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希望依赖您的伟大而伟大,曾希望您的公正胸怀与威严的宝剑将是我唯一的裁判,谎骗的回声在您那儿终止。
“上帝把美德降临到人世间,但总是被丑化,仿佛美德只能在一棵枯萎的树上,苦苦等待着开花、结果。”
3 亲 吻
“大锅会”俱乐部的成员像欢迎凯旋归来的英雄,热情地与米开朗琪罗拥抱。
“教皇的骑兵放了屁就走了?”
“你的武器就是一双手?”
“罗马是个强盗窠巢,教皇变成强盗的头脑。”
“万岁,我们的雕刻家。”
……
波吉邦斯客栈的事像长了翅膀飞到佛罗伦萨的每个窗口里。
是喜?是忧?是苦?是灾?
米开朗琪罗自己也说不清。家里人们仍很热情,但不像过去那样围着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洛多维科很想知道自己的儿子离开罗马的真正原因,他关上门,坐在一边。
米开朗琪罗不想多说,生怕老父亲睡不好觉。后来在给友人的信中,他才透露出内心的恐惧:
“我,如果留在罗马,这城市将成为我的坟墓,而不是教皇的坟墓,这是我突然离开的主要原因。”
来自布拉曼特方面的威胁,米开朗琪罗深信不疑。因为忌妒之火在疯狂燃烧,将烧毁每一个狭隘心理人的最后理智。
第二天清晨,就有人来敲门,请米开朗琪罗到执政官的办公室去。
“你是第二个萨沃纳罗拉。”执政官索德里尼站在窗前,他的身影遮住了一部分外面柔和的光线。
“尊敬的大人,你记错了,我是米开朗琪罗·博纳罗蒂。”
“你冒犯了教皇,会给佛罗伦萨带来一场可怕的灾难。”
“不,贤明的圣父,知道哪里是光明,哪里是黑暗,我是他忠实的仆人。”
“佛罗伦萨不能重新让你履行合同,你应该明白。”
“尊敬的大人,你该去看看市议会广场上的大卫雕像,问问他,是不是害怕了。”
米开朗琪罗头也不回地走了,后面的索德里尼还在高声叫喊着,“你会后悔的。”
教皇几次下了紧急诏令,“米开朗琪罗乃雕刻者,擅自出走,一味任性。据悉惧归,然寡人知天才者之禀性,故无愠意。若彼归顺,罪罚皆免,且乃享使徒之宠爱如旧。”
索德里尼诵读教皇诏令时的声音越来越严厉:“即使法兰西王也不敢公开与教皇对抗,因此佛罗伦萨必须请你去罗马。”
米开朗琪罗想逃到土耳其去,那里的统治者曾托人请他去作画。
但索德里尼警告他,“教皇的军队像秋风扫落叶那样强大,谁也不敢收留你。”
1506年11月,米开朗琪罗不得不低下了孤傲的头颅,离开了佛罗伦萨。不过不是去罗马,而是再次翻越亚平宁山脉,毫无表情地进入波伦亚城门。
许多波伦亚人悄悄打开门窗,想亲眼看看这不可一世的教皇朱理二世。
穿着制服的侍从将米开朗琪罗带到大厅外,朱理二世还在用餐。
教皇抬起头,看见的不是哭泣求饶的一副嘴脸,而是拒绝下跪的米开朗琪罗。
米开朗琪罗怀里还藏有佛罗伦萨执政官索德里尼的一封“乞求”信,但他不想拿出来,因为他觉得真理在自己这一边。
教皇的灰羊毛头巾没有摆动,米开朗琪罗站着的姿势也同样没有变。
双方僵持着,大厅里一片安静。
“米开朗琪罗,让我迎接你吧!”教皇沉不住气叫嚷起来。
“圣父,我一直在耐心等待星期五的到来。”米开朗琪罗不服气地回答。
“今天就是星期五,明天、后天都是星期五,这是我的意志。”教皇的白胡子都在抖动。
“不,明天是星期六,后天是礼拜天。”米开朗琪罗不由得提高了嗓门,固执地争辩着。
这时一位红衣主教生怕米开朗琪罗继续无礼,便上前几步,说:“陛下,请不要为他的蠢事发怒,像他这样的艺术家除了工作,在其他事情上都是不懂礼貌的。”
谁知教皇的火气更大,冲着红衣主教喊道,“你说的话,连我都不愿说,你才是愚昧无知。”
这出乎意料的雷霆之火,反而使米开朗琪罗感到兴奋,又有些难堪和内疚。
他似乎看见了教皇威严的另一面,人性的心理仍然支配着教皇的神圣权力。
锋利的刀剑与坚硬的盾牌相对抗,才能出现惊心动魄的壮观场面,平平淡淡的庸俗儿戏无法引起强者的心理刺激。
米开朗琪罗一步一步走上前去,周围的人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教皇也没示意阻拦。
“圣父——”米开朗琪罗突然跪下。他佩服强者的伟大,更喜欢公开的较量,才能证明自己的非凡力量。对于布拉曼特的奸诈手段,他又恨又无奈。
教皇愣了一下,瞬间明白了。他无意中露出一个玩弄权术政治家的小小花招,便轻松地重新赢得了一个天才艺术家的心,这比他作为胜利者进入波伦亚城还要高兴。
教皇伸出了瘦骨嶙峋的手,上面戴着一个嵌着硕大宝石的戒指,让跪下的米开朗琪罗亲吻。
4 铜 像
躺在热气腾腾的椭圆形大澡盆里,热水浸透着全身的皮肤,米开朗琪罗伸直了双腿,闭上眼睛,飘来了一股百合花的清香味。
女人的拖地衣裙窸窣声音靠近了,两只柔软的手抚摸着他的头发,慢慢下移到他粗粗的脖子和结实的胸膛上。
“为什么不留下来?”
这甜润的声音使人想起幽谷里的潺潺溪水,调皮地在一棵绿荫蔽天的大树下亲昵地转个弯,嬉笑着不愿离去。
突然一阵寒风吹开了门,吹散了热气,蛮横地卷走了百合花香味。
“起来,起来,浇铸铜像。”粗暴的吼叫,从巨大的紫色皇座上发出。
米开朗琪罗不顾一切想爬出澡盆,但全身软绵绵的,拼命挣扎也没有用。
这时澡盆的四壁在飞快地上升,眼前顿时一片漆黑,头顶上只露出一碗大的小孔。
“哈哈……”上面传下来的笑声像炸雷般震耳,“你永远跑不掉,给我做铜像,铜像——”
米开朗琪罗惊醒了,屋里的火只剩下余烬,微微发红。大风把门窗撞得乒乒响,不知哪里婴儿被惊醒,啼哭声很快被淹没在呼呼的寒风里。
天快亮了,挤睡在一张床上的几个助手蜷缩成一团。
这是图斯坎斯街的一栋旧驿站房屋,石墙,砖地,天花板很高,后面还有一个较大场地的花园。
米开朗琪罗还是无法摆脱现实生活中的噩梦,为朱理二世铸造铜像。
“这不是我的本行!”米开朗琪罗苦苦乞求着,他害怕铸造失败,更担心损坏自己的名声。
“你对教皇的忠诚,就是你最大的信心和勇气。”朱理二世玩弄着手上的宝石戒指。
“我需要时间。”
“一个星期。”
在米开朗琪罗的素描本上出现了教皇的各种形象:合手虔诚作弥撒的神态,侧面怒视的面容,接见众臣的威严姿势,大笑不已的样子。
然而他自己拼命工作的苦相,被几个助手天天看在眼里。米开朗琪罗自己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把别人也拖得精疲力尽。
助手们开始讨厌这枯燥无味的工作,不是整天试验金属的熔化特性,就是修造砖炉,还要搬运一大堆笨重的泥塑材料。
泥塑像修理的最后工序总算完成了,米开朗琪罗并不觉得高兴,搓着手上的泥,嘴里不知在嘟囔着什么。
教皇来了,来审查自己塑像的模样。
随同人员发现泥塑像比教皇还要威严,连那宽大的袍子都似乎充满着凶残的杀机。
但没有人敢说,也没有人走上前暗示一下。
教皇显得很满意,还凑近泥塑像的脸,故意瞪了一眼,“陛下,你认识我吗?”
米开朗琪罗却产生了调侃的兴趣,“圣父,在你的右手中应该拿着什么东西——一本书吗?”
“为什么要拿书,应该是剑,我喜欢锋利的剑。”
“那么另一只手呢?”米开朗琪罗紧追不舍地问道。
“向虔诚的羊羔祝福,或者……”教皇看看米开朗琪罗沾着泥的手,继续说:“或者是诅咒!”
米开朗琪罗低下头说:“如果有人不听话,就用这只手去惩罚他。”
教皇高兴地笑起来,周围的人也乐了。
米开朗琪罗趁这机会提出购买大批蜡的要求,为浇铸铜像作准备。他故意提高嗓门,让站在一边的司库大臣也能听见。
“米开朗琪罗要什么,你就给什么。”教皇吩咐着,司库大臣只好点着头。
佛罗伦萨的铸铜匠贝纳迪诺赶来了,5月的阳光已经晒得他满头大汗。
屋子后面的花园已成了浇铸铜像的工场,浓浓的黑烟懒洋洋地升起,然而大砖炉膛里的火仍然不能使人满意。
“但丁的地狱之火在你的脚下燃烧。”工场里出现了阿尔多乌兰迪的身影。
米开朗琪罗擦着被烟薰疼的眼睛,认出了当初第一次来波伦亚时遇到的恩人。
“大诗人维吉尔……还在用……早餐,我……只好单独先来……地狱了。”米开朗琪罗不时地咳嗽,断断续续地说完话。
“走完地狱之后就是炼狱,额头上象征着罪恶的P字,就会减少一个。”
“谢谢你的问候,阿尔多乌兰迪,蔚蓝色的天国之路都在我们的梦中。”
阿尔多乌兰迪扶着米开朗琪罗坐下,“波伦亚人都在议论着你的铜像,你有信心吗?”
“我相信他,”米开朗琪罗指指贝纳迪诺,“他是佛罗伦萨最出色的,他不用火,铜像也会成功。”
贝纳迪诺摆摆手,说:“别着急,亲爱的先生们,试验才是尊敬的老师,它会告诉我们什么时候的火神会变成美丽的仙女。”
一个多月之后,阿尔多乌兰迪打赌输了,他匆匆赶到波德罗斯大街时,已有许多人围住了铸造铜像的工场门口。
“吃奶的牛犊还会铸铜像,有毒的桃子都成了圣诞礼物。”
“这么多的铜也能卖个好价钱。”
“外乡人,回去喝你妈妈的奶汁吧。”
“瞧他们的模样长得多漂亮,大街上的女人都要吓跑了。”
“嘻嘻……”
阿尔多乌兰迪挥舞着手杖,轰走了幸灾乐祸的围观者。
大砖炉的火还在烧着,熔化的铜汁却未能达到预期效果,铜像只浇铸了上半身。
贝纳迪诺垂头丧气地坐在角落里,阿琴托弯腰拾起一根粗粗的木柴,又狠狠地扔到一边。
米开朗琪罗脸被烈日晒得又黑又瘦,身上灰一块、白一块,汗珠不时地顺着油黑的膀子滚下来。
失败,是个残酷的字眼,在米开朗琪罗的记忆中曾是一个空白。“我们的失败就是他们成功。”他不明白波伦亚人为什么这样残忍。
其实朱理二世是以入侵者的身份进入这个城市,又能受到谁的欢迎?他的铜像浇铸失败,恰好是一种象征性的严厉惩罚和心理上的愉快报复。
米开朗琪罗则成了无辜的失败者。
1508年3月,波伦亚城里响起了洪亮的教堂钟声,朱理二世铜像上的覆盖物徐徐落下。
“圣父——”
跪下祈祷的人们嘴里发出了含糊不清的声音,随风摇曳的烛光星星点点布满了教堂前的空地。
米开朗琪罗收拾好行李,回头看看浇铸铜像的工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折腾了一年多,现在带走的只是一身的疲劳和难以诉说的痛苦。
他没忘记与阿尔多乌兰迪告别,披着拂晓前的星光返回故乡。
朱理二世的铜像只有4年的寿命,1511年12月随着波伦亚被收复,铜像也遭到了摧毁。阿尔封斯·德斯特公爵买下了这堆废铜,下令铸造了一尊大炮,取名为“朱理”。
不过朱理二世的铜像头被保留了一段时期,米开朗琪罗却再也没有机会见到。
5 家
“欢迎你回家。”执政官索德里尼亲自站在台阶上迎接,他脸上的高颧骨都溢出了光彩。
据罗马传来的可靠消息,米开朗琪罗铸造的铜像,朱理二世十分赞赏,也使得索德里尼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当米开朗琪罗挣扎在铸造铜像的工场里时,索德里尼派出了外交官赴罗马,经过巧妙周旋,在谈判桌上达成了一系列协议,佛罗伦萨免遭类似波伦亚被攻占的命运。
米开朗琪罗则成为谈判桌上的重要砝码之一,他的艰辛劳动也成了政客们手中玩弄的下赌骰子。
朱理二世铜像闪耀着迷人光泽时,也是索德里尼放心地坐稳执政官宝座的时候。
米开朗琪罗哪里会明白政客们的杯子里的酒是什么颜色,现在能够回到自己的故乡,重新睡在自己舒适的床上,调养精疲力竭的身体,这已足够了。
索德里尼瞟了一眼米开朗琪罗粗壮的手,改变了准备上前握手的主意,作了一个请进的手势。
“原来请您雕刻十二大使徒的合同仍然有效,画室继续归你使用,每月只收你8枚金币。”
索德里尼的灰色微笑,总使得米开朗琪罗好像踩到了一堆新鲜牛粪。
“谢谢大人的照顾,我也很累,但愿上帝能听到我的祈祷。”
米开朗琪罗没有进屋,有礼貌地鞠一躬,头也没抬就走了。
家里的墙上颜色有些暗淡了,父亲和两个弟弟都坐在餐桌边,低着头,都不说话。每人面前盆子里的汤快喝完了,汤匙碰到了盆底,发出了刺耳的声音。
米开朗琪罗擦擦嘴,说:“在法律上,我独立生活,但是我永远是这个家庭的一员。”
低低的哭泣声从父亲的嘴里发出,凄凉的感觉迅速地传遍了每个人。
“我所受的一切痛苦,都是为了你们。”米开朗琪罗尽力压低声音,“我不想让人耻笑。”
“这里是我的家,我想享受一下安静的生活。盛上热气腾腾的犊牛片烧豌豆,再喝上几口鲜美的汤,我们全家很长时间没有一起团聚了。
“我们可以到郊外的树林子里去,带上一大篮的食品,捧着但丁、彼特拉克的诗集,听听小鸟唱歌,这是我睡梦中的甜蜜休假。
“雕像制作是我生命的重要组成部分,它应该给我带来快乐,忘记一切烦恼。
“但是,我现在完全听从命运的摆布,让它践踏,任意处置我。
“我不怕穷,也并不无聊。我已养成了不脱衣服睡觉的坏习惯,陷在一个无法挣扎的烂泥潭里。
“请大家相信我,我的一切忧虑,正是爱护你们才有的。”
米开朗琪罗再也忍不住了,放声大哭。一直积压在心灵上的沉重十字架,已把他变成了一个天才的怪物。
他从未在亲人面前说过这么多的话,他习惯把自己的全部感情灌注在锤子和凿子上。
他飘流异乡多年,每逢礼拜钟声悠悠响起时,他总是想到佛罗伦萨的大圆顶教堂。
为了故乡——家,他已经付出了所有的一切。
但是,米开朗琪罗只在家里睡了十几个晚上,又被教皇召到罗马去,一个世界美术史上的奇迹又将在他手中产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