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向阳栽了。
他栽得非常正常,小海一点都不感到意外,感到意外的是他栽的原因仅仅是运气不好。
小海曾经和张向阳谈过,说咱们在外面不容易,和别人合伙干更不容易,提醒着张向阳在外面不要过分,张向阳说,你没到我这个境界,你不懂。
没有小海不懂的事情,张向阳的话的本意是你小海现在是穷光蛋一个,自然老老实实,你要是有票子了,你也就不一样了,人与人的差距不是品德的差异而是实力的差异。小海不喜欢这样的话语,而且张向阳的话很伤他的自尊。
也许他说得对。
张向阳的房子盖好了,也租出去了一批,开始回笼资金了,数着鲜红的票子,几个股东兴奋不已,张向阳正式把自己划归为有钱人的行列,也按照有钱人的穿着打扮来包装自己,不过由于钱还是借的,够他还上几年的,暂且还差辆车。
小海接到了他的电话,他也只是告诉了小海一声,他准备回去和家里的女人离婚,和她在一起早已没有什么共同语言了,那就得离婚!再说不离也不行了,人家小罗不放。
小海说,你别告诉我这些破事,跟我没关系!我也不管什么小驴小马的。你非要说,我就说两句,嫂子在家不容易,带个孩子还得服侍你老娘,没功劳有苦劳,你一脚把人揣了,就是良心坏了,什么没有共同语言,你要是还是一个穷鬼,看你还要不要共同语言,你那德性我知道,看到老母猪都笑眯眯的,什么玩艺,狗屁!全是幌子,丢了良心还找挡箭牌。
小海一口气说了那么多,把张向阳说懵了,“兄弟,怎么啦!至于吗”。
张向阳是真的很惊讶,他发现这小海到了北京思想观念一点都跟不上,就他这想法充其量和自己的爷爷辈的差不多,这都什么时代了,老土!
张向阳把小罗带出去好好玩了一圈,然后就住在了一起,中途回了趟家,办了离婚手续。
老婆居然不觉得意外,似乎很平静。他还想请老婆孩子吃了顿饭,老婆不去,他说好聚好散,老婆说,谁跟你好聚好散,你就是王八蛋,陈世美!别跟我来这套,你就作吧!
他越发感到他们之间的距离,他感觉自己的决策非常的英明。
他爹妈倒是一下子跳了起来,一甩手两个嘴巴把他打得眼冒金星。
张向阳很庆幸,这次没有把小罗带回家,这要是带回家,就那丫头能被家里的老两口给撕了。
带着爹妈的两嘴巴回去之后,他遭到的是晴天霹雳般的消息,他们建的房子全是违章建筑,必须无条件拆迁。几个老板都傻了,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事先没有想到呢?他们和那些干部整天吃吃喝喝的,怎么事先一点消息都不告诉他们呢?怎么能不帮忙呢?怎么能不提醒呢?
领头的说:“三毛,到今天我算是知道了,你再西装革履,你就是把他们顶在头上,他们都不会把你们当作人,北京这地方,一个看大门的本地人比外面的千万财产的老板说话都硬气,一个什么副科长能比别的地方县委书记喉咙都大,我们算个屁,我们在他们眼里就是叫花子。请客吃饭的时候,笑嘻嘻的,出事的时候比谁都狠”。
张向阳说:“怎么办?”
领头的说:“散伙!”
张向阳说:小罗呢?
“小罗走了,小罗的男朋友把他领回去了,谁的工钱能拖,她的不能拖啊!就把最后的那点钱给他了,她说,年底就要结婚的,回家准备婚礼的。”
小罗逗他玩,他却认真了。也好,无牵无挂的,没有什么后遗症!自己经济上也没有损失多少,再说,要知道落到这个境地,还不如给点钱给她,反正还是一无所有的结果。
自己在这个地方还欠不少钱啊,都是熟人的,在北京,银行是不可能借钱给他的,才筹备的时候,自己红口白牙地答应人家,要付给人家高额利息的,现在,倒好,拿什么给人!
也好!自己一无所有,一百来斤就在这儿,爱怎的就怎的!
几个合伙人跑了,他说自己不跑,他全认账,人不死,债不烂,差点钱,慢慢还,没事!
他不停地给自己打气,自己还是有一门手艺的。
他回到了聚友楼,把所有情况和小海说了,小海劝他放下架子,因为你原来就只是一个乡里孩子,你没什么,是你自己把自己当成了什么,这是错的,错的就要改,现在改不迟,从头再来就是了。
可经理拒绝了他,这里现在不缺人手,还是等机会吧!
小海找到经理,说自己要回去,家里人介绍个对象,应该看看,如果合适的话,就可能不回来了,经理感到很可惜,但是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张向阳重新拿起了菜刀,他心里明白,自己这个岗位是小海让给他的。
王群听了小海的介绍,没有说什么。孩子是对的,这孩子几年的闯荡,不仅长了本事,还懂得了怎样做人。
小海想和春玲表白,行就行,不行就拉倒,反正不能把自己憋死!
王群告诉她,春玲早已不再学校了,学校里汪峰回来上班了,春玲只能回家,然后,我帮她找了个工作,在城里,单位待遇挺好的,要不你去去!
小海当然要去。
眼看着就是冬天了,世界都是干干的,见不到一丝水气。小海因为是带着使命去的,所以还相当地把自己收拾了一下,穿着一套深蓝色的西装,还打了天蓝色的领带,脚下是一双棕色的抛光皮鞋,不用擦油,都亮得很,头发也被他梳得整整齐齐,外面还披着一件咖啡色大衣。王群在一边看着直夸好,把小海夸得都不好意思了,其实小海自己对自己也相当满意,这个自信他是有的。
小海一早坐上了三犟子的面包车,孙颖一下子叫了起来:“妈呀!我以为周润发来啦!”三犟子一看知道了,准是进城看春玲的,就大大方方地介绍经验,“对女人,下手可得狠一点,三下五除二把春玲搞定,然后咱们一道结婚!”
孙颖接话:“你不知道“丑”字怎么写的,结婚,谁和你结婚啊!“
车内一阵大笑,三犟子似乎很严肃地告诉了小海,“你要努力啊,我怎么觉得,那个汪峰对春玲好像也有点意思,读过书的人会骗小丫头,别把煮熟的鸭子弄飞了!”小海说那到没事,你不记得翠枝当时是咱们怎么把她抢给小秃子的,摆平带眼镜的,不再话下!
三犟子说,“我是提醒,真要我们帮忙,就通知一声,随叫随到!”小海先行谢过,不过,他还真不把什么汪峰放在眼里,这孩子才出来几天啊!
汪峰刚刚毕业,毫无选择地回到了王冲小学,他的同事是他曾经的小学老师。
这一代孩子不像以前,走上工作岗位时并不是情绪高涨的,反而都觉得自己有那么点怀才不遇,搁在乡下是委屈了自己,自己想挣脱也挣脱不了,进而习惯性地转化为对别人的鄙夷了。
自己想挑战强势,可连一阵微风都招架不住,旋即退缩,又有些不甘心,转而又在别人面前装起了强势。
汪峰有那么一点意思,考上学校的时候,自己俨然是国家干部了、知识分子了。迅速地把自己一点五的眼睛上加了一副眼镜,也开始用几块钱一瓶的摩丝在头上反反复复地堆积,苍蝇在头上是趴不住的。然后躲在自己家里,连门都不怎么出,同龄人在一起话也很少,他其实和小海他们差不多大,可他们似乎连话都没有说过,他们好像不是一个世界上的人。
可现实是他所跳不出去的,稀里糊涂上了几年学之后,他才发现不过是回到自己村里当个小学老师,他的同事就是小时候经常打他板子的老师。他住在自己家里,工作在村里,他的世界不过是一平方公里而已。
不是所有的同学都是这样,有的到了城里,有的到了乡镇的中心小学,有的进了初中,还有的到了县教育局。他把情况和父亲一说,父亲头垂了半天,只说了一句:孩子,认命吧!谁叫你爹只是一个种田的。
他只能规规矩矩地在小学教书,最高的年级是三年级,校长还看起他,说你水平最高,就教三年级吧!他别无选择。
上学时,也有几个说得过去的同学,别人打电话问他的情况,他敷衍着,后来连电话都不想接。
他调整自己的思维,他回到这里,只能融入这里。他开始试着和自己小时的玩伴在一起恢复感情,尤其是那个春玲,据说就是因为自己到学校她把她挤走的,现在没办法跑到城里打工,有机会一定和她解释一下,即便这是个错误,他汪峰也不是故意的。
春玲回来的时候,他主动地找过她一次。让他惊讶的是不仅仅春玲一点不怪他,反而说这是自己来之不易的机会,现在上班感觉挺好。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春玲原来长得还相当漂亮,小时候的胖丫头,怎么出落得像一颗水葱一样。要模样又模样,要身材有身材、要肤色有肤色。最重要的是在城里这么一呆,气质就不一样了,往春玲跟前一站,自己完全是土包子,横竖不自然,哎呀,就这么个屁大的村子,还有这号人,汪锋有那么点心神荡漾了。
春玲倒大方的很,非常自然地接待着汪锋。她觉得自己还真是一个幸运的人,自己前脚离开学校,王群老师就把自己介绍给李总,李总上次吃饭时对自己印象就不错,自己也觉得李总不是那种财大气粗的人,很有亲和力,还教过书,属于那种儒商吧!李总开的工资也高,而且对自己特别好,完全是那种父辈式的关怀,把她自己原来的一些顾虑打消得无影无踪。
自己在学校的几年,隐隐约约地知道一些李总的情况。好像李总和这个地方有点渊源,但是人们又回避这样的话题,是一件不太光彩的事情,还是男女之间的事情,所以作为一个黄花姑娘,对这样的事情应该多一些警觉。
凭她在学校上班接触社会的经验,她知道自己完全可以放手在李总那儿上班。
王老师对自己真像对闺女,这都得感谢王群。所以每次回去的时候她总是买点小礼品看看王群,而王群一看到春玲,就笑得合不拢嘴。现在汪锋往自家跑,什么意思?仅仅是看看自己?还是解释上班的事情?看看自己那是完全没有必要,一个村长大的,谁不知道谁啊!不过也难说,汪峰读书的时候是不看老百姓的,现在掉了架子也能理解,至于解释,自己教不了书和汪锋一点关系都没有,他决定不了什么的。
这个汪锋好在读过几年书,要不然搁在人堆里,实在太逊色了。个儿不高,属于中等偏下,而且还黑胖黑胖的,一张小脸上还布满了疙瘩,就眼睛亮一点,还弄个眼睛架着,连最后一个亮点都让自己遮住了。这样的模样也够难为他的,这要在王冲一站,和谁比都不行,至于和小海相比,那更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不知道他是什么情况,反正自己是没有什么好感,也就是理解性地应付着。
可自己的父母好像对他有点好感,他们说他是正宗的公办老师,另外自己的叔叔长水观点也比较微妙,在小海和汪锋面前,他的天平正逐渐像汪锋那边转移,他说还是老师更有前途一些。
长水还说,对小海有好感那是私情,对汪锋不错则是出于对春玲的前途着想,春玲不知道自己以后怎样面对。
汪锋一开始还真没有什么意思,见过两次之后,他对她的印象越来越好,他头脑里居然会闪现出春玲的影子,他反复劝自己不能这样,自己总不能把自己一辈子拴在这个村子吧!可不行,终于,他逐渐有了找春玲的冲动。坐在三犟子的面包车上,他才知道,春玲原来是小海的女朋友,可车子已经上了,不能不去,也可以借这个机会试探一下,自己心里也有数。谁知道,春玲说不是这么回事,就是在一起处得不错,春玲这样回答是不是就意味着自己还有那么点机会。
春玲就是给自己机会的话,自己有没有主动抓住这个机会的勇气。
优柔寡断,看来不是那一个人的品行。许多在恋爱中表现出优柔寡断的时候,他们自己不知道,爱情实际上已经铺盖在他们自己的身上,所谓的理性不过是自我逃避的借口,不过是让每个人主动地放弃真正的爱情。
李树倒是虚惊了一场,听说春玲的男朋友来了,慌忙地从三楼下来,一看对面站着这么个小伙子,心里凉了半截,这王群也不会生出这么个儿子吧!和她说得也不一样啊!听春玲一解释,他才放了心。
春玲也奇怪,这李总今天这态度也太积极了啊!这个谜团不知道那天才能解开。
小海站在了“永明”眼镜店的门口。
此时,店里不忙,几个没事的小姑娘还在一起窃窃私语,一看到小海,爱起哄的小姑娘一下子叫起来了,:“春玲姐!不得了啦!”
春玲吓了一跳:“失火啦!”一抬头看见了王小海。
那几个小姑娘还不歇着,一口一个“哇塞,帅呆了!”在那儿叫,把个春玲叫得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春玲只能说:我在上班,你要么在外面转转,下班了我打你电话!
小海说:“那行!”随后出去了,看着小海俊朗的背影,春玲脸微微有了红晕。
李树刚下楼梯,小不点屁颠屁颠地说:“报告李总!春玲姐的男朋友驾到,好好帅、好好帅耶!”李树一听哪儿呢?小不点嘴噘了起来,春玲姐叫人家出去了。
李树立马对春玲说:“你怎么回事?快把他叫回来,我在办公室等他!”
这是李总在批评她,所有人都没见过李总这样说过话,小不点吓得舌头一个劲地往回缩。
小海坐到了李树的对面,李树第一次见到了小海。
他曾经无数次假象过小海的样子,甚至用自己女儿的相貌去揣测小海的相貌,也用王群以及自己的相貌来推测小海的相貌,但是每次当这种推想出的相貌越发清晰时,随即就模糊了,他还是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到底长成什么样。
见到小海经常是在梦里,可就当他伸手去抓小海的时候,梦却总是在那时候就醒了,醒来之后,他坐在床上,非常沮丧。
现在他终于见到了,打消了他所有的顾虑,这是一个标准的小伙子。这是一个让所有父母都值得骄傲的小伙子。
李树心里发酸,他知道这个孩子在乡下受了很多苦,他知道现在他完全有能力让这个孩子过得更好,他甚至可以把自己的所有一切都交给他,让他顺理成章地接纳自己的几个店面,因为他是自己的儿子。
自己还有一个女儿,可那不是做生意的料,反而是花钱的祖宗,除了要钱之外,见到自己没有一句好话,自己还不能说她,一说她的时候,那娘俩立刻结成统一战线,数落自己的不是。在上了最好的私立学校之后,没有收到任何效果,倒是结识了不少富家子弟,还经常往家带,他见了就烦,但还不能驳丫头的面子。
最可气的还是新雅,作为妻子,几乎从来不在意自己,自己想什么,做什么,有什么计划,遇到什么困难等等都与她无关。作为母亲,十四五岁的姑娘正是最为敏感的年龄,许多事情只有母亲去开导、去教育,可她倒好,完全的自由主义,对女儿一切都是听之任之。新雅的所有寄托都在小区的棋牌室里,她的所有乐趣都在猜测下一支会抓到什么牌。
经常性的,李树对家庭失去希望,他有时都会想,自己即便出个轨,犯个错误的话,看看这个女人会怎样面对,可随后又把念头打消了。女人始终还是可怜的,毕竟自己困难的时候,是这个女人走进了自己的生活,这么多年,这个女人还算对得住自己。
新雅说,女人一生只要做对一件事,那就是找个好男人,看来,她的放松是因为她确信自己还算是一个好男人。
也是,女人你还能要求她什么呢?李树一面对新雅不满,一面为新雅开脱。而且他还不至于绝望,因为他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儿子。
而且,面前的儿子还是一个出色的儿子。
他一定不能着急,他要好好观察,好好历练,他要这个儿子以后顶门立户,他要这个儿子把自己的事业做大做强。
从现在开始,他要时刻掌握小海的消息,小海不能脱离自己的视听范围。
小海知道面前的这个人在自己的老家呆过,曾经是妈妈的同事,因为妈妈的原因,还帮春玲安排了工作,所以,自己应该感谢他。
小海表现得很谦卑,一口一个“李叔”把李树喊得心里想化了糖一样,他甚至当时就想把情况告诉小海,但他只能忍着,他只能假装着问小海家里的情况,王群的情况以及小海自己的情况。小海如实地回答着,也逐渐走出了一开始的拘谨,在他觉得,这个呼风唤雨的老板其实很亲切,一点架子都没有,他也愿意把所有的情况告诉他。
得知小海现在没事做,李树说你到我这儿来吧!我这里面还就缺少小青年,都是小丫头,遇到什么重头货连找个人搭把手都没有。小海说,自己除了炒菜以外什么事都不会做,不适合的,倒是谢谢一直以来对春玲的照顾。
李树说:“这么漂亮的女朋友放在外面,你能放心?”
小海笑了一笑。
李树说:“挑明了吗?”
小海摇了摇头。
李树说:“那你还不赶紧和她挑明,别出什么叉头啊!”
小海点点头。
李树把春玲也喊了过来,三个人在一起吃了一顿饭,这是春玲从未有过的待遇,她有点受宠若惊。李树在饭桌上始终把他俩往一起撮合,话说得已经是再明显不过了,两人都有点不好意思。
吃晚饭之后,其他人都很惊讶,问春玲是怎么回事,春玲说老总想让小海来上班,这是做小海的工作。
大家不太相信,小不点一下子又神秘兮兮地说:“你们有没有发现,咱们的李总和春玲姐的男朋友有点像啊!”不说没人在意,一说之后,春玲也觉得有点蹊跷,不知怎么回事,还真有那么点说不清楚是哪个地方有点相像。
春玲只能笨拙地举出一些两人不太相似的地方作为证据,来反驳她们的言论。
在春玲的房间里,小海借着刚才的那点酒气,直接就问:“咱俩的事情你到底有没有什么意见,给句话啊!”
春玲说:“非要说出来吗?再说,我也得回家和爹妈商量商量。”
小海说:“你哪天回家,我等你,要不我就直接上你家!”小海很坚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