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表哥看看。”儿子进屋屁股没沾炕,徐郑氏就张罗给儿子看伤口,“梦天,叫你表大伯瞧瞧。”
“没事,妈。”徐梦天说。
“没事,没事,有事就晚啦。”徐郑氏责备道,“你从小肉皮子就不合,拉个口子好熬发。”
“妈,真的没事。”徐梦天说。
徐德富说儿子听你妈的吧,谁犟得过她。他叫梦地找来程先生,治疗红伤拿手的中医下了结论:伤口好啦,长出肉芽(新肉)。
“时仿,杀两只鸡,多整几个菜,各屋今晚别烧火,全到我这儿吃。”徐德富吩咐下去。
“我去安排,老爷!”谢时仿欲走。
“等等,打发一个人去陶家,看看四凤能不能来家吃饭,把孩子带回来。”徐德富说,家人团聚他惦记侄女。
“哎。”谢时仿走了。
堂屋人陆续散去剩下徐德富和徐梦天,爹说:“回腿上炕里。”
徐梦天脱鞋上炕,徐德富挨儿子盘腿坐下。
“爹,我们局长认得你。”
“是吗?”
“他说和你战友。”
“战友?”徐德富听来想笑,说他当兵几乎成为笑料,拿自己的话说就是当了两天半兵,他想来一个人,说,“尿炕精!”
“尿炕精?”
“安凤阁当局长啦?”徐德富惊奇道。
尿炕精--安局长不贴铺陈(合实际),徐梦天怎么也想不到一起,问:“爹当过兵?”
“你爷爷心出彩,送我去当兵。”徐德富想想爹徐小楼的行为都可笑,徐将军是本家,一个祖宗,靠他提携弄个官当,可是拿鸭子上架,他只当了两个半月的兵便跑回来,还比安凤阁强,他只当了两个月。
“他喂了两个月的驴。”
喂驴是当时一个士兵的任务,成为大家笑柄是后话。安凤阁尽管满腹牢骚,还是把驴喂得膘肥体胖,嘎嘎三叫。
“他尿炕,给部队撵走的。”徐德富说。
当兵的尿炕肯定不行,最先发现安凤阁这毛病的是同炕、枕头挨枕头睡的徐德富,不过,他为他的砢蠢(丑)事保密。最后怎么露的馅儿没故事可赶走他不容易,他像贴树皮(毛毛虫)一样不走。
“打二十马鞭子。”军官说。
“不走。”安凤阁不肯走,还说自己有办法憋住不尿炕。
“再打二十马鞭子!”军官惩罚加码道。
数一数,前后挨了一百马鞭子,安凤阁没走。徐德富清楚地记得安凤阁离开队伍,是被一首瘟疫一样流行的歌谣《尿炕王》羞辱走的:
说荒唐道荒唐,
十八岁的姑娘嫁给七岁的郎。
小郎君没有别的病,
天天晚上好尿炕。
头一宿尿坏佳人红绫子被,
二一宿尿坏了佳人绣鞋十八双,
三一宿尿坏了佳人象牙床。
小佳人气得把郎君打,
惊动了隔壁二大娘。
大娘过来把仗劝,
叫声侄媳妇你听端详。
我的侄儿岁数小,
圆圆扁扁多担量。
小侄尿炕算平常,
我俩七岁结婚都尿炕。
他也尿来我也尿,
炕头尿得浪花跑,
炕梢尿得起波浪。
打鱼小船来回跑,
捞上根大鱼一丈八尺长。
拿到京城去献宝,
皇上封我俩都是尿炕王。
是首叫人丢面子歌谣。徐德富仍然是几十年前的表情,只是同情有些苍老,一股枯朽味道。
“爹,他说来拜访你。”
“安凤阁当局长,你还好干一些。”父亲想儿子的前程,陶奎元执政时,伴虎伴狼他心没底儿,是陶奎元安排梦天当警察的,在外人的眼里,警察打腰(吃得开),多少人想当没窗户没门当不上,梦天当警察着实引来羡慕的目光。可是做父亲的心里清楚,警察局长可没那么善于助人。
“他肯定比陶奎元强。”徐梦天说。
徐德富以一种观察的目光望儿子,他在寻找一时不可说破的秘密,说:“陶奎元命短。”
“短命。”徐梦天泰然地说,什么也没暴露。
命短和短命,颠倒一个字,让精明的徐德富做出一个判断,儿子与陶奎元之死有关。他还不能完全肯定,也不能直接问,倒是问了一个与之千丝万缕的事情:
“特混骑兵队的人死伤多不多?”
“都逃走了!”徐梦天说,他知道父亲关心特混骑兵队,直白点讲,关心三叔,但也不便说破,婉转道,“看起来,他们伤亡很小。”
“你亲眼见他们逃走的?”
“爹,您的意思是?”
“哦,死尸中……”徐德富吞吞吐道。
徐梦天说现场除了日本宪兵和警察,没有一具特混骑兵队人的尸体。
“他们没死人?”
“那倒不是,他们肯定在撤离时带走死伤的人。”徐梦天推测说,“那样惨烈的战斗,双方都避免不了伤亡。”
特混骑兵队是什么人徐德富清楚,讲究的大绺子胡子,尽可能收尸、掩埋死去的弟兄,这一点和狼学的。胡子不是狼,某些事情上比狼狠。他们带走死者当然不是吃,而是埋葬,连同他的马鞍。
“老爷”,谢时仿来告诉饭好了,说,“多了一口人,梦人少爷从四平街回家来了。”
“真会赶嘴(碰饭时),好啊,人更全科啦。”徐德富高兴,全家人团团圆圆吃顿饭很难得,平素东一个西一个的,凑在一起不容易。
“大板儿卸车(收工)没有?”
“他在,梦人少爷坐他车回来的。”谢时仿说。
“时仿,各屋召唤一下,人齐了就开席。”徐德富说,药店还有几名外雇的伙计,“今晚给他们也加两个菜。”
谢时仿出了堂屋,徐德富父子也准备去饭厅,当家的行动有些费事,腿绑开了,要重新缠好。
“爹,我给你打腿绑。”
徐德富伸过一条腿,享儿子孝敬的幸福。他说:“梦人眼瞅着毕业了,你说干啥职业好?”
“他自己想干什么?”
“上次来家我问了一句,他说自己日语学得好,想在日本株式会社谋点儿事做,挣钱多些。”打完腿绑徐德富下地穿鞋,说,“和日本人做事好像走在刚开春的河冰上,悬门儿(有危险)啊!”
“梦人自己喜欢就让他试试,日本人的公司、工厂招用大批中国人,没事儿。”徐梦天说。他比爹开化,永远也当不了屯大爷,爹就能,而且当得津津乐道。
“怎么说离日本人远点儿好啊!”徐德富说。
东北满洲国统治着,日本人统治着满洲国,转来转去转不出日本人的裤腿,徐德富想不着日本人的边儿,那是剃头的挑子一头热乎,过不了几天,新任的宪兵队长林田数马就来找他,上不上贼船由不得他。
天狗绺子压在(呆在)野狼沟,这个季节压在此地相对安全,大雪封了荒原阻了路,谁到人迹罕至的野漠做什么?
“回窑堂。”伤势很重的蓝大胆儿对徐德成说,“兄弟跟我去吧。”
回窑堂--家--野狼沟,在蓝大胆儿心里,自然环境险恶的野狼沟就是家,他的老巢修建三年多,对日本子仇恨的种子在此地发芽、生根,起初只是看不顺眼撩骚(招惹)日本鬼子,仇恨这种东西不都是一笑可泯的,茁壮成长的仇恨十分可怕。
“你们恨日本鬼子,我们才来找你。”徐德中直截了当说。
“抗日,弟兄们和我是铁了心。”蓝大胆儿表态道。
抗联掌握了这子的情况,才派徐德中前来说降。蓝大胆儿抗日是真心诚意,绺子改称呼叫什么游击队他不愿意,绿林好汉就不能抗日?一样!枪口对着日本鬼子在乎什么队伍名称。徐德中也没急于和逼迫,等蓝大胆儿打完月亮泡子这一仗再劝说,名称已经决定:三江抗日游击队。可是,这一仗打下来,蓝大胆儿受了重伤,面临自己的绺子交给谁的问题。他叫徐德成带绺子过来,也是有打算的。
“兄弟,我上不了马啦。”蓝大胆儿哀然地说。
“大哥安心养伤,会好起来的。”徐德成劝慰道,他心明镜似的,蓝大胆儿已经不行啦。
“别给我宽心丸吃,我交待(后事)得啦。”蓝大胆儿气虚得很,说,“给我点儿海叶子(大烟)。”
“我叫人弄。”徐德成说。
生命垂危,或者受伤、过度疲劳,食吸一点儿大烟,人立马精神,东北民间管片叫土药,有用大烟治疗传染病的传统,例如虎列拉等。胡子多用来止痛,尤其中枪,采用喝它止痛的方法。大烟成为绺子必备的药物。
神奇的大烟使濒临垂死的生命得以延续,蓝大胆儿觉得疼痛渐渐消失,知道属于自己的时间不多了,抓紧交待重要的事情。
“众名弟兄鞍马后跟我多年,不能不为他们的后路想想……我自己两眼一闭,一蹬腿了事,可他们咋办?”蓝大胆儿黯然道,“天狗兄弟,请接受向你靠窑。”
靠窑,胡子的黑话,是指一个绺子降另一个绺子。在关东土匪中,这种事是家常便饭。
“大哥……”
“别推迟了,我看准你,尾后弟兄们跟着你错不了,我放心。”蓝大胆儿寄予希望的目光落到徐德成的脸上,恳求说,“答应大哥吧,兄弟!”
“我答应你。”
“谢谢你!”蓝大胆儿再次衰竭下去,大烟支撑很有限,生命的消亡无法阻止,他紧紧抓住徐德成的手,咽气前最后的两个字是:“抗日!”
“抗--日!”每个字重得不止千斤,而是一座山。徐德成是在想连蓝大胆儿的人在内近两百人,前途、命运都交给了自己,一步都不能走错,摸着石头过河不成。
“大哥,在这里趴风很危险。”草头子说,“鬼子肯定要来报复。”
埋葬了蓝大胆儿,两绺人马并在一起,四梁八柱重新做了安排,大柜徐德成,草头子是二柜,炮头、水香、粮台、总催……都安排妥当。
“野狼沟也许早就暴露给他们,只是大雪荒天的行动不便。”徐德成看到危险,说,“我们挪窑(转向另一个巢穴)!”
去哪里?这是个极现实的问题。假降之前,徐德成有个老巢,也在西大荒的野狼沟附近,现已暴露,回那里不行。冬天不同于夏天,青纱帐一起随处可藏身,此季节冰天雪地,没遮寒挡雪的屋舍--窝棚、地窨子,不成。
“往西走,离亮子里越远越好。”徐德成避开锋芒的决策是聪明之举,关东军受得了这样屈?一个县级宪兵队给胡子吃掉,丢不起帝国军人的脸,丢不起满洲国的脸,恼羞成怒将疯狂报复--剿杀,真的枪对枪地干,绺子哪里是正规军的对手。
“大雪封了山,要不然我们进山。”草头子看中白狼山,是凡想藏身的胡子都会选择山高林密的白狼山。进山有季节限制,要想冬天猫在山里,必须在大雪封山前进山,否则要等第二年春天雪融化,“可是往西走吧,我们也没个谱。”
“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前自然直。”徐德成说,其实并非一丁点儿谱儿也没有,西大荒有个活窑(素与胡子有来往),草头子也知道那个活窑,即使指望不上,在沟壑纵横的沙坨间找个背风的地方不成问题。
“咱不等你家二哥来啦?他回来扑空怎么办?”
火上房,顾不过来了。”
“可是你答应等他回来的呀。”草头子说。
“不等啦,叫翻垛先生观天象,明天几时挪窑合适。”徐德成说多蹋拉(拖延)一天,危险就增几倍。
“徐秀云咋办?”草头子意思是她跟不跟绺子走。
绺子里唯一的草儿(女人),是已故四弟德龙的女人,她在徐德龙死前和他分手,挫败角山荣的阴谋诡计她功不可没,徐德成铭记着,和蓝大胆儿接上头也多亏她。
“你去和她唠唠,别跟我们走啦。”徐德成觉得女人当胡子不合适,吃苦遭罪危险不说,全绺子只她一个女人很不方便,也很麻烦,“说通了,给她一匹好马,再给她一些钱。”
“恐怕劝不走她”,草头子说,“瞧架势,不走啦。”
“你再去跟她唠,唠透。”徐德成说的唠透,讲明道理讲清形势。
徐秀云单独住一个窝棚里,门很小,像鸡轱辘的口,每天下蛋母鸡一样她钻进钻出。
草头子走到鸡轱辘前,叫道:“徐小姐!”
“二爷。”她钻出鸡轱辘。
“你叫我蔓子(姓名),草头子。”他说。
“那你怎么不叫我并肩子?”她反诘道。
并肩子不是随便叫的黑话并肩子是兄弟的意思。
“是这么回事,我们要挪窑子。”
“好啊,这鬼地方兔子不拉屎。”徐秀云打断他的话,说,“我没什么收拾的,哦,什么时候走哇?”
“大当家的叫你回窑堂(回家)。”草头子话说得明矾一样滞涩。
“让我回窑堂?”
“再往西走,漫野荒郊,风餐露宿……”草头子说。
“归齐(原来)你来撵我!”徐秀云从草头子身旁的雪窠子兔子一样跳过去,重归人踩出的一条路上,跑向大柜徐德成的窝棚。
“徐小姐!”草头子转身追来,他没她跑得快。
徐秀云推开门,火气还在脸上燃烧,开口便问:“三哥,你们这是玩的哪国鬼吹灯(鬼把戏)?”
“秀云有话坐下说。”徐德成想到了草头子谈话的结果,平心静气道,“二当家的代表我跟你说……”
“三哥,我今天敲钟问响,你同不同意我挂柱,给句痛快话,三江也不只你们一个绺子。”徐秀云咄咄逼人道。
徐德成需要动脑筋寻思,赶她走,她也不回什么家,事实上她无家可归,四弟已死,她的父亲赌徒徐大肚子已死,母亲被丈夫输给人家,在赌桌上赢来输去几年后不堪受辱上吊死去,眼下她没什么亲人了。不如暂时收留她,至少有个安身落脚之处,不然,她可能入别的绺子,话已说出来。
“吃走食很苦。”徐德成说。
“我知道。”
“既然你能吃了这苦,跟我们走吧。”
“谢三哥!”徐秀云行土匪抱拳礼。
徐德成对她说,再也不能叫自己三哥,诈死真相的秘密要守下去。
“我明白。”
徐德成给她一把匣子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