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三姨和林秋水来到付家时,他们一家也刚刚吃完饭,付小霞正和侄子在争电视遥控器,老付坐在茶几旁读报纸,儿子打着饱嗝跟媳妇聊着天,小霞妈在拾掇饭桌。听见敲门声,小侄子扔掉遥控器,跑出去把院门打开,看见是三姨,扭头往回跑,边跑边喊:“奶奶,找你的。”
三姨随着喊声进了门,“你个小兔崽子,你怎么知道我找你奶奶的?”
小霞妈闻声迎出来,热情的邀请:“快进屋,快进屋。”看见林秋水跟在后边,就问:“这个青年是……”
“我外甥,跟你家小霞是校友。今天刚刚从县城回来,到我家来玩,说起小霞,说好几年不见了,来看看。”三姨高声说,好使屋里人有准备。果然,小霞听见林秋水来了,赶紧回了她自己的卧室。
来到客厅,老付礼节性的站起来打了招呼,又坐下去继续研究他的报纸了。小霞的哥哥看见来了客人,赶紧招呼老婆儿子告辞回家。在出门口的时候遇见林秋水,彼此点了点头。林秋水感觉很眼熟,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
在沙发上坐好后,小霞妈忙着泡茶水,一边对着小霞的卧室喊:“小霞,你同学来了,你出来照应照应。”一边对三姨和林秋水说:“这么大的人了,还害羞,怕见生人。”
小霞从卧室出来,原来她不知道林秋水今天来,下班回家后工作服都没换,刚才是到卧室里换衣服去了。林秋水抬起头,看见付小霞穿了一件高领粉红色毛衣,下身穿着一条皱褶明显的黑裤子,分明是新买的,头发披散到腰际,款款的走出来,他赶紧站起来,伸出手。“你好!付小霞同学,好久不见了。”
付小霞羞得脸色彤红,象征性的跟林秋水握了一下手,赶紧抽回去,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眼睛瞅着自己的脚尖。三姨和小霞妈互相对看了一眼,小霞妈说:“我看中了一条裤子,裁了布想自己做,你帮我看看。”又对仍在看报纸的老付说:“你到里屋看报去吧,把电视关了,又没人看,省点电费。”
屋里就剩下两个年轻人,一时他们找不到话题,互相沉默着。林秋水想自己是男子汉,应该主动点,就问付小霞:“最近肖铁回家了么?”
“我不知道,没见过他。”说完后又补充了一句“他家在河那边的家属院。”
“前几天他去纺织厂找我了,我们还吃了一顿饭。”
“哦”
“我听他说,好像兵工厂要搬走?”
付小霞抬眼看了看林秋水,又快速地低下头。“都这么议论,有的说明年就搬,也有人说3、5年搬不走。说不定呢。”
“没听说搬哪里去么?”
“也说不准,有说搬青岛去的、有说搬日照去的,还有人说搬临沂去。”
“机修厂搬泰安去了、冶炼厂搬莱芜去了、工磨具厂搬胶南去了。都军转民了。”
“嗯,早晚得搬。只是我们厂最大,最后搬吧。”
“你们车间里还造枪么?”
“早就不造了,就生产些配件。”
“怪不得这几年听不见打靶的机枪声了。”
“那不是打靶,是校枪。”小霞纠正说。
“为什么不造了呢?”
“谁还造得出?当年的老工程师要么退休了、要么调回原籍了。新上来的这些青工,有些人连系统误差都不知道、有些人连千分表都不会用。”
“嗯,那就不好办了。”林秋水随口说。他记得当年肖铁带他到车床车间去参观,看见那些老师傅们目不转睛的专注工作的神情,结合刚才付小霞的介绍,他心里想:当年能把一个小山包打通,建成山洞车间,现在要靠这些人恐怕办不到了。在仓库的大门上粉刷上“备战备荒为人民”,在宿舍楼墙壁上粉刷“我们一定要解放台湾”,在球场竖起石壁粉刷“大干快上、多快好省建设社会主义”的那一代人,当年是多么的豪情满怀!谁知世事变迁,才不过40年的历史,兵工厂就结束了自己的使命,现在要转为民用工厂了。
“你们厂做什么?”
“生产纱线。”
“就是农村老婆婆用纺线车子纺的那种纱线么?”付小霞不明白,农村老太婆都能纺出的纱线,还要工厂去做?
“那可不一样。我们是用机器纺纱,质量、产量不是那些木制的纺线车子能比的。”
“你在厂里干什么?”
“我刚刚分了去,现在在技术科实习。”
“你们也有技术科?”
“没有技术科怎么纺纱?技术科制订了工艺,车间才能生产呢。”
“哦”
“我也说不明白。等有机会你去我们厂,我领你参观参观。”
“嗯,好的。”
“刚才出去的那个人是谁?”
“我哥和我嫂子。怎么了?”
“没什么。好像我上初中的时候,跟你哥打过一次架。”
“怎么会?你怎么跟他打架了?”
刚才看见付小霞的哥哥林秋水就感觉面熟,心里就一直想在哪里见过,现在突然想起来。原来在林秋水的村里,由一条条小溪汇成了一条小河。当年林秋水的爷爷辈带领他的父辈在小河的上游建起了一道石坝,形成了一个小水库。水库的水清澈见底,常年不断。林秋水放了暑假,几乎天天泡在小水库里。而兵工厂的那些男孩子,也成群结队的去洗澡。农村的孩子对那些吃着白面馒头、喝着大米粥,细皮嫩肉的工人孩子有着天然的敌视,私下称他们为“工人羔子”。在小水库的岸边,有一块大石块,形成了天然的跳台。为了争那个跳台,林秋水和付小霞的哥哥打了起来。当时林秋水就一个人,他们6、7个人,林秋水吃了亏,一直想报仇,但一直没找着机会。林秋水把事情经过告诉了付小霞。付小霞睁大眼睛,疑惑的问:“你不会现在还想报仇吧?”
林秋水被她逗笑了,说:“要在当时,我都想回家拿把镰刀砍了他。这么多年过去了,大家都长大了,现在想起来,倒感觉那时真可笑。”
付小霞舒了一口气,说:“不过你们农村孩子也真够脏的。衣服破破烂烂,脸也不洗,牙也不刷。我们看见你们就快点躲开。”
“有钱买新衣服谁不会穿?你以为我们天生就想那样?读大学时,我放假回家还要帮父亲放羊呢。”林秋水笑哈哈的说。回忆起往事,他感觉彻底的轻松,付小霞也不再忸怩,大大方方的陪着林秋水笑。
三姨和小霞妈从里屋出来,三姨手里拿着布料,说“我拿回去给你弄弄看,弄坏了你可别怨我。”
“弄坏了我再去裁,不就一块布料么?”
三姨看见林秋水和小霞脸上都带着笑容,回头冲小霞妈一伸舌头,说:“有门儿”。
林秋水和三姨从付家告辞出来,三姨问林秋水:“你跟小霞说什么了?我看你们谈的很高兴。”
“她怕我找他哥哥报仇呢。”林秋水开玩笑。
“你跟他哥哥有什么仇?”三姨奇怪的问。林秋水就把小水库洗澡打架的事告诉了三姨。说着话就到三姨家门口了。三姨说:“再到我家去坐坐,把这个事定下来。”说着进了门,姨夫还在看电视,孩子们都睡觉了。
“什么事?”和姨夫打过招呼,林秋水在沙发上坐下后,接着刚才的话题问三姨。
“你和小霞的事啊。只要你们两个愿意,我明天去找我二姐,到老付家提亲。”
“三姨,我不是跟你说了么?我不是去相亲的,我就去看看付小霞。”
“你不愿意?”
“我才毕业,现在还在实习,以后怎么样还说不定。再说,你们厂也要搬走,搬哪里去还不一定。我即使能跟小霞成了,到时候麻烦事还多着呢。”
“要是成了,把小霞调你们厂里不就行了?你管我们厂搬哪里去干什么?”
“三姨,我真的不想找对象,现在条件不允许。”
“行了,你别说了。明天我问问小霞,要是她愿意,我就让我二姐去提亲。”
“你这不是乱点鸳鸯谱么?三姨,好三姨,我的事你就别管了。”
“那可不行。我跟付嫂子说好了。你去看了人家又不愿意,你让小霞怎么做人?”
“没那么严重吧。我不就去看了看校友么?”
“严重着呢,人家是当正经事,你还不在乎。我告诉你,秋水,既然相了亲,就得给人家一个说法。”
“我不是说不是去相亲么?”
“你说不是相亲就不是相亲了?不相亲,你一个小青年跑人家识字班家里干什么?”
林秋水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看到三姨要生气,心想:小霞还不一定同意呢。随便她,明天我回就城里了。又不经常回来,过段时间就没事了。
“三姨,要不你找我娘再商量一下?今天不早了,我回去了。”
“你这个孩子,放着天仙一样的小霞你还挑三拣四。我看你在外面上学上野了心了。”
“嗯,是野了心了。我回去了,明天还要回城里呢。”
林秋水从三姨家出来,走在回家的路上,心里还在想今晚这件事。是不是心里真的有点喜欢付小霞?他暗暗的把她和王娟做着比较。论长相,付小霞确实不如王娟漂亮,但能比王娟漂亮的女孩子有几个呢?他总感觉她有什么地方很吸引人,对了,就是说话时不紧不慢的风格和静静倾听他说话的神情,跟谁很相像呢,刘静怡还是赵欣萍?林秋水突然感到,自己的感情已经被刘静怡搅乱。他最近一段时间之内,是没法彻底忘掉她的。但为什么经常又想起赵欣萍?他不知所以然,摇着头进了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