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前……
我原本是一株蓝菊。这是真的。
睁开眼睛之前,世界到底是个什么样子,我不知道。我只是尽力向上,周围很黑,但浑身有的是力气。
我睁开眼睛看见的第一个人就是他。
当时我在一个箱子里,我身边站着几十个同伴。我们都刚从土里拱出来。刚才还喊着号子:一二加油,一二加油……现在,全都不吱声了。因为有一个头很大的怪物正朝我们笑呢。他闪了闪身体,一束温和的阳光泼在了我们身上,舒服极了。恰好又有阵轻风吹过来,我实实在在地伸了一下懒腰。
我不知道他是谁,也不明白他围着我们忙忙碌碌的,究竟想干什么,几分钟后发现他还有点用处,他给我们每人脚下的土里都浇了清水。我们谁都没客气,喝了个饱。
一边忙碌着,他一边说着什么,我根本听不懂。我跟身边一个同伴试探着议论他两回,他也没有反应,可见他也听不懂我们说的是什么。我们索性肆无忌惮议论起来。豁牙干脆称他为“大头鬼”。是啊,这个绰号特别适合它。后来,在很大一段时间里,我们私下里都这样称呼他。因为,再没有别的更适合他的了。
我们的生活很枯燥,拱出土层不久我就感觉到了。我们分别站立着,谁和谁都不挨着,彼此之间只能远远地看着,傻傻地看着。有风吹过时才有机会动一下,谁都不会错过这个好机会的。看着“大头鬼”走来走去的,我开始偷偷羡慕那种可以活动的生活。
几天过去了。谁知道究竟是几天呢。我,不,是我们都有了一次活动的机会。那天傍晚,太阳还没落,一片吉祥的红光照耀着花园。我对伙伴们说:“好运要来了。”
我刚好说完这话,大头鬼的头便出现在木箱的沿上。豁牙沮丧地说:“瞧瞧吧,这就是你说好运,它来了……”
好运
当然了,大头鬼那副样子不像当初那么恐怖了。我们有点习惯他了,可是还谈不上喜欢。看看还能有什么样的新鲜事发生不?只见他举起了一只胳膊,接着,那把铮亮的铁铲闪着银光伸了进来。平时,他为我们松土施肥什么的,没用过这件工具。
豁牙发出一声尖叫,说:“完了,他要对我们下手啦……”
我没那么悲观,只是不声不响地看他接下来还要干什么。
他的铁铲插进一个伙伴身旁的土层下面,插得很深。这架势可不是松土啊!这个伙伴的脸刷地变了颜色,接着,它尖叫起来,“它要切着我的脚啦!”他的尖叫还没结束,这把铁铲一撬,伙伴已被连根带土端出木箱,随后在我们视野里消失了,只听见他还在尖叫:“放我下来,你要把我弄到哪儿去,大头鬼?”
这个伙伴最后绝望地喊道:“救命……”
所有的伙伴都惶恐地盯着我:“乌鸦嘴!这就是你说的好运,它来啦!”
伙伴们相继被“请”出木箱。还好,没有一个被伤筋动骨的,只是难料将来,毕竟离开了土壤,我们心里没底啊!
我是最后一个被端出木箱的,然后在空中“飞”了一段路程。我没有太紧张,也不像别的伙伴全身抖个不停。我只是有点头晕,感到新奇、刺激。大头鬼的表情倒是非常放松,可见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鬼。下一步他还要干什么,我也说不准。把我们一个个晒成干草?切碎了喂鹅?……随便吧。注定这辈子没法活到开花结果了。豁牙曾经无限憧憬地说过,我们开的花很美的,还一直梦想着开花的那一天呢。这回,不必再做那么遥远的梦啦。
我们连同一团土被一个一个摆在地面上,豁牙对我说:“没办法啦,等死吧。原来,他对我那么好,为我们浇水施肥让我们长大,就是为了这一天。”
豁牙说着,又浑身颤抖起来,然后大哭。
大头鬼终于正式对我们下手了,至少,豁牙是这样认为的。我们被大头鬼装进一个独轮小车,然后他推着小车朝某个目的地前进。不用问,他还专门为我们准备了一个刑场。豁牙哭得撕心裂肺:“为什么植物的命运就是这样吉凶难料啊?”
我还算平静,原因是我对周围不断移动的景物更有兴趣儿,从前我只看见少数几处,并且是僵硬不动的。现在我可以移动了,那些景物也活了。
我们的新居
不久,证明所谓的劫难是虚惊一场。
我们,被埋进园子里一块宽敞的地方,土壤松软肥沃,站在里面比从前还舒服。豁牙还在怀疑这是做梦,大头鬼已经握着水管送水来了。清水很快流过来,有些冰凉的水珠就溅在我们身上,这可是真真切切的。这下,豁牙乐了,“啊,过去了过去了,兄弟姐妹们,别客气了,赶紧享用吧!”
我们喝着水,知道我们还可以活下去,并且比在木箱里活得还要好呢。
豁牙打着饱嗝儿,对所有新落户这里的蓝菊们说:“刚才小菊宣布的好运来到了,是不是?”
本来,周围都是吮吸的声音,豁牙这样一说,马上静下来,一齐说:“是啊!”
这时,大头鬼正蹲在我的头顶,笑眯眯的。那时,我还是一株花,就过早地意识到,那样的表情传达的是一种善意。
就是从那个傍晚开始,我们与“大头鬼”的友谊开始了。我们之间没有语言上的沟通,谁都不知对方说了些什么,可是却大约知道对方在想什么,将要做什么。我们是想将来尽最大努力开出美丽的花。大头鬼呢,是在想如何帮助我们,给我们施肥、松土、灌溉。我猜他一定是上天派来的,专门为我们派来的。第二天早上豁牙由衷地嘟囔着:“他简直是个天使,真该给他换个绰号。”
我们想了很长时间,也没想出来新的,索性仍旧叫他“大头鬼”。
另类的愿望
开花,是蓝菊家族每个成员遥远的梦。
我的梦却有点另类。我不但想开出鲜艳的菊花,我还要做一枝能在园子里跑来跑去的花。我可不喜欢在一个地方站立一辈子,只看见一处风景。我愿意到处走走,像大头鬼那样。他一定属于某个更先进的种族,比如,他的表情比我们丰富,他还会哼出一种声音,带着节奏,听了让我控制不住想随着那节奏跳舞;而我们呢,我们的行动永远比内心迟钝,连感谢也只是放在心里,不停地想啊想啊。大头鬼他肯定不知道我们实际上很感激他。他哪里会知道呢?我们整天傻站着,我们最热烈的“交谈”也不过是一些念头在彼此之间“无声”地传递而已。
所以我们更容易成为思想家。
豁牙是我们这个蓝菊家庭的第一个思想家。他很快公布了他的哲学思想:
我们的生存目标是开花,并结出果实,为生命的下一个旅程准备;如何能顺利地开化呢?开花是一件费力气的事情,它将耗去我们很多营养和能量。我们只有一刻不停地“想”,就是谈“开花”的念头一刻也不能停,更不能走神。否则便可能成为一株永远也不能开花的蓝菊。
……
假如豁牙的哲学思想是对的,我真担心将来我要成为一株不能开花的病菊,因为我的其他念头太多了。苦恼几天后,我突然开朗起来,假如他说的是对的,那么我只要让自己的念头坚持下去,我也许可以成为一株能够走来走去的蓝菊呢。那么,我可不能让这个念头溜走啊!
从此,我与其他蓝菊有了不太相同的“梦”。没有人知道的,我估计连豁牙都没察觉到。就为这个,我向上生长的速度比别的蓝菊慢了一些,长成了一株比较矮小的蓝菊,这是“不专心”的缘故啊!
但是很快,我大难临头了。
土壤肥沃,水分充足,光照适当,我们长出了茂盛的叶子,本来这是好事。按豁牙的解释,叶是花之母,只有长出了足够的叶,才可能托举出一个花蕾。总结得多精辟啊!我向四周看了看,我的叶子不比别的同伴少。这方面我没被落下。
有一天,我们正傻呆呆想着心事。他们一定在想开花啊开花啊,我是在想,什么时候能走来走去呢……一阵风吹来,我趁机抖了几下叶片,顺便体验一下“动”的滋味儿。就在这时,我发现一只绿虫子朝我们这里爬过来了。我生长在甬路边上,看得一清二楚的,这个害虫的目标就是我们的居住地。
我赶紧向每一位同伴发出警告。同伴们马上注意到了这条大害虫,可是我们只能傻站着,等待对方来大口大口吃掉我们身上的叶子。我也等待着,同时在想,要是能走动就好了,它只是一块会移动的大肥肉,他很缓慢的。只要能动,我们就可以轻易逃脱险境。
但,现在我们只能站着等他来品尝,让几天的努力白白被他几口吃掉。
过去很长时间,绿虫子总算挨到了我们跟前。这下,它停住不走了。面前这么多食物,可以说个个枝肥叶茂。它呆住了,大概是无处下口了,看哪个都不错,不吃哪个又都非常遗憾。
我心想,最好不是我,最好它改了主意,去别的地方午餐。这时我们的思想家豁牙向我们的敌人发去一条重要信息,豁牙说:“吃掉小菊吧,离您最近的那个,它正对您的胃口,吃掉她的叶子也符合我们的意思……”
简直难以相信!我马上质问豁牙,“为什么这样对待我,太过分啦!”
豁牙说:“我早看出来了,你不是一株安分的蓝菊!你的杂念对我们这个集体不利,现在要惩罚你,明白了吗?”
其他同伴吃惊地看着我。
到了这种时候,我不想再隐瞒自己的“杂念”了。何况我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错。我说:“我仅仅是想在园子里走走,做一株能自由走动的花儿,不好吗?”
这与豁牙的思想正好冲突,豁牙几乎疯了,“住嘴!别说出来,我们不需要别的念头!”
其他同伴沉默着,他们都信仰豁牙的思想,因为它很正统。
绿虫子犹豫几秒钟后,终于做出决定。它朝我蠕动过来了。
我闭上眼睛,并关闭全身的感觉,尽量不去体味那种感觉:一个软绵绵的动物顺着我的身体向上爬时的麻酥感。
它爬上来了,并且贪婪地咀嚼我的叶子。第一口下去,疼痛迅速传遍全身,但我挺住了。
只是觉得恶心。
绿虫子几乎吞掉了我身上三分之二的叶子。我伤痕累累的,已经非常难看了,并且呼吸有点困难。与此同时,豁牙一刻不停地讲解着自己的思想,其他伙伴受了他的影响,开始为我遭受的惩罚叫好。我悲伤得流出了眼泪。
这样一来,我大概活不到花期了,更活不到能够自由行走的那一天了。
这条贪吃的虫子吃饱后没有马上离开。它伸了个懒腰后还趴在我身上睡了起来。屈辱感使我再次流出眼泪。借助一阵风的力量,我用力抖了几下,但没有结果,它无数只爪子正牢牢抓住我的叶脉。
本来我都开始怀疑友情了,这时离我最近的一个同伴趁豁牙不注意,对我说:“小菊,帮不上你啊……”
这句话让我又有了挺住的信念。
我尽量挺着不让自己瘫软下去,并且尽量利用剩下的叶子吸收阳光的能量,进行超极限的呼吸运动。但是,伤口处开始流出水来,这消耗了不少水分,于是体内的水分有点供应不上了。绝望的情绪重新笼罩了我。
他来救我了
大头鬼什么时候来的我没注意。绿虫子饱餐一顿,睡得正香。这时,大头鬼已经悄悄蹲在我身旁了。他用一只自制的夹子,夹走了吸附在我身上的害虫。它被外来的巨大力量抽走时,那些爪子还不甘心地在我身上抓挠了几下,弄得我全身奇痒难忍的,想笑却又笑不出声来。
它被关进了一个精致的木盒子里。不用说,那是它的监狱了。
他微笑着瞧着我,大概在问我:“好受些了吗?”
我用植物的方式回答他:“好多了,只是有点口渴。”
他肯定完全明白了我的意思。因为他很快拉来了长长的水管,开始单独为我注水。
这是我与他第一次成功地交流。
不久,水分和养料顺着根系输送上来,伤口也慢慢闭合,活力又回到我身体中来。
豁牙一直目睹这一切。他终于按捺不住,质问他说:“大头鬼,你救她干什么?她没打算安分地开花给你!”
他根本不知道豁牙在跟他说话,豁牙终于耗尽了演讲的热情,安静下来,并且把根系朝我这边伸了伸,他也感到口渴了。
几天后,我又出生几片新叶,并且渐渐忘记了那次恐怖的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