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受宠若惊,真是不敢接受。”四凤说。
“哎,你是三江有史以来商铺店家的第一位女老板,女中豪杰啊!巾帼不让须眉嘛!”章飞腾连珠赞誉之词。
四凤送章飞腾到客厅,到的小镇名流们纷纷站起身,与县长打招呼。章飞腾频频点头嗯啊地回敬,他直接走向徐德富,说:“徐先生,你们家人才辈出,可喜可贺!”
“谢谢县长夸奖。”徐德富说。
“令侄女走出家门开烟馆,胆识魄力着实令人佩服,是我三江妇女之榜样。”章飞腾的话给支客人声打断:
“警察局安局长驾到!”
四凤出门迎接客人。
“大日本皇军林田数马队长驾到!”支客人又喊。
一身戎装的林田数马在几名宪兵簇拥下迈进门槛,大厅顿时肃静下来,一鸟进林,百鸟哑音。显然进来的不是普通的鸟,属鹰隼凶猛的禽类。众目光落在宪兵队长脸上,也有例外,徐德富的目光偏过林田数马的肩头,落在一穿日军服,没有肩章帽徽的年轻人身上一愣,半天才缓过神来,心里道:
“梦人!”
咿哩哇啦,林田数马说几句。徐梦人翻译道:“队长问大家好!”
“队长好!”众人回应道。
徐德富用手背揩下眼睛,没有什么翳子,他心理作用有什么挡着,怕看不清瞧不准。这时,徐梦人朝他望一眼,微笑点下头,他确定是亲侄子梦人。
“徐先生,你侄儿。”有人悄悄扯下徐德富的衣服,低声说,“当翻译官啦,日语呱呱的。”
“喔,喔。”徐德富舌头发短,人有些呓怔。
翻译官在人们心中是二鬼子,二字和鬼子放在一起就像只苍蝇,由它组成的词汇列举几个:二百五--半瓶醋;二齿勾--弟媳妇与大伯子关系暧昧;二皮脸--没皮没脸二水货--再嫁女;二嘲扣--半傻。假若你被人称二鬼子,是准鬼子了。
“梦人是二……”徐德富胃不舒服,他什么时候当上宪兵队的翻译,这么大的事情也没来家说一声,老天开的什么玩笑啊!徐梦人的爹德成和日本鬼子不共戴天,他却当了二鬼子。
“徐老板,你的晚辈都有出息哟!”郝掌柜说。
徐德富苦笑作答,脸直蹿火。
“各位来宾……”主持人宣布烟馆开业典礼开始。
章飞腾代表三江县政府讲话,几句庆贺套话后,便宣讲起伪满的鸦片法来。共二十二条,他基本照本宣科地读了八条,选章县长念的两条规定,让你对他的讲话感觉一下:
“第三条,出售鸦片以及鸦片烟膏与药用鸦片,均由政府专行之……;第十条,经政府批准之栽种罂粟人,所生产的鸦片,以缴纳于政府,但暂时得卖交由政府指之鸦片收买人,鸦片收买人所收买之鸦片缴纳于政府。”
接下来是警察局长讲话,县长开了宣讲鸦片的头,安凤阁用协和语顺茬讲下去,他侧重讲鸦片断禁方策要纲,吸烟者实行登记制,发给鸦片吸食许可证,到烟馆来买来吸,并讲这是禁毒之需要云云。
在场的人怎么听,都觉得警察局长的讲话有广告的味道,等于告诉吸食者,到白罂粟烟馆抽大烟才安全才允许。
林田数马的讲话和章飞腾、安凤阁的内容不同,主题都是鸦片,他却令人迷惑地讲了种植罂粟的意义,大概没几个人听进去,连身为罂粟种植组合副主任的徐德富都听得隔三片五,他记住林田数马一句话是:为了禁烟,必须种烟。
白罂粟烟馆开业庆典酒宴在两家酒店同时举杯,人客一个酒店放不下,悦宾酒店安排主宾,三江的政要都在这里,林田数马特意叫徐德富到身旁,伸出大拇指,夸奖道:“你的侄子,你的侄女,大大的出色!”
“谢谢队长。”徐德富道。
至此徐德富才靠近侄子徐梦人,崭新的军装晃眼,他眯起眼睛望着忽然陌生起来的侄子。
“大伯,”徐梦人低声说,“我到宪兵队当翻译。”
“嗯。”徐德富哼声。
一宪兵进来,在宪兵队长耳边说些什么,林田数马神情骤然变化,他向徐梦人咿哩哇啦,徐梦人对众人说队长有事先走啦。
徐德富眼瞟侄子跟林田数马离开,一桌佳肴他没吃出味来,撂下筷子回家,四凤追到门口,说:“我单叫了几道菜,后厨正做着,过会儿大伯叫人取吧。”
“费这事干啥。”他说。
“二伯,大娘、二娘……他们都没吃到。”四凤说。
“好吧!”徐德富脸色难看,悻然离开。
四凤心里犯嘀咕,大伯今天是怎么啦?
家里人最先发现当家的情绪不对劲儿的是徐郑氏,她问:
“你喝酒啦?”
“从哪儿往里喝?”他攮斥夫人一句。
“你这是怎么啦?四凤开买卖你不是最后也同意,虎拉巴儿(突然)……”
“得了,别乱猜啦。”徐德富说叫伙计去悦宾楼,四凤给做了菜取回来,而后囫囵身儿躺下到天亮,一夜没说话。
大烟地的宪兵拦住尹红坐的二马车,谢时仿紧忙说:“太君,她是大夫,给徐少爷瞧病。”
“徐少爷好好的,昨天还捉住兔儿子,哪来的病?”宪兵中尉蓑毛道。
蓑毛在白狼山吃了联交通员小张的熏野兔上了瘾,一到大烟地便嚷着吃野兔。河套地的野兔可没山里多,但也不是没有。
“这里兔子的有?”蓑毛问。
“大烟地里没有,草甸子上有。”徐梦地说。
蓑毛中尉带二十几名宪兵进驻大烟地,长工们倒出屋子给日本人住,长工住新盖的简陋子,徐梦地仍然住原处未动,这就和宪兵东西屋,走一个外屋地,与蓑毛朝见口晚见面,他闻到大米的香味,宪兵伙食单起灶,和徐家少爷吃的不一样,徐梦地和长工吃的有所区别,但区别也不大,顿顿粗米饭,最好的菜是炖大豆腐。
“你的能抓到兔子?”蓑毛馋疯了。
“能。”
捉住秋天的兔子并不容易,冬天它们缺少食物,到收割后的田地寻找粮食,在它们经常走的道上下踩夹、套子,弄到只兔子轻而易举。夏秋季节则不同,它们随时随地都能找到食物,到大烟地来做什么?徐梦地为溜须宪兵中尉,满口答应下来。
“你的弄,大大的有赏。”蓑毛说。
“二少爷你这是没卵子找茄子提拎着,深草没棵的哪弄兔子去呀!”陈蝈蝈这次帮不上忙,说。
“你得帮我,不然我死定了。”
“不是我不帮你,没场找兔子去。”
“咋整?”
“没法整。”陈蝈蝈说。
“专心摸眼整。”徐梦地认为打头的能抓到兔子,鸦片他能弄到,兔子算什么。
“我要是能整到,别说专心摸眼,就是头拱地我也给二少爷整。”陈蝈蝈仍往难处说,有他的目的。
“那你等听宪兵刺刀挑我的信儿吧。”
“没那么严重”,陈蝈蝈插圈绕扣(使计设圈套),说,“不就是只野兔嘛,又不是嫦娥的玉兔。”
“这么说你能弄着?”
“兔子不敢说绝对弄到,跳兔还可以。”陈蝈蝈说。
“不贴铺陈(合实际),跳兔和兔子不是一样玩意。二鼻子还看不出大小哇。”
“二少爷,你这样……”陈蝈蝈出谋道。
几天后徐梦地拎着一只跳兔见蓑毛,说:“太君,兔子抓到了。”
“兔子,这是兔子?”蓑毛摇头,他见过的兔子比它大得多,“白狼山的兔子,又肥又大。”
“太君,这只是秋姑打子。”
“秋姑打子是什么的干活?”
“秋天生的兔子……”徐梦地照陈蝈蝈编巴结笊(撒谎)哄骗日本宪兵说。
“兔子秋天生的兔子嘛?”
“是的”,徐梦地举着手里的跳兔说,“它是兔儿子。”
“幺西!兔儿子的快快地烤上。”蓑毛嘟哝道,“兔儿子太小啦。”
宪兵中尉蓑毛吃了徐梦地弄的兔儿子,赏给他一碗大米饭吃,宪兵中尉见地主家的二少爷狼吞虎咽大米饭惑然,说:
“你的还能吃一碗吗?”
米饭是好东西,日本人给吃就吃,徐梦地没去想是同情、怜悯,还是耍戏,说:“几碗都能吃。”
“给他盛。”蓑毛要看一场戏。
徐梦地吃了一碗又一碗,直到吃顶脖,腰都哈不下。
“你身体大大的好!”蓑毛拍着徐梦地的肩膀道。
痛苦不堪的二少爷,撑得不行,肚皮要爆裂,宪兵中尉一拍,他差点儿吐出来,挺住,不能丢腾(丢人)。
“明天,你的去抓兔子爸爸。”蓑毛嫌兔儿子太小了,吃着不扛口也不解馋。
“太君……”谢时仿说大夫确实来给徐梦地瞧病。
“他吃八碗大米饭”,蓑毛死活不信,说,“他今天去给我抓兔爸爸。”
日本兵犯哪股邪火,管兔子叫儿子叫爸爸,不知细情的管家心里觉得好笑,可是笑话谁也不敢笑话宪兵中尉,惹恼他挨打是轻的,一刀还不劈了你。
“太君,就让大夫瞧瞧二少爷吧。”谢时仿央求道。
蓑毛横在马车前,手摸着军刀。
这时候徐梦地走出来,懒洋洋的,谢时仿忙喊:
“二少爷!”
呵呲!徐梦地小孩子打哇哇一样手掌拍嘴巴,瞅见尹红,走过来说:“二婶你怎么来啦?”
尹红望眼毛,意思让他放自己进去。
“太君,她是我二婶,来看我。”徐梦地嘻嘻哈哈地对蓑毛说。
蓑毛的手离开刀柄,重新打量一下背着药箱的尹红,问:“她是你二婶,她不是医生?”
“医生加二婶,太君,让她进屋吧!”徐梦地说。
宪兵中尉仍不松懈警惕性,问:“你什么病?”
“肚子疼,”徐梦地胡诌道,“大米饭撑的,八碗大米饭……”
嘿嘿,蓑毛忍俊不禁,他想到二少爷吃大米饭差点儿撑死,扬扬手,让马车进院。他指手画脚道:
“大车的靠边儿停放!不要挡我们的视线。”
“是,太君。”谢时仿道。
“二婶,谁说我病啦?”进屋后,徐梦地看着在场的谢时仿问,他怀疑管家对爹下舌,一次在屋子和陈蝈蝈坐飞机,一晃见管家从窗外走过,他是否察觉到什么。
“下脉。”尹红说,没回答他的问题。
徐梦地伸出胳膊,问:“二婶你会摸脉?”
“跟你二叔学一点,半瓶醋。”尹红谦虚道。
“我二叔脉条可行……”
尹红把脉,目光向窗外张望,明亮的阳光在一间房顶闪烁,十分耀眼,她发现是金属物反射过的,对那金属不陌生,宪兵将机枪架在房顶上,对着大烟地。
“是不是没事儿,二婶?”
“没大事儿,你的气色很差。”尹红诊察他一切正常,没什么病,发黄的脸色无法解释,“睡觉咋样?”
“好啊,沾枕头边儿就着。”徐梦地说的是实话。
“我就这两把刷子(本事),没看出病来,你回家时让二叔给你好好看看吧。”尹红说。
“二少爷没病就好。”谢时仿说,“我去叫伙房做面条,二奶奶喜欢吃炼汤的,还是清汤?”
“都行,怎么方便怎么做,下午我们要赶回镇上。”尹红说。
谢时仿出去,尹红说:“西屋住着宪兵,梦地你时时处处小心啊!”
“没事儿”,徐梦地满不在乎地说,“蓑毛中尉跟我不错,他还给我大米饭吃。”
“加小心好,瞅他们有几十人,说不准磕着碰着谁。”她嘱告。
“总共二十四个宪兵,不说我都交下也差不大概。”徐梦地吹着唠,“回去告诉我爹我挺好的,甭惦心我!”
“梦地,照顾好自己。”尹红以长辈的口吻叮嘱道。
“放心,二婶。”
“我还没见过大烟葫芦头……哦,算啦,宪兵麻烦。”她说。
走,我带你到地里瞧一鼻子(眼)。”
“行吗?”
“我领着,行。”
在门口,徐梦地又对蓑毛说了一阵什么,然后领尹红走进大烟地。
“这是好东西啊!”徐梦地手托着大烟葫芦头,双眼放光道,“爹说马上带人来割烟浆。”
“咋割?我没见过。”她说。
“后晌割刀早上刮,”徐梦地讲大烟眉飞色舞道,“过了一夜渗出大烟浆,刮下来,爹说二鼻子搁汽车来拉走。”
“拉到哪里去?”
“宪兵队。”徐梦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