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漪被解到一处叫“状元坊”的僻静地方关了起来。这是明代洪武年间的建筑,前后三进,雕梁画栋,九十九间走马楼浑然一体。三进仪门的每一道门眉上镂空的砖雕分别为桃园结义、草船借箭、白帝托孤的画面,人物形神毕肖;楼上楼下所有的门窗,镌刻着二十四孝图和数不清的飞禽走兽、花鸟虫鱼。厅堂和院落打扫得也还干净。可是,这宏崇博大的殿字除极少几个人走动,静悄悄的,竟像是无人居住,仿佛是被现代社会遗忘似的,充满着一种神秘感。潘漪初来乍到好生奇怪,不待她定神,即被两个女人领着前前后后走了一遭,而后将她送到第三进的一间楼房住下,她被告知可以任意走动,但不得走出大门,这使她越发感到迷惑不解。她倚躺在木板床上,心绪不宁,这究竟是什么机关呢?她连连拍打着脑门,依稀记得这地方像是来过,啊,不错,抗战爆发那年,这儿举办过一次万国邮票展览,父亲带她前来参观,也这么前前后后地跑了一遍,父亲说,这是一栋明代洪武年间的状元府第,朱棣迁都北平之后,南京成了留都,但却保留了明王朝的所有建制,翰林院、国子监、都察院、吏部、刑部、户部、礼部、兵部、工部……一应俱全,只是作为天子门生的各部大臣并无实权,且处处受到地方势力的掣肘,为此,这座府第的主人、以前朝金科状元、留都吏部侍郎的名义,给永乐皇帝递了一个奏章,孰料龙颜大怒,将其削职为民、籍没家产,这儿成了刑部的一处办公处所,到了嘉庆年间,这儿又成了西厂的一个分支,魏忠贤亲自驻节这儿,捕杀东林党人,曾经洒下过斑斑血迹……想起这段遥远的往事,潘漪感到不寒而栗,她立即联想到,这里没准是个特务机构,那两个女人就是特务,啊,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呢?
住下之后,一天三餐有人。送饭,两个女人中间的一个,隔日轮换。除此之外,再无别人跟她照面,也没有人来提审。房间里空荡荡的,除了一张床、一只面盆和一只马桶,就剩垩白的粉壁和飘飘忽忽的霉昧。出她意料的是墙上挂着写有“自省”二字的条幅。她觉得没有什么好自省的。她想辩白,想抗议,可是整天都难见着一个人。现在,她惟有绝食,这是使敌人跟她答话的唯一办法。一连五天,她不吃不喝,饥饿像无数蝎子螫着她的心,可是比饥饿更难受的是孤寂,生来从未有过的孤寂。啊,莫非这就是敌人想制服她的办法!她突然感到莫名的恐惧,比刑讯逼供更可怕的恐惧。
绝食使她变得十分虚弱,只是,大脑还清楚,她想着被捕的前因后果,害怕孤寂也许就是一种诱发因素吧?想到这里,她像发寒疟似地浑身抖颤,以至于她倚着的木板床也发出细碎的“吱吱嘎嘎”的声音,幽暗摇曳的烛光中,她像是见到鬼魅似地瞪着惊惧的目光,看样子,他们是想让她乖乖就范,西厂,与东厂同为明代特务机构。或者使她变成疯痴。不,绝不能让他们达到日的。
孤寂是她长期以来的一块心病,现在她必须对付它。于是,她开始与自己对话,不,跟文谦对话,她既是自己,又是文谦,是的,她扮演了两个角色--潘漪:文谦,你在哪里?
文谦:我在你心上,你感觉不到吗?
潘漪:我,我被捕了……文谦:哦,这不可能,不可能!
潘漪:事实如此呀!我,嗯,呜……文谦:别哭,你哭得我心中好难受,你一定受了皮肉之苦。
潘漪:没……有……只是他们对我不理不睬,冷落我,孤立我,我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文谦:啊,这正是我最担心的,你要战胜自己,这样,你也将战胜敌人。
潘漪:文谦,你还相信我吗?你说,用你的心说。
文谦:相信。
潘漪:为什么?
文谦:因为我们深深相爱过。
潘漪:啊,亲人,谢谢你,谢谢……一段对话完了,她沉默一个时候,算作休息,然后,跟方韬在一起的无数画面中的一个画面又冒了出来,她再扮演不同的角色,开始新的对话,这样的试验使她十分激动,冥冥中她的确感到不再孤寂,但却累得不行。
这天傍晚,她讲着讲着,力气像渐渐耗尽似地昏迷了过去,翌日上午她又苏醒过来,等她慢慢睁开眼睛,突然发现地板上有一张报纸,她挣扎着下了床,伸手够了过去,刚凑到眼前,蓦然出现“诸葛文谦反共声明”一行竖排铅字,霎时滚烫的热泪涌上了她的眼眶,“扑簌簌”滴湿了报纸,她强睁泪眼,但见:
文谦年少无知,受匪党之蛊惑,奸人之利用,误入歧途。在此国事蜩螗、时局动荡之际,决定脱离共匪这一武装割据集团,为勘乱建国,扫荡匪崽克尽国民之责。
她的眼睛变得模糊起来,揪心裂肺的沉重打击折磨着她,她终于由饮泣而变成号淘大哭。不知过了多久,她衰竭得咽声咽气,重又拿过报纸,把它揉成一团,准备掷入马桶,但忽又将报纸摊开,凝神专注逐字逐句看去,她紧咬的牙根慢慢松弛,嘴角泛出嘲弄的笑,她到底发现这份声明是假的,口气、言辞都不是文谦的,文谦从不这般文绉绉地写东西。伪造,彻头彻尾的伪造!欢欣、振奋爬上了她的眉梢,文谦肯定战斗在他的岗位上,自己要跟敌人周旋到底,要活着出去见文谦。中午,她把送来的饭菜吃得干干净净,她的体力又慢慢地恢复了过来,她重新在房间和院落里走动,用英语背诵着莎士比亚的《哈姆莱特》中苔丝德梦娜的独白。
开始,敌人以为她疯了,可是很快他们就明白自己失算了。严禁刑讯,这是上官烨入主二厅之后奉行的主张,这跟戴笠的做法大相径庭。给政治犯提供较好的场所,让其反省,从狱政学的角度讲,乃是现代社会的文明标志之一,欧美是这么做的,中国为何不可实验推行?上官烨甚至为此专门从美国联邦大法院请了一位专家,来给二厅的校官们上过课,这样,上官烨还真的收到了一些效果,个别意志不坚定的共产党员,经受不了这个终日与世隔绝的孤寂和无形的心理压力“反省”了。这使上官烨颇为得意,到处炫耀,并受到国民党中政会的嘉勉。
这次潘漪被捕,适巧上官烨赴美执行一项秘密外交使命。但是,廖省三坚决贯彻了他的意图。这位上梭处长原以为与世隔绝的难耐的孤寂和那份“反共声明”的强烈刺激,足以使潘漪就范,可是,这个貌似柔弱的女子偏偏作出了相反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