动辄发火。他认为,这次摔下来是他一生中的奇耻大辱,严重地损害了他的名誉。
“医生来了……”乌尔宾诺的话还未落音,米开朗琪罗就大叫起来:“白色的魔鬼走开,我不想再见到你!”
乌尔宾诺又气又好笑,但又无法说服眼前这位倔强古怪的老人,便与医生递个眼神,示意他坐下来察看病情。
米开朗琪罗把毯子蒙住头,不理睬任何人。幸亏医生也是一个米开朗琪罗的崇拜者,并不计较这些。
乌尔宾诺觉得过意不去,只好代替米开朗琪罗向医生连连道歉。米开朗琪罗摔下来的事情惊动了许多人,纷纷前来慰问。
谁知都被乌尔宾诺婉言谢绝,因为米开朗琪罗觉得心烦意乱,陷入无可名状的惶惑之中。
腿伤还未痊愈,米开朗琪罗迫不急待地要到西斯廷小教堂去。
太阳升起来了,他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大街上。他已经甩掉乌尔宾诺的搀扶,一瘸一拐地独自往前走去。
4 争吵
乌尔宾诺将画稿按在墙上,用尖尖的象牙刺针穿透画稿,在墙上勾勒出人体的轮廓。
他已记不得天天在脚手架上度过多少时间,转眼已过去了几个春季。
墙上的壁画渐渐显露出众多的人体像,乌尔宾诺发现这正式画稿与原先的草图有许多不尽相同之处。
原先左右两旁张开双臂向耶稣激烈呼喊的形象消失了,而是出现了两组各自表情不一的裸体形象,都不约而同地注视着耶稣,脸部与形体大都成为互相扭转的两个体积语言。
米开朗琪罗还是采用了自己擅长的雕刻语言溶入壁画中。
耶稣下方左右两侧则是被打入地狱的罪人,有的在下降,有的渐渐上升。每个人的形体动作复杂,远远超过了左右上方使徒的简单动作。
乌尔宾诺有时还猜想壁画最下层的灵魂形象将是狰狞可怖的,还有耶稣左侧下面画着一个人体轮廓,还不知道是哪一个门徒。
突然,有人猛然敲门,西斯廷小教堂门外响起了嘈杂的脚步声。
米开朗琪罗最讨厌在工作时有人前来打扰,他刚想发火,机敏的乌尔宾诺已爬下脚手架,连连摆手,招呼他赶紧下来。
“圣父——”
保罗三世披着红色的斗篷,长长的白须并未显得柔软,他的身后是司礼官赛斯纳和随从人员。
乌尔宾诺拉拉米开朗琪罗的衣袍,暗示他热情地上前迎接。米开朗琪罗压住心头之火,勉强弯下腰,嘴唇几乎没有吻到教皇右手指上的戒指。
“米开朗琪罗,昨晚上我做了一个好梦,神告诉我应该到这里来看看。”保罗三世带点歉意解释着,他的长长胡子微微地抖动。
“圣父的光临,让我感动不已,只是你的诺言已经不完美了。”米开朗琪罗叹了一口气。
保罗三世知道这“诺言”是指不干涉米开朗琪罗的工作,来观看未完成的壁画也并不等于“不干涉”。
教皇还是微笑着,缓慢地走过米开朗琪罗的身边,径直走向脚手架。
乌尔宾诺还想提醒米开朗琪罗,但看到对方绷紧的脸,只好把冒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地咽下去。
教皇仰着脸观看,全身动也不动地站着。他感到震惊,嘴角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
“我的上帝,请原谅我的赞美,这幅壁画将是我任期内的骄傲。”教皇在心里默默地说。
站在一旁的司礼官赛斯纳阴沉着脸,对教皇低声说了几句,教皇的神色凝重起来,向前走了几步,还想靠近壁画仔细看看。
米开朗琪罗有些沉不住气了,“圣父,上帝赐给我的时间并不多,下午的太阳要走了。”
司礼官赛斯纳转过头,严厉地问:“米开朗琪罗,你不想为耶稣穿件衣服吗?”
“你头顶上的男子汉还想问问你,尊敬的大人。”米开朗琪罗指指天顶壁画。
赛斯纳刚想说那是“创世纪”的荒蛮时代,但想想又不妥当,因为“最后审判”也是神话故事,根本无法推定时间。
他一眼瞥见了耶稣旁边的裸体圣母玛利娅,高声叫起来,“她……你在亵渎神灵。”
“你不认识她吗?”米开朗琪罗不慌不忙地回答,并示意请赛斯纳上脚手架。
赛斯纳气得脸铁青,“这里是神圣的西斯廷教堂,不是公共澡堂。”
“你、我不都是还穿着衣服,我的手上还沾着颜料,哪来的澡堂影子。”米开朗琪罗故意装着糊涂,明明知道对方指的是壁画上众多裸体形象,如同是在公共澡堂里。
“你,你的画只能挂到小酒馆里去,妓院的老板会出高价收买。”赛斯纳已经想不出比这些更恶毒的词语了。
米开朗琪罗出乎意料地向对方鞠一躬,“尊敬的大人,你想买吗?请你禀告圣父。”
周围的人看到这滑稽争吵的场面,忍不住都想笑,但不敢笑出声。
乌尔宾诺则一直关注着教皇脸上的表情,担心会严厉处置米开朗琪罗。
教皇似乎并没有注意身后的一场争吵,时高时低的声音也没有影响到他欣赏壁画的情绪。
他有充分的理由相信这幅壁画将吸引众多的虔诚教徒前来,跪下祈祷,乞求上帝宽恕自己的罪孽。
《最后审判》是基督教的传统题材,在所有的教堂里几乎都有这个主题的壁画,但是眼前的这幅壁画所蕴含的心灵骚动的艺术效果,则远远超过了以往的所有类似作品。
教皇已注意到这幅壁画与头顶上的壁画互为衬托为一个神学图解整体,这意味着他的名字也将一起列入伟大的历史画廊中。
野心勃勃的政治目的和追求永恒的辉煌名声,使教皇再次露出了微笑。
不过他也不得不注意到壁画上所有灵魂都将是裸体形象的事实,这与外面的异教徒的叛逆呼声似乎又有着某种联系。
这时,教皇的微笑立即消失了。但他转过身时,已是一张恢复平静的脸。
“最后审判时,我们都是赤裸裸的灵魂,听从上帝的旨意。”
教皇的声音暂时阻止了米开朗琪罗与赛斯纳之间的争吵,“我的孩子,如果我做你们的父亲,把你们的手连接起来,你们谁会拒绝呢?”
“尊敬的圣父,我愿意。”赛斯纳恭卑地低下头,就像一头温驯的毛驴,随时恭候主人骑上他的背。
“你呢?”教皇的目光转向米开朗琪罗。
“我愿听从圣父的吩咐。”米开朗琪罗含糊地回答。
“请拿出你的勇气和行动。”赛斯纳唯恐失去攻击的机会。
“尊敬的大人,你的每一句话和你的容貌都深深地烙印在我的心中。”米开朗琪罗似乎退让了。
米开朗琪罗将《最后审判》下面的画稿都拟好了,乌尔宾诺一看,不由得大笑起来。原来地狱判官弥诺斯铁的模样与那位司礼官赛斯纳太相似了。
判官长着一对驴耳朵,这是因为米开朗琪罗鄙视在亲王权贵面前怯弱谄媚的人,称之为“亲王们的荷重驴子。”
一条大蟒蛇缠绕在裸体判官的腰间和胯下,也可看作是一块讨厌的遮羞布。
画面上的判官的脸部转向右侧,呈现出尖尖的鼻子,龇露着可怕的獠牙,死鱼般的眼睛令人讨厌,全身臃肿,就像一只吹足气的癞蛤蟆。
不久消息透漏出去,传到赛斯纳的耳朵里。他哭丧着脸向教皇诉苦。
“圣父,米开朗琪罗太狂妄了,竟然不把你的忠臣放在眼里。”
“把你也画上了?”教皇佯装糊涂。
“……在地狱里。”
“真可怜,你应该知道,无论在天上或人间,我都是无所不能的,但是我无力救你出地狱。”教皇叹了一口气,“看来,你只好留在那里,权力还不小,后人都会记住你。”
对于米开朗琪罗来说,他只不过兑现了自己的诺言,因为他曾说,赛斯纳的每句话和容貌都“深深地烙印在我的心中”。
况且赛斯纳不喜欢裸体之美,干脆用一条大蟒蛇遮住他的下身。
米开朗琪罗的这个恶作剧也带来了严重后果,连教皇也无可奈何。
5 最后审判
1541年12月25日,寒冷的梵蒂冈洋溢着圣诞节的热闹气氛。一些重要的旅馆里却已经出现了许多陌生的观光者,说着不同国家的语言,谈论的话题大都是米开朗琪罗和《最后审判》的开幕式。
西斯廷小教堂沉重的大门缓缓地打开了,洪亮的风琴乐声萦绕在教堂穹窿底下。
奇怪的语言,可怖的叫喊,
痛苦的言词,愤怒的语调,
低沉而喑哑的声音,还有掌击声,
合成一股喧嚣,无休无止地
在那永远漆黑的空中转动,
如同旋风中的飞沙走石一样。
但丁《神曲》的诗歌韵律融会在《最后审判》的画面里,如雷般轰击着每个人的心灵。
画面中的耶稣不再是仁慈的布道者,他曾被罪恶的尘世所拒绝,受尽磔刑的残酷折磨和头戴棘冠的羞辱。
现在他代表上帝,扮演着至高无上、刚正不阿的大法官。他端坐在天国宝座上,高举右臂,庄严地开始审判善与恶的一切灵魂。
他的左右上方拱形里分别是一群不带翅膀的天使,在搬运耶稣生前被折磨的刑具:十字架和耻辱柱。
复仇,控诉,扬善惩恶。
坐在耶稣右侧的圣母玛利娅却转过脸,弯曲的右臂横过胸前,用手拽紧头巾,她没有勇气去正视这个“世界末日”的冷酷审判。
温柔、怜悯的感情在这里完全是多余的,乌尔宾诺完全理解米开朗琪罗嫉恶如仇的异样心理。他在为壁画上底色时,就已经深深感到了这一点。
即使围着耶稣左右两旁的有名使徒等人,也都是带着生前被折磨的各种典型刑具,脸上充满愤懑、愁苦和凄怆神情,强烈要求耶稣主持正义。
乌尔宾诺曾为耶稣右下方未画完的十二门徒之一巴多罗马(又名拿但业)的形象迷惑不解,米开朗琪罗为何要把他单独分开,放在醒目的位置上?
现在连前来观看的细心贵宾都会发现,这位巴多罗马的形象与米开朗琪罗本人相似。
他显然不像达·芬奇《最后的晚餐》中的巴多罗马(画面左一),那时拍案而起的壮汉现在则成了迟暮之年的老人。
他弓起背,急剧回头,脸上布满惊骇神色。他的手上提着一张从身上扒下来的人皮,这张人皮的脸就是米开朗琪罗自己被扭曲的脸形。
显然,米开朗琪罗也想在这最后一次绘制的壁画上留下自己的痛苦灵魂,他的一生几乎都是在孤独地舔着自己的伤口,在压抑的黑暗环境中度过的。
他的天才并没有给他带来幸福,苦难的折磨在他的脸上留下了丑陋的痕迹。
过度的劳累和不得不屈服的畸形心理,使他竟然产生狂呓:“我的欢乐是悲哀”,“愈使我受苦,我愈欢喜”。
但是他的灵魂又时时在恐慌,想逃离尘世,想解脱永不休止的沉重压力。
现在“最后审判”之时,他的躯体得到了安宁,但他的灵魂仍然在忍受着残酷的拷问。因为他还搞不清楚自己一生的悲剧根源在哪里。
米开朗琪罗在袒露自己内心世界的同时,也把理想的公正审判希望寄托在救世主耶稣的身上。
耶稣派出7个天使(画面中央下面),驾云来到地狱,吹起长长的号角,召唤罪孽深重的灵魂前来受审。
上至显贵的暴君奸臣,下到献媚、伪善的小人,都在地狱里遭受酷刑。
坐在旁边观看的一个彷徨者,已下意识遮住一只眼,另一只眼露出了胆战心惊的骇怕神色。
罪孽者终究要得到正义的审判,这是历史的真谛。
能够从地狱进入炼狱的,那是生前的罪恶能够通过受罚而得到宽恕的灵魂。
画面左侧下方有几个呈骷髅状的幽灵,有的骨骼上重新长出肉,渐渐上升;有的则是头脚倒置,将重新被打入地狱。
米开朗琪罗在这幅壁画上尽情地泻露了自己爱与恨的真实感情,代表了某种社会进步的叛逆思潮。
也可以说他在描绘自己崇拜的大诗人但丁的心灵,把《神曲》的诗魂转化为具体可视的艺术形象。
在近200平方米的壁画上出现了300多个神态不一的人物,耗费了米开朗琪罗近6年的时间(1535—1541),在世界美术史上又留下了一个伟大的奇迹。
但宗教派别激烈之争的介入,加之世俗政敌的内外夹击,赛斯纳和阿列迪诺强烈要求毁除《最后审判》的呼声,迫使保罗三世招架不住了,只好认真考虑如何修改壁画。
米开朗琪罗起初对各种攻击置之不理,他认为不值得去反击,“因为他们的胜利是无足轻重的”。
尽管米开朗琪罗仍然不去阻止,然而他的内心却已被激怒了,“我自以为是一个诚实之士,我从未欺骗过他人……我不是一个窃贼,我是一个佛罗伦萨绅士,出身高贵……当我必须在那些混蛋面前自卫时,我会疯了!”
屋外有人在敲门,乌尔宾诺已辨认出来人是教皇的使者。
“米开朗琪罗,教皇召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