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玲不完全是为了等小海。
小海在这个村里算是不错的,可总觉得离自己的目标还有那么一点差距。小海是自己的鸡肋,不吃有点可惜,吃了又有点不甘心。
现在稍微好了一点,王群转正了,工资算是可以的,小海也能挣钱了,这个家庭逐步有了希望。
自己是这个村子里唯一的女高中生,却只能窝在村子里,时间一长,她对着镜子,看着自己都有点不像自己了,那个在高中读书时后面总是有着不停的口哨声的漂亮女生到哪儿去了。
那些男的也没几个是好东西,上学时跟你后面屁颠屁颠,可是一考上大学就不知道跑哪儿去了,躲都来不及,还是自己那时矜持,要不是买后悔药都不知道到哪儿去找。
那天,一看家里没有人,春玲打开了那个锁了好长时间的抽屉,掀了个底朝天,那是一大沓信件,一把火烧了精光,连个灰迹都没剩。然后等于和过去彻底说了再见。
在学校里挺好,都是自己的老师,长水还是自己的叔叔,反正年轻,自己多吃一点亏,多做一点事情是应该的。所以在学校里,大家处得都挺好,她能感觉到,这几个长者都在护着她,她甚至都想在这儿干一辈子算了,什么公办老师、民办老师的,她不在乎这个。
她不在乎并不重要,现在问题来了,学校里马上要分一个公办老师。
王冲所有的学生都是王群的学生,王群闭着眼睛都能说出这个村子里每家每户孩子的受教育状况,二十多年,全村考上学校的只有两个人,学历最高的是胡雪飞,高中之后考了大专,在铁路上工作,师范毕业的有一个,是汪峰,不过他是初中之后考师范的。
安国说,乡干部说啦,汪锋下学期到学校上班,没有往下面继续说。大家算是知道了这么一件事情。
大家还知道另外一层意思,就是汪锋要是来上班的话,春玲就要走人。学校里的编制只有四个人,春玲能上班是因为学校缺人,汪锋要上班的话,学校就不缺人了,春玲只有走人。春玲是长水的侄女,安国也喜欢她,王群还想把她领家去做媳妇,所以,大家从心里不愿意有这样的变化。
王群随口说了一句:“这孩子也真是没出息,怎么一圈回来还是和我们在一起看小孩啊!”大家也都附和。
也是,有时就是教会了徒弟就饿死了师傅。
春玲的感受当然不好,春玲喜欢教书,可她不喜欢被别人当作替补,连替补都不是,这人家还没有来,自己就要走。王群对她说:“没事,先干着再说,我看谁能把你挤走!”春玲子苦笑了一两声,就说:“不用的,我已经做好了准备,下学期我不会干的。再说,这也实在是没有什么前途,迟走还不如早走的,大家就没有再说什么了”。
王群把这件事告诉了小海,小海厨师已经学完了,还在聚友楼干,工资也涨了三番,说话声音都大了一些,就对王群说,春玲要是愿意,就到我这儿来!怎么说工资比学校里强许多。
春玲当然不愿意,一是自己至今还未放口,没有同意和小海的事情,怎么可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找他,去了就进入了他的势力范围,一切正常还好,假如出个什么岔头回来可就有口难辩了。春玲也不会赖着不走,自己还没有这么下作,只要汪锋前脚来上班,她就后脚走人,在汪锋到学校之前,最好还能给自己找个工作,作未雨绸缪的打算。
王群也在思量着春玲的前途,这丫头她是爱饱了,自己还真想把她留住。现在条件比以前好多了,工资加了不少,儿子的工资也番了番,在王冲算是不错的了。说实话,她算过,就是盖个楼房,办个婚事,对于她娘俩来说,似乎不是多难的事情。自己家的条件对得住春玲,可是偏偏遇到了这么个情况,怎么办,不能放走,一放走可就难说了,她不得不为春玲的前途着想,当然,她更是在为儿子着想。
安国提醒了她一下,是不是可以找一下李树,在李树那儿谋个事情做一做,不就跑不出你老人家的手心吗?安国不是在说笑,王群也记得,就在不久前,李树请他们吃饭时,对春玲的印象还不错,这丫头可是他儿子看上的,这个事情还是和他通一下气。王群陷入了沉思,没有直接回答安国的话。
王群是一个人找的李树,李树也是一个人见的王群。
虽然之前见过一次,可那场面大家都在,很多话不好说,很多话不能说。
今天只有两个人,很多话一开始也不好说。
李树把见面的地点定在茶室,王群把地点定在郊区的公园。
王群进了李树的车,李树默默的开着车,车上话很少。
爬了一趟山,两人都有点疲倦,王群坐在草地上,李树也坐在草地上。
正式谈话的第一句竟然是相互看了看,一声唏嘘:“时间过得真快啊!”
李树还是问他。孩子怎样,王群照直说了,说着说着就把十几年的苦难一股脑儿倒出来了,李树静静地听着,心里很不是滋味。
王群补了一句:“小海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李树说:“你就直接告诉他,他不会怪我的,他应该明白咱俩都是受害者”。
“家里怎么办?你老婆和女儿没意见?”王群提醒李树。
“不存在的事情,我的儿子我认,谁都拦不了!俗话说遇鬼杀鬼,见神我杀神!”说完,李树激动起来,“这孩子是最大的受害者啊!以后还要好好感谢老王家啊!”
“老王家没人了,就只有小海了”。王群似乎在提醒李树,小海仍然是王有志的儿子,李树的情绪也随即平静了下来。
“这个事一定会对小海说的,但不是现在,只能等机会,而且小海知道后,怎么办完全听儿子的,至于咱俩,二十年都过去了,没有谁对不住谁,也把最好的几十年废了,你还背着个坏名声,我一点都不记恨你,你也不要怪我,我当时的情况你是知道的,咱们就是命不好,没缘分。咱们的事情就当没有发生过,烂在心里,埋进墓里。我来找你,也就是为儿子,否则,我是不会轻易来的。”
李树沉默着,听王群把事情介绍完之后,就说:“这是儿媳妇啊!这样吧,你定,什么时候来,干什么,都可以!,把她放我这儿也好,小海也可以来看看她啊!”
王群忽然冒了一句:“你也应该有点涵养,陈燕回来过,事情算是搞清楚了,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也不要记恨她,她当时也是很无奈的,自己的日子现在过得也好像不是很好。”
李树愣了一会儿,自己不知道怎样回答王群,说一点不怪她,似乎连自己都不相信。可现在还能改变什么呢?
李树还是说了一句:“我当然不想把她怎么样,可是她至少应该向我道歉,她至少还欠我一声‘对不起’”,他说得很慢,似乎在回忆自己当年的苦楚,陷入了深深的沉默。
好一会儿,几乎是不约而同地,两人下意识地都冒出了一句:“不知道儿子知道后会怎样?”
就在春玲一点情况不知道的情况下,王群都已经把她的工作安排好了,回去还没有对她说。
陈燕也想当面向李树道歉,磕头都行,可具体什么时候去,怎样去,她很难做出这个决定。
她的事情除了王冲的很少人知道外,现在身边的人都不知道,老姜也不知道。
老姜很多时候是她的倾听者而不是发问者,陈燕要是愿意说,老姜就安安静静地听着,很少主动去问。陈燕也是老姜的倾听者,老姜要是愿意说,陈燕就认真听,也很少主动地问。一直如此,很微妙,但也很和谐,而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想问的内容他们却已经知道了,从实质上说,他们的谈话更多时候都是废话。陈燕是没有人管的,时间上倒松了一些,老姜有老婆管着,稍微要注意一些,不过后来老婆也不怎么管了,总不能变成一根绳子成天拴在他的裤腰带上,不如不管落个省心。
再说,自己虽然没有亲眼见过,可总听别人说像老姜这些四十左右的小老板,没有几个是安分的,都有一些闲话,还就他家老姜好点。虽然那个陈燕这么多年和老姜怎么说都有点纠缠不清,可她防了这么多年,也没有找出什么把柄,可能就像老姜说的,两人认识的早,话要多一些,所以到了后期,她也就不怎么关注老姜和陈燕了。
这次去找李树,陈燕还是想把原因告诉老姜。
老姜听完之后,半晌没说话,好不容易抬起头长叹一声:“老妹妹啊!你把别人害苦了啊!”
陈燕说:“我知道,可当时我没有选择啊!”
“这样,我陪你去,带个车子也就两小时不到,不过去了之后,你可要有足够的准备,你如果准备得还不够充分的话,就停一段时间,什么时候你觉得时机成熟,咱们再去!”老姜一句一句地说着。
陈燕说不等了,这是一块石头,压了二十多年了,不搬走不行!唯一值得欣慰的是李树现在搞得还不错。
老姜和陈燕出现在李树办公室的门口已经接近中午。
李树的办公室在三楼,一楼是店面,二楼是负责维修和货物储备的,三楼就是自己宽大的办公室,他今天就在自己的一店,他在等人。
陈燕一眼就认出了坐在办公桌后面的李树,这是一个优雅的中年男人,还是那双深邃的眼神,还是那个挺拔的鼻梁,他身体微微地向后坐着,头发梳理得非常整齐,外套挂在一边的衣装上,上身穿着一件深蓝色的羊毛衫,系着红色的丝绸领带,装扮很端庄。桌上摆放的物件很多,有一台电脑,一台传真机,一部电话,还放着自己的手机,听到有人进来,他放下了手里的杂志,从办公桌后面的皮椅上站缓缓地站了起来。
昨晚接电话说是一个出售家电的老板见他,他是在这儿特意在等。可面前的一男一女,分明又不像是谈生意的人,凭他多年的直觉,这点能力他还是有的。
他们太严肃了!他们好像带着心思来的,没有这样谈生意的状态。
男的和女的年龄相仿,男的穿着一套略带休闲的西装,手里拿着一个皮包,看起来还算干练,站在女的后面。那女的,穿的是一套黑色的套裙,头发很浅,头型还算新潮,脸上化着淡妆,像个职场上的人,不过,隔着几米远,李树都能感觉到她的不自然。
那个女的是陈燕!
再怎么变都是陈燕!
……
李树从烟盒里掏出了一支烟,连递一支给老姜的礼节都忘记了。
老姜先自我介绍,李树似乎都没听清楚,这么个男人是谁,干什么的,只是本能地招呼着老姜坐下。
陈燕不知道是坐还是不坐,她硬着头皮伸出双手,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李老师,您好!我是陈燕!”
李树没有握她的手,空气再次凝固了将近一分钟之后,他才抹抹了脸,长出了一口气,一股轻烟直挺挺地从他的口出挤出,他本能地动了一动椅子,点点头,示意陈燕坐下。
老姜试图打破这种尴尬,礼节性的问着李树生意的情况,李树相应地回答着,慢慢地他知道了,这个男的是老板,陈燕是帮他打工的,可今天在这个场合他没有多少兴趣听这个卖电视的在这儿刷嘴皮子,他在等陈燕开口。
陈燕哭了,所有准备好的语言在这一刹那全部死亡,她不完全是内疚,看到面前这个男人,她迅速地将自己这几十年的遭遇过了一下,先是喜欢这个男人,然后是陷害这个男人,最终把这个男人送进了监狱,自己没有从中得到一丝快乐,反而落得个只身在外面漂流,婚姻因此不幸,至今还是无儿无女……,这些和这个男人有关,却不是这个男人的错,相反地,这个好好的男人却因为自己蹲了七年监狱,自己才是错的。
陈燕扬起了头,任凭泪水在脸上肆意地堆积,慢慢地对李树说:“李老师,那时候,因为我,你受了那么多罪!是我害的你,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找到你,我知道我怎么做都没有办法弥补自己的错误,可我不能不说李老师,对不起啊”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啊……”陈燕一口气接着不知道说了多少个对不起,说得老姜都有点心寒。
李树在桌子后面看得真切,自己都被感染了。其实在很久以前,他几乎已经没有仇恨了,但是总觉得窝火、委屈、倒霉,事情总需要找个出口,今天这个出口算是找到了,他好过了许多。他当然知道那件事不怪陈燕,要怪只能怪老头,老头也死了,陈燕过得还不怎么好,就更加心生恻隐了,现在陈燕都是这样的姿态,他还能把她怎样。
他是一个男人、一个成功的男人,男人要有胸怀!
他恢复了一开始的平静:“燕子,别哭了,也说了,没有人怪你,我知道是怎么回事!”
老姜把陈燕扶到沙发上坐了下来,李树从办公桌后面走到前面,亲自给他俩泡了上好的茶水。
就像是拉了许久的一层屏障,现在屏障撤去了,空气都自由许多。三人没有了任何负担,相互攀谈着,也都把各自的情况了解得一清二楚,谈话的兴致还挺高,老姜看着手机,都快一点了,起身准备走,李树一把拉住老姜:“来了就吃顿饭,不许走的。”
李老师还是那么豪爽,大大咧咧,陈燕不禁感慨起来。
送老姜和陈燕的时候,李树还说,“要是有机会,我到你那地开店啊!”
老姜和陈燕抢着说:“我欢迎都来不及啊!”
李树说得是客气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