鸦片烟,真可恨。
倒了运,上了瘾。
家中银钱全花尽,
破席摆过照尸灯,
半截砖头当作枕,
发辫绣成一根棍,
老婆暗与旁人混……
--民间歌谣
老爷岭上的积雪一层层化薄,冰晶下可见嫩黄的草芽,春天正从遥远的地方姗姗走来。
小花上山来,带来山下的消息。去年冬天蚂蚁河铁桥颠翻日军军列,“夜游神”行动小组顶着雪花进山,和徐德中断了联系,徐德成他们十分想知道亮子里的情况,深为徐德中的安全担忧,日本鬼子肯定发疯,搜捕、杀戮……
“林田数马拘拉暴跳一阵子消停了,宪兵没查到什么。”小花介绍山下的情况说。
林田数马对亮子里火车站的职工审查一遍,没有一点线索。宪兵队长对朴成则密查的时间最长,也没找到可疑之处。最容易暴露的出事那天松泽突然肚子疼,由于对林田数马的不满和跟朴成则的友谊,松泽隐瞒了这一细节。两三个月过去,调查军列颠覆事件没有任何进展,林田数马疑心一开始就搞错了方向,不是亮子里火车站的职工,而是离蚂蚁河铁桥最近的骆驼岭火车站职工所为,还有铁桥附近的村子。日本宪兵队视线从亮子里转移开。
“鬼子杀了不少人,也没找到任何线索。”小花说,他的话使游击队的几位队长心再次沉重起来,“蚂蚁河铁桥附近村民,和骆驼岭火车站职工三十二人被杀害,有一个村子给封锁一个多月,禁止出入,牲畜全部饿死,人也杀光,只剩下一个包着褯子(尿布)的小孩。”
“记下这笔血债!”尹红义愤道。徐德中现在安全,相安无事地隐藏下来是她莫大的欣慰,为他忧虑整整一个冬天,“我们早晚一天要向林田数马讨还。”
“不能让林田数马胎孩(自在),狠狠地教训他。”徐德成说。
小花送来一个新情报,几台鸦片加工机器已经运到亮子里,厂房开始码砖砌墙。
“炸毁这些机器。”一个副队长说。
“不能叫日寇建成这座工厂,他们边建设我们边破坏。”徐德成问尹红道,“尹代表你的意见呢?”
颠覆军列使二十吨鸦片坠河,对鬼子的大烟战斗初战告捷,鸦片加工厂、白狼山仓库都是三江抗日游击队今后打击的目标。封山大雪融化,根据抗联密营指示,开展春季斗争。尹红当然赞成行动,具体做什么要寻找机会。机会来了,袭击建设中的鸦片加工厂。
“破坏可以,我们要征得特派员的同意。”尹红说。
“我带来了……”小花转达了徐德中的意见:组织一支精干的小分队下山,袭击鸦片加工厂,先炸掉机器。
“行,尹代表,还用‘夜游神’行动小组。”徐德成亢奋,他望眼蒋副队长,上次他率领“夜游神”行动小组成功地颠覆了军列,“狠狠破坏它一家伙,让机器变成一堆废铁!”
“小花,你详细介绍一下鸦片加工厂工地情况。”尹红说。
原来二十名警察看护鸦片加工厂工地,年后撤掉换上宪兵队长招来的一队皇协军,三十几人,直接归厂长徐梦人指挥,装备由日军提供,崭新的三八大盖和一挺机关枪。
说到徐梦人,徐德成心里泛起苦涩的东西,他疤疤瘌瘌的脸掩盖了表情,还是有一个人悄悄注视他,那人就是蒋副队长。一个秘密从头至尾他都是见证者,从当年胡子大柜坐山好向徐德成借种,到齐寡妇生下小闯子,再到秘密送到徐家寄养,徐梦人这个孩子现在是徐德成心上一块疤瘌。
“去袭击鸦片加工厂必须充分考虑到这支护厂武装的实力,他们必然拼命抵抗。”小花继续转达徐德中的意见,“该厂位置离城门很近,惊动守城门的满军……”
“报告!”副官门外道。
“进来!”
副官说徐秀云肚子疼,她让他来找蒋副队长。
“你快去看看吧。”徐德成催促道。
副官随蒋副队长一起走出,他说:“蒋队长,她是不是要生啦,及早接老牛婆(接生婆)上山,别耽误。”
蒋副队长没吭声,徐秀云快要生产,接不接老牛婆上山,要游击队开会来决定。
研究袭击鸦片加工厂的会议,穿插一个内容。
“徐秀云的事不能再拖延,立刻想办法。”尹红说。
只有两条路供选择,接老牛婆上山,二是送她下山。
“还是下山,山上的条件太差。”尹红说。
大家同意党代表的意见,送徐秀云下山,但不用出山,在山沟里找户人家。莽苍的白狼山间,零星有山民、猎户居住,将徐秀云托付给他们。决定由蒋副队长亲自送去,安排好再回来,袭击鸦片加工厂,“夜游神”行动小组还由蒋副队长率领。
大肚咧些(孕妇腹部胀大)的徐秀云骑在马上,蒋副队长牵着马,和来送他们的徐德成交谈,说:“四脚落地(办稳妥),我立马回来。”
“不忙,安排背服(妥贴)。”徐德成说,“找个实诚人家,你们有这个孩子不易,保证他们母子安全。”
“哎!”蒋副队长道出困惑,“大哥你想过没有,鸦片加工厂的厂长可是小闯子啊!”
当年他母亲齐寡妇死后,装进花筐里吊在马鞍一侧的小闯子,多招人喜欢啊!十几年足可改变一个人,变成一只狼也容易,徐德成如此看儿子。他说:“他投靠了日本鬼子。”
事实无法否认,蒋副队长说:“怎么说他是个孩子,尽量别伤害他。”
徐德成沉默,炸毁鸦片加工厂要动枪,伤害到小闯子也是常理中的事情,做爹的要想的不是能不能伤害到他,而是否伤害他,抉择是艰难的。
“别往前送啦,大哥。”岔路口,蒋副队长说。
“安排好秀云!”徐德成站住,再叮嘱一遍。
“放心,大哥!”蒋副队长拉马走远。
徐秀云在马上跟徐德成道别,到底是女人,眼圈红起来,油然产生一种生死诀别的感觉,最后望徐家人一眼,她再也没回来。
蒋副队长拉马驮着她走了大半天山路,始终未见一户人家。傍晚,他见到了有人在白桦树杆上打的拐子,心中升起希望,他说:
“顺着刀印指的方向走下去,我们定能碰上人家。”
果真见到一个昂库,他们走过去。
“你替我照看烟馆的生意,我出去几天。”四凤要进山,她只对蒋小香这样说,娟儿出事后二嫂再没来烟馆,蒋小香实际成了副经理,二嫂负责客房的工作她兼做了。
蒋小香猜想出四凤去干什么。一个冬天四凤不断问徐德成的情况,仔仔细细地打听,并问:
“你说,我爹他们通常会在哪里?”
“山里。”蒋小香的心里徐德成是胡子,显然不知他已经接受改编,大绺胡子冬天不撂管(解散),徐德成他们应该藏在安全地方,方圆几百里的白狼山山高林密,大雪是一道天然屏障,冬季兵警无法进山清剿。
“我爹准保藏在白狼山?”
“应该是。”蒋小香肯定说。
四凤想念父亲日益强烈,胡子走马飞尘,兵警日夜追杀,生命随时都可能终结,见不到父亲今生今世多么遗憾。开春山能进去人就去找他,担心家人阻止她的寻找,谁也不告诉。准备时间很长,一个漫长的冬季。带点什么给父亲?
“他们最缺什么?”她又问蒋小香。
“马,枪,吃的穿的。”蒋小香说。
枪、马、吃、穿的她没有,一个人随身又能带多少哇!她问下去:“还缺啥呢?比如钱。”
“钱不行,他们要下山进城来花……缺药品,动枪动刀难免有人受伤,胡子不敢去医院。”蒋小香说。
四凤背地想受伤需什么药,疗红伤的药,身为徐家后人多少掌握一些医药知识,大烟可以止疼,烟馆不缺大烟。四凤准备给爹带的见面礼是纯度很高的鸦片。
“我走后谁找我,你说到奉天进烟具去了。”四凤说。
“那谁……”蒋小香吞吐出一个人。
“哦,你对安局长也这么说。”
四凤离开亮子里那天大开化,白狼山阳坡的地方绿茵茵的,春风暖暖地吹拂,树木从冻僵中醒来,柔软枝条摇曳,幸福感春水一样在她心中荡漾。她深信能找到父亲。
三天后,三江抗日游击队岗哨发现她,盘查后带上山。
“四凤?”尹红惊讶道。
四凤同样惊讶,她道:“二婶,你怎么在这儿?”
“说说你怎么到这里来。”尹红说。
周围全是背枪的人,统一着装,肯定是一支武装,胡子?不可能,二婶怎么会当胡子。四凤暗自揣测。
“四凤,这里是游击队驻地。”尹红打消她的顾虑,说,“抗日队伍,打鬼子……”
“你跟二叔是干这个的呀!”四凤幡然道。
“你也不是随便上山吧?”
四凤点点头。
“能说说吗?”
四凤摇摇头,不是对尹红不信任,实在是事情太重大,大伯告诫她,多一个人知道你父亲的真相就多一分危险。徐家人不全知道此事,二叔,还有这个新二婶也不一定知道此事。
尹红看出她难言,也不急于问,她说:“饿了吧,我给你安排饭。”
“没饿,我带着千层饼(烙饼)。”四凤说。她带着干粮,饿了吃它,山里不缺泉水。
“在我的铺上休息休息,呆会儿再唠。”尹红说。
昼夜赶路,三天没睡安稳觉,四凤身子往床铺一挨,马上睡着。尹红去找徐德成,说:
“你猜谁来啦?”
“谁?”
“四凤。”
“四凤?”徐德成的惊喜无法描述,他想念这个女儿偷偷落过泪,在亮子里他甚至几次冒险偷偷一旁窥视她……四凤到山上来,“她来干什么?”
“我没猜错的话,找你。”
“找我?找我!”徐德成强忍着什么,紧闭嘴唇,拼命睁大眼睛,咕哝道,“四凤找我,四凤……”
“这次你打算告诉她真相吗?”尹红指诈死的真相,她说,“她还没亲口说找你,我只是猜测。”
徐德成想了想,没必要再隐瞒下去,她如果没听到什么,怎会来找自己,再者说他日夜想见女儿,来到面前再不相认他做不到。
“这次我对她说。”他说。
徐德成真面目是否公开涉及的事情很多,徐家人都在亮子里--日本鬼子的眼皮底下,一但消息传到宪兵耳朵里,将面临巨大的危险,杀死角山荣那笔旧账未了。追杀徐德成的人角山荣、陶奎元、冯八矬子都死啦,隐藏下去相对安全得多,这是尹红顾虑的原因。
“此事是不是再向后拖一拖?”她说。
“四凤很刚强很懂事,告诉她也不会出问题。”徐德成见女儿的冲动不可遏制,女儿心中的父亲形象决不是这样,想到自己如今的模样她能接受吗?他说,“跟她说说我的相貌,让孩子有个思想准备。”
“好吧!不过你别急,她走得很累,今晚睡在我那儿,明早你们见面。”尹红跳出私情,四凤是警察局开的烟馆经理,到游击队驻地来,有必要搞清真实目的,“我再问问她。”
“好吧。”徐德成懂党代表的意思,现在是游击队,不是绺子,有严格的纪律要遵守,他说,“你问吧。”
红根子很暖和,疲劳和温暖拥抱在一起,四凤一觉睡到半夜,尹红在马灯下看书。
“醒了四凤。”
“噢,我睡到这间(读音qian)儿(时候)。”四凤起身说。
“吃饭吧。”尹红放下书,将灯放到地桌子上,两只大碗扣着高粱米饭和一碗炝绿豆芽,“饭凉了我叫人热一下。”
“不用,深更半夜的,我不怕凉。”四凤说。
尹红的房间,准确说是窝棚,还有一个铺位,也铺着红根子,是个女游击队员的,今晚这个铺倒给四凤睡。
“四凤,你还没说到山里来干什么。”
“二婶。”四凤回避尹红的问话,反问道,“你听没听说附近有绺胡子,大柜叫天狗。”
“哦,问他们干什么?”
“你知道,二婶?”
“你不说为什么打听他们,我不告诉你。”尹红讲条件道,以此探出她进山真实目的。
四凤问你们游击队打不打胡子?尹红说祸害劳苦大众的胡子打,主要打日本鬼子。
“天狗绺子也打鬼子。”四凤说。
“那我们不打他们。”尹红说。
“二婶,你与他们没仇,我实说了吧,我爹可能是那个绺子的大柜。”四凤悲伤起来,说了原委,“我们多年……我想他活着,就来山里找他……”
“你想?”
“哦,多年前在亮子里的特混骑兵队,那时他对外称自己是陆队长,我见过他一次,他没认我。最近,有人对我说爹活着,报号天狗。”
“谁,谁对你说的?”
“蒋小香。”
蒋小香?尹红听名字很陌生,四凤如实讲了蒋小香和爹的关系……
窝棚里特为四凤生的火,松木柈子烧得火墙子烤人,她额头浸出汗珠,尹红注意到她衣服穿戴像在春寒料峭中赶路,藏着什么吗?她说:“四凤,热了脱下外衣。”
“呜,”四凤迟疑一下,她才解开一层衣服,浑身绑满大烟。
“你带大烟做什么?”尹红惊异道。
“大烟能止疼,爹他们用得着……”四凤说。
“四凤,四凤啊!”尹红动情说,“你爹没白思白念你啊……”
“我想爹,我想他。”四凤啜泣道。
讲徐德成这是最佳时机,尹红说:“四凤,你对父亲还有印象吗?”
“怎么会忘记呢,我爹……”四凤描述十几年前的父亲,说他穿东北军服,挎枪骑在马背上英俊潇洒,印象定格那个时间里。
“后来出了事……”
“他面容毁了,”四凤说已经知道父亲的脸遭到破坏,“他人还在,这是最重要的,不论他面貌变得多么丑陋都是我的父亲,我想念的是他人啊!”
“明天早晨你就能见到他。”尹红说。
“是吗!二婶你见过我爹?”
“四凤,听我对你说……”
佟大板儿出车回亮子里的路上遇见蓑毛的,这次邂逅决定了一个宪兵中尉的命运,由于是同归于尽,给后人讲述增添了故事性。
蓑毛带一辆汽车拉几袋粮食去白狼山鸦片仓库,半路汽车抛锚,眼看太阳落山,回城找车来不及,决定路上截辆车把粮食送到地方。
凑巧一辆大马车迎面过来,春天的暮色中铃铛,打着铁掌的马蹄有力地磕叩击路面。
“站住!”蓑毛站在路中央截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