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豪杰志,消磨尽在烟。
身依孤竹卧,人傍一灯眠。
毒气青入脸,火光映红颜。
缠绵氲氤地,陶醉朦胧天;
酣战辄经夜,逍遥不计年。
一枪常在手,万事且息肩。
妻子愁何顾,亲朋欢难。
饥寒交迫日,始觉坠深渊。
--《试帖诗》
连日大风,将天刮得患黄疸病一样焦黄。
“风三风三,一刮三天。”徐德富默诵一句谚语。
令人不解的是徐德富老到院子里去,站在大风中,夫人徐郑氏埋怨道:“大风小嚎的,吃沙子?”她嘴这么说,心里头还是理解丈夫的,春天了嘛,浸了雪水的土地散发出湿漉漉的香味,所有热爱土地的人都闻得到,西风吹来,他仔细辨认自家土地特殊气息,亲切而诱惑。
“时仿,谷种淘登(弄)着了吗?”徐德富问。
“老爷,淘索(弄)谷种干啥?”
“种地呀,清明都过了。”
“咱家地今年种谷子?”谢时仿问。
“地撂荒了几年,头一茬种谷子,明年倒茬种苞米。”徐德富是够格的庄稼把式,种地很有经验,“抓紧弄谷种。”
谢时仿迷瞪,徐家祖田在獾子洞无人区,今年开禁让种地是有条件的,管家记着那条件,说:
“宪兵队可是规定种大烟。”
“角山荣死了,没人再找咱们。”徐德富说。
宪兵队长角山荣和徐德富谈的,在徐家四百垧祖田上种罂粟,今年就种,说定开春到宪兵队领取罂粟种子,而不是谷种。
“小鬼子不种大烟啦?”谢时仿问。
徐德富种地心切没考虑那么多,角山荣一死他认为种大烟的事翻过去,农时不等人,抓紧种地,种谷子。
“还是哨听准确喽,小鬼子决定干的事不会轻易改变。”谢时仿觉得有把握再种,无人区只开禁徐家一家,小鬼子无利起早?“角山荣死了,宪兵队还在,孙悟空死了,猴还不是来了,林田数马保不准接角山荣的茬,继续种大烟。”
徐德富不是固执不进盐酱不欠缝儿的人,吧嗒(玩味)吧嗒嘴,觉得管家的话有道理,说:“腾(等)几天吧。”
“老爷,我出去哨听一下,摸准小鬼子的脉。”谢时仿说。
“也中,我们别傻等。”徐德富说。
宪兵队长林田数马近日想的也是种地,给龙山三郎追逼的,他派水野大尉去西大荒,找到了天狗的老巢,不过是个空巢,胡子不知去向,他又追查数日,仍没踪迹。
“他们可能逃出三江地区。”水野大尉说。
鸟飞还有个影子呢,何况那么多人的马队。林田数马坚信找到天狗绺子是迟早的事,眼下逃出三江,还要回来,到时候再消灭他们。
“队长,我弄清了天狗绺子近况,是这样,蓝大胆儿死了,他的人马归到天狗绺子,加一起大约有近两百人。”水野大尉说。
两百人的武装土匪,对三江地区的安全构成威胁,必须清除。林田数马把消灭天狗匪绺子作为长期的任务交给水野大尉。
“目前你们战务课工作重心转向城里,可靠情报,抗联的特派员要潜入三江,你们要密侦出来。”林田数马说,“已经到了春天,进出白狼山的人混乱庞杂,特派员可能从山里来。”
“我想在山口设一个永久卡点,盘查过往行人。”水野大尉说。
“可以。”林田数马批准。
龙山三郎又一次电话询问三江的罂粟种植计划落实情况,林田数马不得不提到议事日程,他责骂猪骨左右卫门一顿,嫌他动作迟缓。
“是,我就去找徐德富。”猪骨左右卫门挨壳(受训斥),一个月来,他天天盼着积雪融化,地化开才能种地。
“徐德富我找,你进白狼山。”
林田数马给猪骨左右卫门一个新的任务,到白狼山选址,凿山洞建一个钢筋水泥浇注的永久仓库。修建这样坚固仓库可不是储藏军火,是装大烟膏--半成品,不仅仅是三江的大烟膏,周边的几个县都运到里储藏。
“傍山修建……”林田数马强调坚固的同时,也强调安全有利防守,“从山下修一条路直达仓库。”
“是!队长。”
“选完址报司令部批准后马上动工,今年秋天装货。”林田数马说,“从白狼山回来,你着手招劳工。”
“是!”猪骨左右卫门道、
在日本宪兵的眼里,徐德富不止有几百垧好地,重要的是他在当地比较有声望,将来随着罂粟种植面积的扩大,利用他声望的地方更多,这是两届宪兵队长都没忽略徐德富的原因。
“老爷,有个宪兵找您。”谢时仿说。
“宪兵找我?”
“八成是种地的事。”谢时仿猜出个大概其。
“差不究竟。”徐德富想也是。
宪兵说林田数马队长叫徐先生去一趟宪兵队,徐德富便随宪兵去了。
“徐先生”,林田数马开门见山道:“开春了,今年种大烟的事安排得怎么样啦?”
“角山荣……”徐德富提到前任宪兵队长,说计划地开化就种。他没讲什么理由条件,就说种。其实他别无选择,林田数马接上角山荣种植罂粟的茬儿,大烟接着种。
“罂粟种子可以到我这里来取。”林田数马说。
“哎。”徐德富答应着。
“还有什么困难?”
“有。”徐德富说獾子洞一带是皇军划定的无人区,进出受限制,能否给开具通行证什么的,“种地要叫工夫(招工),四百垧地得几十名劳力侍弄。”
“这没问题。”林田数马说。
“还有,田地离家太远,犁杖、绳套啥的来回带不方便,要放在那儿,这需要压几间小房子存放农具。”徐德富说,“大烟结葫芦头(罂粟果)就得搁人看着,昼夜离不开人。”
“盖房子也可以”,林田数马批准,限制了数量,“不得超过四间。”
徐德富说就在地头盖四间房子。
“徐先生……”林田数马最后说,有什么困难随时可来找他。
风未住,逞风加塞儿,宪兵队院子里风吹屋檐发出奇怪声音,像某种动物叫秧子(叫春)。
在恼人的大风天里,许多好心情都给破坏了。年近五十岁的警察局长安凤阁,烦躁地在室内来回晃。
“四凤。”他心里有棵草刺儿扎着,连日来无时无刻不扎戳,几次扫除它都没成功。
“见到女人你就苍蝇抱蛋(下蛆),没出息!”上峰贾局长骂过他。
骂归骂,漂亮的女人还是让安凤阁动心,好吃的东西没那么轻易整到嘴,要有耐心,要缠要粘。前任局长的东西,急忙下火搞到手会引来口水,慢慢来。不是守株待兔,要有行动,第一步取得她的好感,为得手铺平道路。他决定从人际关系入手,徐梦天是四凤的叔伯哥,先在他身上下功夫。
“梦天啊,你来警察局年啦?”安凤阁问。
“报告局长,六年多啦。”
“哦,六年,不短乎。”安凤阁说句谚语:桃三杏四李五,表述的是果树结果需要的时间,借此说徐梦天,“是桃树也该结果啦。”
“局长”,徐梦天听出他的弦外之音,装作没听懂,“桃树结果?”
“梦天啊,与公与私我都该帮助你呀。”安凤阁套近乎道,“往远说,我和你父亲是战友,现在与你同事,我跟徐家两辈人……有缘哪!”
“同事不敢当,您是长辈。”
“肩膀齐论弟兄嘛!噢,不说这些。”安凤阁瞥眼门,风给吹开条缝,他说,“你去把门关上,我对你说件事。”
徐梦天关严门回来。
“梦天,我准备提拔你做警务科长。”安凤阁说。
听局长这样说,徐梦天惊喜。警察局里,警务科是大科,十分重要,过去是陶局长的心腹干将冯八矬子当,除了局长(三江没设副局长)警务科长几乎当警察局半个家。
“我孤身一人来三江任职,没几个知己怎么行呢?”安凤阁娴熟表演,“观察多日,你做人忠诚,做事干练,是警界人才……你愿跟我干吧?”
“局长这样提携我,晚辈真是三生有幸!”徐梦天动得胳臂伤口有些疼痛,“梦天愿跟随局长。”
“子肖其父,徐德富的儿子错不了,我选对了人。”安凤阁说。
徐梦天把当警务科长的消息提前告诉了徐德富,父亲沉吟片刻,用铁丝朝上挑灯舌头(灯捻),马灯光顿时照亮堂屋,他说:“得亏(多亏)当年我没扔他的尿布。”
“爹,是不是行?”
“什么?”
“干警务科长。”
“干,叫干咋不干,这年月帽子上有个翅儿,可不得了。”农民徐德富极重功利,流行的民谣曰:“家有警尉补,强于做知府”。县警察局的科长,级别比警尉补大,说不定授衔警尉警佐呢!
“爹同意干,我就干。”徐梦天听父亲的。
“干吧。”徐德富叮嘱儿子,“咋干你要长心眼,不能欺压老百姓,咱老徐家上找五辈,没心肠太坏的人。”
“儿子知道啦”徐梦天想好了这个警务科长怎么当,他还有一个连爹暂时都不能告诉的目的,这个目的在举枪打死陶奎元之前就有啦。如今当上警务科长,无疑是天助他。
“林田数马叫咱家种大烟。”爹说。
“上头拨下指标,三江种大烟的就不止咱一家。”
“照你这么说,还有种?”
“是啊,三江种,四平省种,全国都种。”徐梦天比父亲知道的消息更多,警察的职业与日本人接触便利。
“喔哟!”徐德富惊讶,他以为自家种四百垧地大烟够一说的,还有人种,全国种,干嘛呀?“日本人怎么啦,虎拉巴儿(突然)种起大烟来?”
徐梦天看到点儿什么,认识不全面,还不能把种植罂粟同侵略战争联系在一起。
“天气再暖和些能伸出手,我安排人盖房子。”徐德富说。
“在哪儿盖?”
“咱家地头。”
“那里是无人区啊……”
“林田数马特批的,还不是为看护大烟。”徐德富说。
祖田让种,徐德富兴奋不已,几年没沾自己土地的边儿,一种失而复得感觉。至于日本人让种什么,他没去深想,开禁种田最重要。
“人手够吗?”
“招工夫”徐德富说。
“我是说咱家的药店,爹带人去种地,更忙活不过来啦。”徐梦天说。药店的生意不错,他劝父亲别放弃经营药店。
“我只带你二弟梦地去种大烟。”徐德富说,他带二儿子去种地,将来让他看大烟地,没个嫡系人(可靠)不行。除此之外原因,梦地是个家里,总得给他找些营生儿(工作)事。
“梦地学学抓药……”徐梦天为弟弟说情。
“抓药?谁敢吃他抓的药,还不把人药死啊!”徐德富的眼里,梦地这辈子废啦,“完蛋鸡猴(不长进的货)就成(定型)了。”
如此让做爹对儿子这般失望,自然有其原因。从乡下逃到城里来,徐德富让二儿子跟着表哥程先生学抓药,开始还像那么回事,每日背诵汤头歌。不久照方子抓药,竟抓出事来。
木梳店黄老板是有名的齁巴(气管炎),每年入冬天冷就犯病,犯病睡觉就躺不平,痰在胸腔里呼噜吐不净,憋得嘴唇青紫,就来找程先生,治是治不好,对症下药给他配副二陈汤。
“抓三副。”黄老板齁儿气喘着说。
“您坐,我给你抓。”徐梦地照方抓药,唱着歌诀:
二陈汤用半夏陈,
益以茯苓甘草成。
利气调中兼去湿,
一切痰饮此为珍。
导痰汤内加星枳,
顽痰胶固力能驯。
若加竹茹与枳实……
黄老板兴趣盎然地听着,气喘匀乎不少,接过药话也多啦,问:“我闺女弄只羊,很肥……”
“那你就多吃点儿。”徐梦地随口一说。
“我顶爱吃蒸羊血豆腐。”黄老板津津乐道讲他的美食。
“得意就吃。”徐梦地又是随口一句。
随口两句惹出麻烦,几日后,黄老板齁儿喽加重,走不到药店来了,派家人接程先生过去,望闻问切后,弄明白了黄老板吃了羊血。
“你咋什么都吃,服药不能嘴馋。”程先生责备道。
“我嘴馋?是你药店的人让我多吃羊肉的呀!”黄老板奇怪道。
程先生一下就明白了,是心不在焉的徐梦地干的好事。这件事瞒不住,他一五一十对徐德富说了,他没生气,说:“幸亏早发生,叫他干下去还不得出人命啊!”
徐德富把儿子轰下柜台,徐梦地就闲在家里,给当家的叫口(当小支使)。与其说当小支使,不如跟爹去种地。只是去种大烟,离毒品近了,梦地能把持住自己吗?徐梦天放心不下弟弟。
“爹,看住梦地呀!”
“你怕他碰那东西?”
徐梦地离大烟太近,当哥的担心自控能力很差的弟弟。
“有我看着他。”徐德富瞧瞧身边没人,说,“你二叔近日回来。”
“是吗!”徐梦天惊喜道。
徐德富说人还没到家,已经捎回信来。
十几年后徐德中出现在家人面前,模样改变了许多,少小离家老大回,让人产生沧桑感。
“能多住些日子吧?”徐郑氏问。
“大嫂,这回我回来就不走啦。”徐德中说。
徐德富替二弟说,德中当坐堂先生。
“好啊,表哥头年就张罗回奉天啦。”徐郑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