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夏雨所料,一周之后,收发室的一名少尉被突然调走。
接着,在国防部的一个小会议厅里,上官烨召开了二厅全体人员会议。
“方韬,晚上开大会,这少有的嘛!”坐在会议厅的一角,丁宗威悄声跟方韬攀谈着,这个老资格中尉忽冷忽热,反复无常,他确实有过一段沮丧、颓唐,几近落魄,那正是他跟方韬套近乎下馆子的日子。
但是,不久,上官烨从丁宗威的档案中发现,此人曾花了三年时间静观默察,最终告发了一位同事涉嫌汪伪76号机关的事实,上官烨突然感到自己薄待了这个部属,他联想到了宗威关于方韬的“韬”字的解析;联想到丁宗威和方韬的“梦中对话”;联想到方韬屋里的“窃听器事件”,不安和疑虑像猫爪似地抓挠着他的心。于是,他又调阅了方韬的档案,(将军有经常查阅部属档案的习惯,这是他的多数同僚不屑或难以具备的。)具保人又明明是他的“四大金刚”中的廖省三和贾岩,字里行间无碴儿可找,他无奈地苦笑笑。不过,他亲自召见了丁宗威,予以慰勉,并且布置丁宗威秘密监视方韬的言行,后来又让总务科从厅本部支付了丁宗威一笔钞票。
对于上官烨的青睐,丁宗威感激涕零,表面上跟方韬依然如故,暗中却刻刻盯梢。那天方韬去会潘漪,他迟了一步,若不是先去了中山东路一家北平羊肉馆,他准没会碰上方韬的。几天前,方韬外出购表,偏又遇上交通事故,他从大行官转到明瓦廊,不见猎物踪迹,等他怀着落漠的心情返回二厅,方韬早已回来,车棚里他的车子已拭擦一新。他的怀疑开始动摇,难道方韬真的会是那号人吗?像是没有实在的依据,但是,将军的意志不可违逆,创造奇迹的奢望又时时强烈地刺激着自己,像写文章一样,现在远未到打上句号的时候,因此,他绝不放过任何一次接触的机会。这不,他又主动搭讪起来。
“怕有重要的事吧?要不,咱们早在宿舍呆着呐。”方韬随口应道。
“唉,”丁宗威碰了他一下,“我见到姚逸民啦!”说着,斜瞥了方韬一眼。
“别瞎扯了。”方韬不信地笑笑,“他出差,这不是你告诉我的?”
“出差是真的,回来也是真的,”丁宗威不无感喟,“这家伙神出鬼没,在共匪那边呆过的,没准都有这一手吧?”
“你看错人了?”方韬机智地说道。
“没错,午后三点我见他从厅座办公室出来,伤魂落魄的样子……”丁宗威不再往下说,他在等待方韬的发问,方韬却用手扇着邻座飘过来的呛人的烟雾,一叠声地咳嗽。
突然,小礼堂像死水般地静了下来,穿戴笔挺的上官烨已出现在讲坛一侧,肩上的将星在乳白色的大吊灯下金光灿灿,反衬着他那炯炯的目光和严峻的脸膛。他将白手套抹下放在讲坛一角,清了下嗓门说道:“今晚,我把大家召集来,是想跟你们分析一下形势。不用讳言,刻下,东北华北之大部已陷共军手中,少数孤城,岌岌可危。目前,国军仅支撑着陇海路东段若干据点,军事上的失利,暴露了指挥作战的将军们的无能。但是,”上官烨一反常态离开讲坛走到台口,扫视着寂然无声的部属,“共党对我之渗透,不唯前方,不唯其他部门,而且,在这里,在二厅--”他又急急返回讲坛,屈起指关节频频敲击着桌面,“共党之渗透无缝不钻,故必须严加防范,一经破获,按军法严惩不贷。”
上官烨的言辞透露出一种咄咄逼人的威慑力量,方韬屏声敛气地聆听着,脸上毫无表情,喉结一动不动,以至于丁宗威不得不暗自惊服他出奇的冷静。
“我这样提出问题,不是推卸二厅的责任,尤其是我的责任,不!我要提醒全厅上下注意,任何疏漏都将会给党国带来想像不到的损害,务望保持高度警觉,谨言慎行。这是我要讲的第一点。
“第二,应当看到,目前,政府所辖地区尚有淮河以南、豫东、豫西大片地区以及长江流域的全部和西北各省,足以抵挡共军之凌厉攻势。我想强调指出,《中美双边协定》刚刚签订,我们的美国朋友比任何时候都清楚自己的义务,杜鲁门总统对正在演变的中国时局不会坐视不问的。凡我同志要认清这个形势,切莫彷徨,切莫动摇,切莫资敌。”上官烨中断说话足有一分钟,冷嗖嗖的目光像一柄剑从每一个部属的头顶上一掠而过,“我把话说在前头,在二厅,如发现有资敌行为者,格杀勿论。”
会议厅里像刮着一场少见的凛冽寒风,连那枝形吊灯都像是蒙上了一层冰霜,阴森的气氛使每一个人都像是坐在气压舱里,憋闷得难受。这是怎么回事?过去,在国防部系统,二厅的民主气氛一向是较浓的,会场上即使出现窃窃私语,将军也全然不顾,甚至允许当场发问,提出相悖见解,展开辩论,因而上官烨落了个“民主将军”的美誉。但今天他却俨然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凶神恶煞,连他的亲信也都是一个个噤若寒蝉。
“处座,将军哪来这么大的火气?”散会后方韬搭乘贾岩的吉普回住处,他试探道。
贾岩怔怔地望着玻璃窗外无边的夜色没有回答,方韬也就不便再说什么了。
车子快要驶近住处,贾岩却开口问道:“方韬,你有没有见过关于匪情的文电?”
“没有,”方韬说,“凡属我职责范围内应签收的文电均登记在册。怎么,丢失了什么?”
“呶,不,不。”贾岩晦气地说,“问题出在八处,却让全厅人员跟着挨训。”忽然他用肩头轻轻扛了一下方韬,“喂,你看黄达吾会升迁吗?”
问题提得突兀,方韬一时感到难以回答,略作思忖后答道:“他像是失踪了,谁知他何时何地能为党国建立殊勋?”
“殊勋?”贾岩重复着,突然爆发出一阵辛辣的大笑,“这家伙完蛋呐!”接着又压低声音,“让共匪捉去呐!”
“哦,有这事?”方韬心中惊喜万分,但却发出了另外的声音,“这消息可靠?”
“厅座亲口对我说的。”贾岩深为自己受到上官烨的庇荫而自得,“知道吗,厅座说的。”
“不过,我听丁宗威讲,他见到了姚逸民……”方韬想从贾岩嘴里得到确认。
“是啊,这小子溜回来了,算他命大。”
事情已毋庸怀疑,而且将会变得复杂化,方韬不便再问,只随便说道:“那我明天就搬走,屋归原主。”
“你仍跟我做邻居,他么,另有安排。”
另有安排?听贾岩的口气,像是神秘莫测,是上官烨在审查姚逸民,还是在炮制一个新的阴谋呢……姚逸民成了漏网之鱼。
当夏雨通过上海局将黄达吾潜伏肥城的情报转往山东解放区,反谍部门立即展开了突击行动,将黄达吾和另一名潜特捕获。只是,在被捕前几分钟,黄达吾给姚逸民发去最后一份密电,姚逸民像一只受惊的狐狸弃电台于不顾,只身潜入高粱地里,在茫茫夜色中跳上一列货车经泰安、兖州逃至济宁。孰料铁路线被切断,惶急中他买通了渔民登舟而入微山湖,上岸后徒步从柳泉抵徐州,找到徐州剿总谍报处,又换乘津浦路火车返回南京。这一着,是方韬绝对没有想到的,这个可鄙、可耻、可恶的叛徒回到二厅,自己在二厅的处境将更加复杂、危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