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毛驴,
灰耳朵,
吸上大烟卖老婆。
人家劝他不要吸,
他说非吸不能活。
--民间歌谣
白狼山林子最密山最险当属老爷岭,每年大雪封山外人就上不来。现在是夏天,天狗马队压在里,几次下山打青帐子(夏天抢劫),得的财物不多,近两百人马供不上嘴。
“下山几趟,庆来的(得物)将够塞牙缝,不解渴。”徐德成对四梁八柱说,“我们进院子(城)。”
“周围的凑子(集镇),我们已经拔了几次毛,没多少油水”,粮台道,“得找个肥实的。
“去亮子里。”大柜徐德成说。
胡子窥视肥肉一样的亮子里,三江地区的大小匪绺都眼馋这疙瘩,只是敢来打劫的绺子太少。
“亮子里可不是片土(无土围的集镇),军警宪特蛆一样格格扬扬的,不好下手。”秧子房当家的说。
“这种地方才有贺儿(财物)。”商先员徐秀云说。
亮子里不仅是三江县城,历史上是俄国和日满铁路的交汇点,多家货场建在此,加之百年商埠古镇,买卖店铺林立,胡子想要的东西都有。徐德成决定打劫亮子里,主要解决眼目下穿的。冬天进的西大荒,出来时穿着棉衣服,都到了夏天弟兄们还“过冬”呢!
“靠身子、踢土子、顶壳。都该下身了。”徐德成说,“亮子里样样都有,我们对那里熟悉不会失手……”
“我看行”,二柜草头子说,“先派人去望水(侦察)”
这次劫掠充满危险性,事先要踩好点,做到万无一失方可进城。因此,派谁去亮子里探路很重要。
“我踹(走)一趟。”徐秀云请缨道。
大家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徐秀云与几个月前相比判若两人,着装打扮已没半点农家女人的影子,浑身充满匪气。
“大哥”,徐秀云清楚这事得大柜定夺,“我一个地牌(女人)更容易混进城去。”
亮子里城门军警日夜把守,盘查严格,女人进城相对安全。徐德成没立即点头,原因他在为她着想,纵然进出城门容易,满街军警宪特,她能否应付得了?
“还是我去吧。”军师水香甜头子(姓唐)见大柜打哏儿(迟疑)说,“我和郝家小店掌柜对迈子(相识),吃住在他那儿。”
徐德成仍在考虑派谁去,去亮子里望水溜子海(风险大),地牌目标小,天牌(男人)容易上眼(注意),水香甜头子没有商先员双鱼子(徐秀云)把握性大。
徐秀云望着二柜,眼神请他帮忙说服大柜同意她去亮子里。一个细小的神态草头子都能捕捉到,心有灵犀吧。
“大哥,双鱼子在镇上住过”,草头子这样说是给不熟悉徐秀云的人听,徐德成还不熟悉徐秀吗?他说,“草儿(女人)踩道(探路)也方便,让她去合适。”
“大哥……”徐秀云再次请求道。
“好,双鱼子去望水。”徐德成最终同意。
徐秀云做下山准备,草头子帮着准备。
“骑高脚子不行,太抢眼。”草头子说。
“你说的对,我步行下山。”徐秀云费时费力地做一种发式,草头子一旁望着,问,“知道这叫什么头(发式)吗?”
草头子没少见女人梳这种头,大脚小脚女人都有梳的,插在疙瘩鬏上的饰物--花朵、流苏(线穗)--印象深刻,叫不准名。
“大拉翅,也叫大京样。”徐秀云朝头上比划一下,“咱们东北叫京样。”
“嗬!漂亮。”
“漂亮并不舒服。”徐秀云梳这种发式,无论站、坐都要直着脖子,她将一铜质的扁方插入头发,“装扮小媳妇,就得梳这受罪的头。”
“给你弄一头条子(驴)。”草头子觉得跟小媳妇身份地位配套的是头毛驴,“骑驴回娘家才像。”
定下来徐秀云进亮子里望水,徐德成指派草头子帮助她完善进城的细节,进城的理由,走亲戚最好。
“回娘家。”徐秀云说,她想回家看看,德龙虽然不在了,自己还是徐家的媳妇,尤其是丁淑慧住在徐家,最想看的人就是她。
“那儿还有什么人吗?”草头子问。
“德龙的大哥一大家子人,还有德龙的大夫人。”徐秀云说到此,神情黯淡下去,“她心肠好,命不好啊!”
草头子对徐秀云的经历略知一二,他觉得她叹息别人的同时也在叹息自己,假若没出那么多的变故,她是徐家老四的二夫人,吃有吃穿有穿,生儿育女,哪能上山当什么胡子哟!
“这次谁跟我去?”她问。
假扮回家串门,驴要有人牵,草头子从崽子,他本名叫谢荣。此人个子矮小,却聪明机智,他说:“横行子随同你去。”
“中,小老奤,中!”徐秀云满意她的随行者,到了亮子里,她不便出门时,派他去做。
老奤,当地人称唐山、滦县一带人。老奤与一种鞋子和落子(评戏前身)联系在一起,还有驴皮影及民谣。
下山的日子由翻垛先生选的,日子果真不错,风和日丽,弯弯山道鸟儿鸣唱相伴。
“横行子,你嘴溜,说一段。”骑在驴背上悠悠颤颤,徐秀云十分惬意,听鸟唱不过瘾。
“鸟叫的多受听。”牵驴的横行子说。
“好听啥?赖毛唱的。”徐秀云说。
“爷爱听,我整一段儿。”横行子管徐秀云叫爷非诙谐,绺子中只有四梁八柱间相互称兄道弟,小胡子则叫四梁八柱爷,他浓浓的唐山味诵道:
新嫂嫂,
脚又小,
娶了两天就上灶。
味不好,
做的饭,
把公婆着了,
拿起擀杖赶嫂嫂。
抗联的交通员小张编入勤劳奉公队第九十二中队,全队四十人,运石头。两人一个抬篷,这种运草的柳编工具,用来运石头,日本人拿中国劳工当牛马使役。同小张一副架的人是山溜子(猎人),在山间打小宿时遇到宪兵给抓来。
“火堆引来小鬼子……”山溜子说他晚间睡在山上,防止野兽靠近拢堆火,骂咧咧道,“四个蹄的倒没来,却引两条腿的野兽。大兄弟你呢?”
“我给抓了浮浪。”小张说。
“浮浪,小鬼子变着法的抓劳工。”山溜子得机会就骂日本人,他们俩越处越好,猎人说,“你想不想逃走?”
“当然想”,小张进山前就计划逃出去,先决条件弄清日本人修的什么工程,任务完成后必须逃出去,不过不是现在,“谁愿意在这儿受窝贬(憋屈)啊。”
“明晚大膘月亮,咱们走。”山溜子说。
白狼山的沟壑,山溜子熟悉,他走着碰上什么打什么,人称打遛围。长年打遛围的人,岂能不熟这里的悉一草一木,跟他逃出去准能成功。
“信不过我?”山溜子见他犹豫问。
“不是。”小张现在还不能逃走,没弄清日本人什么,连日来眼见是数以千计的劳工,将偏脸山掏空,用掏出来的石头铺路,一直向亮子里铺设去。要有一个令人信服的理由,说明他不能同他一起逃走。
“今晚警察接替宪兵站岗,这帮牲口挺不过后半夜,趁他们睡着我们逃走。”山溜子说。
“可是我还有一个兄弟,要走我们得一起走。”小张编造故事,目的煞下来。
“你叫上他。”
“不行,他在四十中队。”小张说,四十中队住山坡那边,无法通知他,“我不能丢下他一个人走哇!”
“我等你一天,只能一天,后天宪兵换岗,逃出去就难啦。”山溜子最大程度如此。
“你走吧,别耽搁。”小张说。
山溜子还是等了小张一天,第二天一个人逃走,临走给小张画了张逃走路线图,他不知道这是猎人跟踪一只火狐狸行走的路线,狡猾的猎物绝不会想猎人日后利用它,逃出宪兵、警察严密看管的施工现场。几天后,狐狸行走的路线成为第二个逃跑者的路线。
抬石头一溜圈儿(整个范围)几百米,想得到更多的情报不现实,他看中一个差事可接触更多的人--伙夫。谋到这个差事是个难题,小张动番脑筋,没进展。
事情突然出现转机是一天下午,他正抬石头,听有人叫他:
“张老板!”
小张惊奇,放下抬篷,见一个穿制服的警官走过来,他看清后道:“徐少爷。”
“你怎么到这里来?”徐梦天问。小张以药材商人的身份到徐家药店,徐梦天见过他一回,身为警察科长,他可没把小张当老客看,二叔徐德中突然回家来,这个人便和二叔接触,他们……徐梦天心里有了想法。在工地邂逅小张,他有些诧异。
“那天我喝多了酒,在街上给宪兵逮来。”小张说。
编入勤劳奉公队,花名册在宪兵手里,随便弄走一个人不行。徐梦天未等小张开口,暗想如何帮助他回镇上去。当然此事不能操之过急,一步步来,他说:“干这么重的活儿,委屈张老板了。”
“徐少爷,我实在抬不动死嘟噜赖沉(死沉)的石头……”小张可怜巴巴地说,“我找个轻省(重量小)活吧。”
警务科长徐梦天有权利,可以和宪兵说让小张当中队长,当上队长自然管查边不干活。他说:
“你将就两天,我想办法。”
小张没和徐梦天说上几句话,他的身边有宪兵、警察。几天后,小张当上勤劳奉公队中队长,不是第九十二中,是一百一十中队。
“太君”,小张得闲在宪兵身上下功夫,他烤了一只兔子送给宪兵中尉蓑毛,“山跳儿(兔子)大大的香。”
“幺西!”蓑毛闻闻,下颏的山羊胡撅了撅,“你的会烹饪?”
“会,大大的会。”小张捋杆往上爬道。
“你,野鸡的烤一只。”蓑毛吃烤野兔想着烤野鸡,嘴馋给小张创造完成任务的机会,他打野物可以走出宪兵的警戒线。
吃了烤野鸡后,小张得到重要的情报,日本鬼子修的确实是一座仓库,即大又坚固,不用它装军火,装大烟。
“大烟?”抗联游击队周队长惊诧。
小张在两天前逃回抗联密营,他带回日本鬼子修建一座装鸦片的仓库的消息,谁听来都惊讶不已。
“规模很大,掏空半座山。”小张说。
偏脸山是离亮子里镇最近的一座山,掏空它用来大烟。有多少大烟用得上这样大的仓库装,日本鬼子是不是有点夸张啊!
“这样给我们一个信号,他们种大烟面积还要扩大。”周队长看透日本鬼子,“他们要打大烟战争。”
抗联的几位领导没有周队长这样深刻的认识,大烟毕竟不是枪炮,怎么打?
“鬼子又起啥故懂(诡计)呢?”
“大烟,大烟阴谋。”周队长说。
“总不能把烟土装进枪膛射出去!”
“毒药比火药厉害啊!此是杀人真利器,不名烟袋故名枪。”周队长吟了两句诗,说,“我们的工作重心应转向与日本鬼子……”他使用了一个新颖词汇:大烟战斗。
如何战斗,需要制定周密计划。仓库眼看竣工,破坏它已不可能。种罂粟更限制不了,东北全境都在种植。迹象表明,将来有大量的烟土运到那里储藏。
“白狼山这个仓库是我们的重点……”周队长说。
三江地区需要有一支队伍来对付日本鬼子,游击队战斗在南满,派不出人去三江地区。他们把希望寄托在天狗这支武装上,改编成功是一支有生力量。小张进山侦察人已经暴露,抗联决定重新派交通员到亮子里。
警察带着林田数马的手令,到白狼山工地领回来佟大板儿,直接带到警察局长面前。
“佟大板儿,知道谁把你要出来的吗?”安凤阁问。
佟大板儿寻思,首先想到徐梦天,他是警务科长。如果不是他,就是徐德富,他为日本人种大烟,和宪兵队长林田数马有来往。
“告诉你吧,是三夫人。”安凤阁说。
“四凤?”
“对,三夫人。”安凤阁说,“你有福气啊,三夫人为要出你来,四处奔走。进勤劳奉公队的人那么好往出要啊?嗯,你回家吧。”
“没什么事儿,我走了局长。”佟大板儿说。
“走吧。”安凤阁扬了下手道。
佟大板儿走出警察局,回家的路上想,四凤有这么大本事?她找的什么人能从宪兵队手里要回自己。
“大板儿!”
有人从背后喊他,佟大板儿转回身,见是郝家小店郝掌柜,招呼道:“郝掌柜!”
“好多日子没见你?”郝掌柜问。
佟大板儿在想对方知道不知道自己给抓了劳工,知道就是明知故问,他用哼哈来回答。
“你还在车行赶车吧?”郝掌柜说,“我想用趟车。”
“这几天没干。”佟大板儿说,“你急用车,到车行去雇嘛。”
郝掌柜说新修缮几间房子,要到四平街买琉璃瓦,路上有拽(路面凸凹不平)别人赶车去他信不着。
“过几天我出车。”佟大板儿说。
“到时候我去找你。”郝掌柜指上佟大板儿。
佟大板儿迈进药店,和正准备外出的徐德富顶头碰(迎面相见),他手里拎只鼎,去找宪兵队长林田数马要回佟大板儿,铜鼎是做打点礼物的,投其所好,他猜测宪兵队长能喜欢青铜器。二嫂找他时哭了,他看不了谁落泪,立刻答应想办法要回来佟大板儿。
徐德富急匆匆从大烟地赶回来,就为佟大板儿的事。从勤劳奉公队里往外要人,他要找的收缩到三个人:儿子梦天,他有没有这个权力,要是有能力找他没问题;第二个人尿炕精--安凤阁,他是局长,求得动求不动难说,当两个月的兵友谊纸一样薄;林田数马放走一个劳工,简直就不算事儿,举手之劳,问题是他肯不肯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