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你拿药。”徐德富说,徐家的治红伤药是配制好的散剂,就在地窖里放着,取来交给德成,“四凤说她见到你啦,好啊,你们父女终于见面。现在就剩小闯子……”
“大哥,我见到他啦。”徐德成声音苍凉,“他死啦。”
“死啦?怎么死的?”徐德富惊诧道。
“我送走了他。”
父亲杀死儿子,徐德富算经历了人间最残酷的事件。徐梦人死在游击队枪下是早晚的事,死在生父的枪下令他吃惊。
“他都做了什么我不说,大哥也看见了。”徐德成略感愧疚的是对不起抚养他成人的家人里,二嫂、佟大板儿……“人作孽,不可活。”
“人死万事休,怎么说梦人也是徐家的人啊!”他问,“梦人的坟你留记号了吗?等有机会也迁移回獾子洞祖坟地,别让他一个人孤魂野鬼地在外边飘荡。”
“留啦。”徐德成不愿更多地谈梦人。
“德成你带人下山干什么?”
“祸坏小鬼子的大烟。”徐德成讲了小分队的任务。
“狠点整!”徐德富咬牙根道,儿子梦地抽大烟死啦,用自己的骨头换日本鬼子的大烟抽,他目光凄楚,“林田数马用他的骨头做了标本。”
徐德成的心揪成一团,他大恨无言。
“大烟太害人啊!”徐德富慨言道。
“我走了大哥,天亮了就不好出城了。”徐德成揣好药品,“大哥,保重!”
“老三,你一定要活着啊!”徐德富潸然泪下,“大哥身边没你们几个人啦。”
徐德成鼻子发酸,走出去头没回,不能让大哥看到自己的脸。他出了徐家药店,直奔一家当铺。
“啊,爷你是什么人啊!”李转轴给人摁在被窝里,冰凉的枪嘴抵在头上,他吓筛了糠。
“听说你为小鬼子开当铺,专当中国人的财物?”徐德成问。
“是、是……不是,日本人拿枪逼我……”李转轴为自己狡辩,“我也是没办法,爷,我说半句谎话,天打雷劈。”
“哼,死到临头你还转轴,让你死个明白,你勾结宪兵杀了我们的人,还割走了她的头,今天我就是来割你的头。”
“饶命爷……”
徐德成杀了李转轴,那个有几分像十字架的当铺幌子下,挂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茶花贞子在大连下了一艘客货混装船,然后乘上火车往四平街赶,怀抱着一个男婴,她不时对根本听不懂说什么的孩子说:
“徐徐,快见到爸爸啦!”
男孩朝她笑,母亲很开心。茶花贞子被父亲以看望抚养她成人的姑姑为名,将她连哄带骗弄回国,家族按三牧政雄的旨意给她订婚。
“姑姑,你爱我吗?”贞子含泪问道。
“爱,永远爱。”
“姑姑,那你帮帮我吧。”她恳求道。
“贞子,你需要姑姑怎么帮你。”
“停止给我订婚。”贞子说。
姑姑说这是你父亲的安排,家人没人说服得了他。
“可我有了心上人,你们都狠心拆散我们……姑姑,逼我嫁给一个我不爱的人,推我进火坑啊!”
“贞子,别傻了,你父亲怎可能同意你嫁给一个中国人。”姑姑理解、同情亲如女儿的侄女,她无奈道,“听从命运的安排吧,谁让我们是女人。”
“不,”贞子道出姑姑吃惊的秘密,“临回国前,我和他……已经怀上孩子。”
姑姑愣然,贞子再现了自己的影子。大学里她爱上一个留学生,因为是中国人遭到家族反对,她拒绝家人为她订婚,独身至今,当然后期她带贞子,更不愿嫁人。
“姑姑,你不希望我走你的路吧?”
姑姑用眼泪来回答她。
“姑姑……”
“我帮助你。”姑姑将她暂时藏起来,对家族谎说贞子失踪,待贞子挺着大肚子出现时,家人哗然,谴责声起。不久三牧政雄死去消息传来,贞子也生下一个男孩。
“我去中国!”贞子带上孩子去中国东北,为父亲扫墓,重要的和徐梦人团聚。
在四平街站上车,巧的是和四凤同座。开始四凤没太注意年轻的日本妈妈,车上大多数是日本人,平民百姓坐不起日本的火车。
“谢谢大姐,请你帮抱下孩子,我去下卫生间。”茶花贞子身旁的全是男乘客,四凤是唯一的女人,求她带下孩子理所当然,但是这个举动,感动了四凤。那个充满仇恨的时代,日本人怎会放心中国人带她的孩子?
“好!”四凤接过孩子,信任最能打动人。
“谢谢!”茶花贞子回来,婴儿也醒来,她对儿子说,“徐徐,快到了,就要见到你爸爸。大姐,你去哪里?”
“亮子里。”
“我也去亮子里,请您多关照!”茶花贞子礼貌道,“我没去过亮子里……请多关照!”她的话多了起来。
“孩子真乖。”四凤一见这个孩子便产生亲切感,这种莫名的感觉她自己也觉得奇怪。
“徐徐的爸爸在亮子里,他还没见过爸爸呢!”茶花贞子说。
因为是日本人,无形的隔阂使四凤想问孩子的父亲做什么的,最后作罢,看孩子几眼后,努力移开视线。
“大姐,请问一个人您认识吗?”茶花贞子主动和她搭话,问。
“谁?”
“梦人君,徐梦人。”
可以想象一下,四凤听见这样的问话是怎样的反应,惊讶惊异惊疑惊喜不足说明她,自己是徐梦人的什么人啊?
“您认识他?”
“认得。”
“太好啦!”茶花贞子喜悦道,“我不认识路,下车请大姐告诉我怎么走,谢谢关照!”
“你是他的?”
“妻子。”茶花贞子落落大方地说,“徐徐是我们的儿子。”
四凤眼圈发红,徐梦人和他押运的汽车遭伏击,人已死去的消息传来,得知梦人的尸体现场掩埋,猜到是谁杀了他。想想他和日本鬼子……死也没什么可惜,她将弟弟一分两半,社会的弟弟卖身投靠日本鬼子,该杀该剐,死有余辜;另一半亲情弟弟,他才二十几岁就死去了,多么可惜啊!这忽然蹦出个弟媳妇,还带着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人间的一幕悲剧上演,让她不知所措。
“他还在宪兵队当翻译吗?”茶花贞子问。
一车的日本人,也有宪兵,四凤不好说徐梦人,要说也得下车再对她说。她支吾道:
“在,在吧。”
火车到亮子里车站,四凤帮助茶花贞子提东西,走出检票口。
“贞子,我是梦人的姐姐。”四凤说。
“姐姐?”茶花贞子确实听梦人说过有个叫四凤的姐姐,“您是四凤姐姐?”
“是我。”
“姐姐!”
茶花贞子背着孩子扑到四凤怀里,四凤觉得很重、很重……在大街上说梦人的事很不合适,她说:“咱们走吧。”
“姐带我去找梦人君?”
“来,我抱孩子。”四凤回避问话。
她们要了辆人力车,一起去了白罂粟烟馆。
“贞子,有个很不幸的消息告诉你,你要挺住啊。”四凤握住贞子的手,沉痛地说,“梦人不在啦!”
“姐,你说什么呀?”茶花贞子惊大眼睛道。
“是真的。”
“梦人君!”茶花贞子凄厉一声,昏厥过去。
“贞子,贞子!”
四凤呼唤她,蒋小香也帮呼叫、掐人中,茶花贞子终于苏醒过来,她哭了半个下午。
“贞子,为了徐徐你节哀,过度伤心要回奶的……”四凤劝道。
“我不哭,我……”茶花贞子刚强地说,止不住眼泪刷刷地落,“我跟徐徐咋办啊!”
“我是你姐,贞子,有姐呢!”四凤说。
南满抗联密营派交通员来到徐家,带来坏消息,徐德中被四平街宪兵分遣队杀害。
“据我们‘内线’的情报,徐特派员由于徐梦人出卖而被宪兵密捕的……”交通员讲了徐德中遇害经过,他传达了抗联的安排。徐德中身份暴露,宪兵不会放过他的家人,特意通知他们全家转移,“明晚我们在东门外等你们。”
“好吧!”徐德富说。
他们就如何出城的细节周密计划一番。
“时仿!你跟他们一起走吧。”徐德富说。
“老爷您不走,我也不走。”谢时仿对东家忠心耿耿,这也是徐家两辈当家的拿他当家人待的原因,除了姓氏不同,再没别的不同,“我留下,帮您做点什么。”
“你在我家几十年,最后别把你也搭上。”徐德富对管家说出自己的想法,最后还是劝,“时仿,你还是走吧。”
“我不走!”谢时仿态度坚决道。
徐德富劝不走他,不再劝,说:“时仿你既然铁心不走,也好,那我们俩将来就一起走。”
“老爷……”谢时仿诚挚地表达,他愿陪东家一起走。
“时仿!”徐德富很感动,酝酿已久的想法说出来,“我打算收完大烟,倒出空儿来,为你改口,杀头肥猪……来不及了,时仿,现在你改口叫我大哥。”
“老爷,这使不得啊!”谢时仿受宠若惊道。
“叫!时仿!”徐德富命令道。
“这,大哥!”谢时仿颤音叫道。
“哎!时仿兄弟!”徐德富答应得很响亮。
特别情形下,他们连口酒也没喝上,接下商议明晚送走那一拨人的事,徐德富说:“梦天带他们出城,外边游击队来接他们。”
“四凤怎么不走?”谢时仿问。
“梦人的媳妇从日本回来,还带着梦人的儿子……”徐德富说四凤为照顾他们娘俩,暂留在镇上。
“有没有危险哪?”谢时仿担心日本宪兵不放过一个徐家人,四凤留下很危险。
四凤对大伯说她有保护伞--安凤阁。
“警察局长的面子照着……”徐德富说。
徐梦天带家人逃走后,消息还没传到三江县宪兵队,那夜林田数马不在亮子里,在四平街宪兵分遣队部。
“徐家收获鸦片还需多长时间?”龙山三郎问。
“三五天。”林田数马答。
“鸦片收获完,将徐德富抓起来,还有徐梦天,”龙山三郎下达命令,徐德中被捕,审讯没一点收获,酷刑下朴成则却招了,供出徐德中,追查抗日游击队的线索却到此中断,宪兵杀死徐德中和供出他的人。徐家还有谁参与了,不管参与没参与统统地审查,“尤其是徐德富,不能放过他。”
“我马上回去抓他,免得他闻风逃走。”林田数马说。
“他逃不走,等收购完鸦片。”龙山三郎确定了动手的时间。
傍午,徐家的马车出现在白狼山鸦片仓库的卡口,拉的仍然是装大烟浆的十只瓷缸,管家谢时仿赶车,徐德富一如既往地坐在车耳板上,猪骨左右卫门对装在前面的一只瓷坛开盖检查,没有问题,加之徐德富一天至少一趟来送大烟浆,还有几名骑马警察押送,宪兵没挨个瓷缸检查,放他们进去。
“吁!”仓库大门前,日本兵打开门。
“抬进去!”日本兵说。
徐德富同谢时仿交换一下眼色,只有他们知道含意的眼色,两人手搭手做成马莲垛,托着瓷缸底往仓库里运送。他感觉管家的手颤抖,便哼唱一首流行歌谣来放松他紧张的神经,谢时仿惊讶东家原来嗓子这么好:
话说宋老三,
两口子卖大烟,
一辈子无儿生个女婵娟,
这姑娘年长二九一十八呀……
林田数马来到白狼山鸦片仓库的卡口,他问:“谁家的马车赶进去啦?”
“报告队长,徐家的马车,徐德富……”
“巴嘎!”林田数马一巴掌扇向猪骨左右卫门,随即拔出军刀,狂喊道,“快快地跟我来!”
日本兵跟着林田数马跑向鸦片仓库。
突然,轰隆一声巨响,地动山摇,仓库变成一片火海。
据说,鸦片的香味在白狼山飘荡数日,甚至有人看见烟鬼们跑来闻味儿,还有的说数只松狗子(貂)由此染上烟瘾,到大烟地偷吃大烟,这都是后来的传说。有三件事是真实的:徐德富装大烟浆的瓷缸装满炸药,他和管家身上绑满炸药,炸毁了鸦片仓库;三江县宪兵队长林田数马失职自切;第三件事更具悲剧色彩,满洲国倒台子后,四凤被不明真相的人们用琥珀嘴大烟枪活活刨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