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命运的写照
米开朗琪罗在马塞尔·戴伊·科维街上拥有了一个新居,马厩、花园、木屋和顶楼的设施齐全。他的工作室占据了住房的一半,并有6名年轻助手应聘前来。
这一切是朱理二世临死时付给他的剩余报酬,也作为对他天才的创造——西斯廷小教堂天顶壁画的真挚感谢。
也许是受到西斯廷小教堂天顶壁画成功的影响,他为朱理二世陵墓雕刻的《垂死的奴隶》(约1513年)和《摩西》(约1516年)琪也与壁画构思有着某种内在的联系。
《垂死的奴隶》雕像高228. 6厘米。这位年轻的奴隶站立着,左手扶着后仰的头部,右手放在胸前。左腿弯曲,全身重量落在右腿上。
他的头部、腰腹和腿部恰好形成一个自然的S形状。
安详的脸上露出一种刚刚摆脱严酷折磨之后的轻松感觉,渴望着灵魂的自由,精神上的永恒慰藉。
但是他仍然无法摆脱紧紧绑住胸部的几道粗粗绳索,临死前的平静与陶醉只是一种可怜的梦幻。
但他无须再作垂死挣扎,因为对他来说,生命的一切都将结束,只能以甜蜜的沉睡来忘却生前的烦恼。
这其实也是米开朗琪罗自我的生动写照。在西斯廷天顶壁画竣工前的两个月,他仿佛感觉到上帝在召唤他。在写给家里的信中,他慎重地提到了“死”的概念。
朱理二世终于活到西斯廷天顶壁画的竣工,几个月后就去世了。
现在他俩都得到了一种愉快的解脱。
不过对于米开朗琪罗来说,甜蜜的沉睡只是短暂的,他醒过来时发现身上被绑的绳索仍然还在。新教皇列奥十世已经举行过隆重的加冕典礼。
强烈企盼自由的愿望,何曾不是米开朗琪罗的内心呼喊?
但他往往处在两难选择之中,他既想摆脱反复无常的统治者的严格控制,又想为统治者服务,将自己名字也一起永远铭刻在他们的陵墓上,这等于为自己勒紧身上的铁链枷锁。
他是坚强而又软弱的,聪敏而又拙笨的,伟大而又普通的。
朱理二世逝世前曾下达了重新建造陵墓的圣谕,这也正是米开朗琪罗的心愿。
准备安放在陵墓上的《摩西》雕像,集中反映了米开朗琪罗心目中贤明君主的理想,也溶进了自己嫉恶如仇的鲜明个性。
摩西在希伯来文中是“拉出”或“救出”的意思,他是《圣经》中传奇式的英雄人物。他带领古代犹太人摆脱了埃及法老的奴役,并成为代表上帝向犹太人传谕“十戒”的立法者。
2. 37米高的摩西雕像是一位坐着的老人,头上雕有两个小角,象征着放射出非凡的光芒。
他右手夹着刻有“十戒”的两块石头,左手捋着垂下的卷曲长须。
他的头向左前方注视,严厉的目光仿佛在怒斥违背“十戒”的罪人。
强健发达的肌肉,蕴藏着巨人般的无穷力量,左小腿向后弯曲,赤裸的左脚尖紧张地触地,随时准备站起来大吼一声。
这尊威严愤懑的英雄形象正是西斯廷小教堂天顶壁画人物中缺少的,或者说前者是后者英雄人物系列的延续。
米开朗琪罗经历了几位统治者执政的朝代,僭主、教皇的不同脾性都给他留下了深刻影响。
他一生的命运被紧紧地系在统治者的手中,因此对于理想英雄的渴望,也是他对于自己悲剧命运的强烈抗争。
在米开朗琪罗这一段雕刻期间,佛罗伦萨执政官索德里尼被赶下台,梅迪契家族重新控制了该城市。
布拉曼特也永远闭上了浅绿色的眼睛,他生前仅仅完成了圣彼得大教堂中一座圆形的典雅小庙,被后世誉称为可以和古典杰作媲美的建筑典范。
拉斐尔继续获得新教皇列奥十世的宠爱,接替了布拉曼特原先负责建造圣彼得大教堂的肥缺职位。
米开朗琪罗却被一个令人头疼的难题困扰着,新教皇并不赞成他把精力都放在建造朱理二世的陵墓上。
新教皇是罗伦佐殿下的小儿子乔万尼·狄·梅迪契,米开朗琪罗曾与他共进午餐,那时他俩都还是少年。
1515年12月,新教皇在佛罗伦萨将伯爵称号授予米开朗琪罗的大弟弟波纳罗托。
2 毁 灭
“还想堆大雪人吗?”列奥十世拉着米开朗琪罗的手,就像久别重逢的兄弟俩。
列奥十世的身上仍然能找出过去的乔万尼模样,肥胖的身躯近于臃肿,白皙的面孔圆圆的,两只淡白的眼睛凸出,他只接受了罗伦佐殿下的近视眼遗传基因。
他穿了一件肥大的衣袍,笑嘻嘻地拿起放大镜把米开朗琪罗从头看到脚。
“你喜欢听音乐吗?”列奥十世把手一挥,隔壁乐声和歌声响起来,他那双很美的手情不自禁地挥动着。
如果不是他的侄子吉乌利奥求见,列奥十世还想逼迫米开朗琪罗朗诵一首拉丁文的诗歌。
吉乌利奥还是那样英俊,只不过已有了过度纵欲的明显痕迹,他现在的身份是红衣主教。
“米开朗琪罗,上帝给了你这双灵巧的手,也该为自己享乐一下。”吉乌利奥拍拍米开朗琪罗的肩膀。
“尊敬的主教大人,我想应该重新拿起锤子和凿子,为列奥十世忠实地服务。”米开朗琪罗知道新上任教皇的心思,不如把话说得漂亮些。
这果然引来了新教皇和红衣主教的得意笑声。能够役使米开朗琪罗已成为每一任教皇的权力荣誉,满足于世袭家族心理上的永恒纪念——建造陵墓。
“你是属于我们梅迪契家族的雕刻家,把你现在的工作留给朱理的罗维尔家族后人去处理吧。”列奥十世仍然带着笑容,与他的强硬口气并不相称。
“罗维尔家族已经和我签订了合同,我不能违背。”米开朗琪罗有点急了。
列奥十世很不高兴地打断了他的话,“佛罗伦萨是你的故乡,改建圣罗伦佐教堂是我们梅迪契家族的一件大事,你难道不想回去干吗?”
“……愿意。”
“明天就出发,带上1000枚金币,卡拉拉的大理石在等着你的光临。”
米开朗琪罗的两只手冰冷,就像多年前堆大雪人的那种感觉。
在卡拉拉小镇的另一端,一位药剂师的双套间住宅里,出现了米开朗琪罗的身影。
距离卡拉拉不远的皮埃特拉桑塔地区,也是一个采石场,可以闻到海上的新鲜空气,背后就是阿尔蒂西莫山。
列奥十世改变了主意,必须采用皮埃特拉桑塔的大理石,放弃卡拉拉的。
显然他看了米开朗琪罗的圣罗伦佐教堂的改建设计图,引起了浓厚的兴趣,决定要使这项改建工程成为全意大利的典范。
“听说那里没有路,大理石运不出来。”米开朗琪罗摇摇头。
“你是最有力量的,上帝都相信你会创造奇迹。”吉乌利奥轻松地说着。
大理石还能从悬崖峭壁上滚下来?米开朗琪罗带着沉重的疑问,只好去阿尔蒂西莫山察看。
黎明前的黑暗消失了,米开朗琪罗与向导像两个小甲虫在山岭之间蠕动。
中午,他俩的身影缓慢地移动在灌木丛里的海边山顶上,面前出现了一道悬崖峭壁,再远一些就是一道沉睡千百年的峡谷,阿尔卑斯山脉从那里延伸出去,连绵不断。
米开朗琪罗扒开脚下表面的土层,露出了晶莹洁白的大理石,他不由得发出了惊叹。
细细地观察四周,顺着向导的手指方向,米开朗琪罗才好容易辨别出有一处似乎是个立足点,但还要翻越山腰上黑白分明的雪线。
冷阴阴的山风吹来,湿透的衣衫贴在身上,米开朗琪罗不由得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下山的艰辛道路更使得米开朗琪罗明白了一个浅显的道理,皮埃特拉桑塔的大理石为什么没有人使用。
故乡的塞蒂格纳诺人伸出了援助之手,但他们中间大部分没有开采大理石的经验。
在皮埃特拉桑塔安顿好住宿后,米开朗琪罗对新来的石匠挂图示范,详细地告诉他们采石的技术要领和有关注意事项。
佛罗伦萨派来了一名代理人和道路建筑师。简易道路的修筑进展很快,但并不经过已发现的采石区。
“你画的路线不能偏一点吗?”米开朗琪罗很有礼貌地提出建议。
“你也懂?”道路建筑师吹了一声口哨,转身想走。
米开朗琪罗一把夺过图纸,毫不犹豫地扔出窗外。
他重新测量了地段,打下标桩,决定开挖隧道,免去翻山越岭的劳累。面对两个无法逾越的深谷,他只好采用把大理石放坡下去的方案,然后再运到海边。
他的拼命工作差点中断,因为代理人警告他,没有钱了。
“我的口袋里还有一些。”
“这些钱掉进水里,再也捞不上来。”
米开朗琪罗没有回答,招呼助手去察看筑路进度。
山岭上的毒辣阳光渐渐地变得温和了,简易的道路终于通了。但米开朗琪罗仍然不放心,他想要亲眼看看第一块巨大的圆柱石运到海边的情景。
几十个人的全身肌肉绷紧了,绳索绑住的圆柱石在慢慢地滑下去。陡峭的山岭不时有松动的小石子发出滚动的声响,过了好长时间,才消失在山谷里。
米开朗琪罗的心一直悬空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始终盯着滑坡的圆柱石。
他愿意接受各种前所未有的艰难挑战,紧张的刺激才能激发出他潜在的巨大能力。“我将创造全意大利人从未干过的事业,愿上帝保佑。”
不过这采石和运输毕竟不是他一个人所能承担的,危险的前兆随时都可能产生。
圆柱石的晶莹白色被蒙上了西斜的阳光,距离山谷底大约还有十几米,米开朗琪罗松了一口气,擦擦汗。
突然几只野鸟忽喇喇地惊飞起,一场虚惊,众人脸上露出了几丝欣慰的神色。
山谷底下装大理石的大车子,由30多头大公牛准备拉牵。站在下方的米开朗琪罗刚想伸头察看,只听见“咔嚓”一声,圆柱石像发疯似的飞快滚下来。
“躲开,吉诺。”
但是,圆巨石无情地碾过了刚才还在安放木棍子的吉诺,并向米开朗琪罗头顶上猛冲过来。
……
被划破衣衫的米开朗琪罗抱起了年轻的吉诺,一个灵魂飞走了。
身后是摔得粉碎的圆柱石,散落在山谷里,悲痛的气氛笼罩着每个人的心头。
天快黑了。
“改变计划,放弃改建圣罗伦佐教堂。”
米开朗琪罗惊呆了,他心中的一座宏伟的教堂模型顷刻间化为乌有。
吉乌利奥走了,他丢下的话仍然在米开朗琪罗的耳边响着。
“皮埃特拉桑塔的大理石,将铺在佛罗伦萨圆顶大教堂的地面上。”
米开朗琪罗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辛辛苦苦运出来的上等大理石,却只能永远被人踩在脚下。
吉诺惨死的身躯和血淋淋的变形脸在眼前晃动,揪心的痛哭声还在折磨着米开朗琪罗的心。
山坡上一滴滴殷红的鲜血,太阳下一串串的汗珠,风雨交加,夜里蜡烛的余烬,这一切的努力都无情地被浪费了。
当初他还充满信心地向教皇表示,尽快地签订合同,将是他一生中最大的欢乐。
1518年教皇命令他改建圣罗伦佐教堂,可是1520年3月10日一道圣旨就把这改建的契约轻易地取消了。
现在没有道歉,没有解释,只有冷冰冰的圣旨。
“为什么要毁了我?!”米开朗琪罗抱着头哭泣着。
列奥十世还是怜悯老朋友,给了米开朗琪罗500枚金币,作为收回皮埃特拉桑塔大理石的报酬。
3 换了新主人
1519年5月2日,达·芬奇去世了,由60个贫民拿着60枚蜡烛,在4个教堂里做了3场大弥撒和30场小弥撒,共耗尽了10磅大蜡烛。
翌年春天,37岁的拉斐尔也死了,弥留之际还想拿起画笔,他的《基督变容》画面还只完成了一半,由他的弟子继续画完。
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著名三杰已有两位去服侍上帝了,米开朗琪罗还在人世间挥动着沉重的锤子,苦苦地挣扎在圣旨和战火的黑色漩涡里。
佛罗伦萨重归梅迪契家族控制之后,执政的新教皇兄弟并没有给这个城市带来什么好运气,就撒手仙逝了。列奥十世的儿子登上了统治宝座,但是他只是个小傀儡,既受到他的在罗马的母亲遥控,也要服从红衣主教吉乌利奥的指示。
朱理二世陵墓的计划再次缩小,这是由于罗维尔家族接受了新教皇为代表的梅迪契家族劝告:米开朗琪罗可以同时为两大家族效劳。
米开朗琪罗则躲在自己的工作室里,不想去理会窗外发生的一切,但门外还是响起来了有礼貌的敲门声。
“下午好!米开朗琪罗,我可以进来吗?”来人很客气地问着,大街旁停着一辆华丽的马车。
米开朗琪罗已认出了来人是谁,但仍然说:“先生,你找错地方了,对不起。”
“这么热的天,堆大雪人是一件愚蠢的事,我向你致以最真诚的道歉。”
米开朗琪罗还未回答,来人已挤进门里,一双快乐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高大的工作室。
工作室里一块块上等的大理石,使来人的嘴里不时地发出“啧啧”的惊叹声。
“听说罗维尔家族还欠你不少钱,也许是我搞错了。”
“再过几年,我就可以完成朱理二世的陵墓了。”米开朗琪罗并没有请来人坐下。
“圣父已经让劝说罗维尔家族把陵墓计划延长到9年,你不高兴?”
“谢谢圣父的恩赐,但是我的这双手不是梅迪契家族的。”只要想起列奥十世任意毁约的一事,米开朗琪罗就想发火。
“西斯廷小教堂天顶壁画如此伟大,当初朱理二世也并没有完全强迫你,对吗?”来人拿起桌上的锤子,在大理石上轻轻地敲了几下。
米开朗琪罗的心又沉重了,坐在一边托着头,他完全明白来人温文尔雅话语中隐藏的意思。
来人走了,华丽的马车急速驶向皇宫,来人的姐夫列奥十世正焦急地等待着回音。
不久米开朗琪罗只好暂停朱理二世陵墓的一切工作,开始设计佛罗伦萨的梅迪契家族墓室,这也属于改建圣罗伦佐教堂的计划。
然而动荡的政局一次又一次地打断了米开朗琪罗的天才创作。
1521年11月,列奥十世得了感冒,几十天后驾崩了。
米开朗琪罗参加了列奥十世举行的安灵弥撒,但他并不感到悲哀,因为这位教皇无法与他的父亲罗伦佐殿下相比。
继任教皇职位的是出生于荷兰的阿德里安六世,他对于买卖圣职、族阀主义等腐败行为感到厌恶,但也无能为力。
同时人们也传闻阿德里安六世可笑的另一面,说他从教廷中放逐出去诗人和演员,轻蔑地把《奥拉孔》雕像叫做“古人的偶像”。人们甚至担心他会下令把古代雕像烧成石灰用于建筑圣彼得大教堂。
红衣主教吉乌里奥已逃到佛罗伦萨,不可一世的梅迪契家族在罗马的势力被削弱。一直忍气吞声的罗维尔家族报复的机会来了,他们向阿德里安六世告状。
灾难再次降临到米开朗琪罗的身上,因为他未能履行合同,建造朱理二世的陵墓。新教皇已同意罗维尔家族向法院控告。
米开朗琪罗无法为自己辩解,法院的大门也拒绝他进入。
他只有被迫承受,承受并不属于他的可怕责任。
他被卷进了尔虞我诈的政治纠纷里,天才美术家的自尊被残酷地践踏。
“我有罪吗?”
米开朗琪罗跪在教堂里,万能的上帝却听不到他的虔诚祈祷。
命运之神对他是极不公平的,总是把他逼上绝路,并把一大堆的懊丧和烦躁重重地压在他的心上。
幸好阿德里安六世在执政的第二年就被上帝召唤去了。罗马红衣主教团选举了吉乌利奥为新教皇——克利门特七世,1523年11月19日登基。
他下达谕旨:米开朗琪罗必须立即恢复梅迪契家族墓室的建造工作,以及耽搁的罗伦佐图书馆的设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