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就成了朋友
与某个人成了好朋友,可是谁能说出你们是在什么时候正式成为好朋友的吗?
说不出来。有些美好的东西是不知不觉就来到了身边,不打招呼的。
我也说不出来。我尤其说不出与老园丁是在什么时候正式成为好朋友的。也许是在他给那株受伤的蓝菊培土的时候,也许是在我第一次帮他推拉水泵的时候;或者是在他蹲在园子里,让我拉他一把,喊我小伙子的时候……
反正,我俩很快就成了朋友。
我接受了他。他确实很老了,但还没老到像一根枯木。这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还算是一位健康的老人。当时他蹲太久了,最好有人来拉他一把,恰好我出现了。平时园子里只有他一个人的时候,他会用手里的工具做支撑慢慢站起来。
--他还没老到站不起来的地步。
不过工具毕竟不可靠。有一次,铲子偏偏跟他开了个玩笑,滑动了一下,他险些摔倒。他跟我讲述这段惊险故事时说:“幸亏没摔倒,要摔倒了,不一定压坏多少棵花呢!”
我说:“就算压坏它们,它们也不能怪你。你对它们实在太好了。它们应该知道的。”
他嘿嘿笑笑,没说什么。
这期间,那株被野猫弄伤的蓝菊总算挺立起来了。那天傍晚,我踏着滑板冲向老园丁的红顶小屋,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他正在泡茶,慢条斯理的,那神态就像是在给花草培土施肥。
我说:“它真的活了。”
他喝了一口茶,“啊,今儿早上活过来的。早上一起床我就去看了。昨天还打蔫呢。”
我说:“要不要把旁边的木钎拔去。”
他说:“还不行。它还要长上几天。走,去看看她。”
我俩蹲在那株弱小蓝菊旁。我离它很近,我注意到,它的茎杆下边有两片叶子已经彻底干枯了。那一定是直接受伤的两片叶子。我伸出手想摘下来。他拦住我,说:“我来吧。你别弄疼她。”然后他轻轻拨落了它们。我原以为这样也就完事了,可他还有事可做。他用手指在这株花下面抠了一个小坑,把两片枯叶放进去,埋了,“慢慢的它们能变成好的肥料。”
我不得不佩服他的细心。
“你该学的东西多着呢!”他美滋滋地对我说:“你在学校的成绩好不?”
“时好时坏的。有时候数学答99分,有时候才60多分。”
“这说明你还没完全学会那东西。”
“考试的时候我不太认真,经常想些别的事情,比如……
“比如这几天想那个叫小菊的,对不?”他扭过头盯着我。
“嗯。你早晚能认识她。她也是个细心的人,她照顾你可细心了,就像你照顾这棵蓝菊一样,没的说。我就不行,我经常欺负我爷爷,前几年还拿他当马骑。”我如实说。
“现在呢,现在也骑吗?”
“不骑了,从去年开始就不骑了。”
“你懂事了?”
“不是。去年他死了,活了60岁,正好60岁……”
说到这里,心里怪难受的,特别是一想起自己曾经欺负过爷爷就要流眼泪。当时他说他愿意当马的,可是他毕竟累得气喘吁吁的……
不管怎么说,别做对不起亲人的事,一件都别做。这是爷爷给我的教训。
提到小菊,他总是像听一个与他无关的故事一样。那天傍晚,我索性把小菊的身世全讲给他了。但因为这件事太不寻常了,我把它讲得支离破碎,像夜里做的一个零碎的怪梦。
他听着听着,打断了我的讲述,“将来我老了,这个叫小菊的小丫头真的会要来照顾我?”
我说:“她来过了,现在只是被送回到过去了,所以将来她必须来。等着吧,用不了多久了。”
“我要她现在就来。”
“那可不行。她大概还在妈妈的肚子里,还没出发呢!”我说。
“嗯,我等着吧。我怕将来这片园子没人侍弄。”
听他的口气,他相信有小菊这个人了,可是那大概只是对我的一个鼓励吧。我毕竟费力编了一个故事,一个他有好处的故事。
瞧瞧,他说了,“其实你是个顶善良的小伙子。我早就看出来了。”
这一次,关于小菊,只能到此为止了,我尽力说服他了。我只能寄希望于小菊真正出现在花园里的那一刻。小菊大概已经出生了,说不定已经出发了,刚刚出发。
这期间,我又遇见过几个小女孩,在马路上、在超市里、在幼儿园门口。没有任何意外收获,只是又得到一些名字,匡匡、布丁儿、雪儿什么的。她们都如实讲出了她们的真名实姓,她们的妈妈也乐于告诉我。她们以为我非常喜欢她们的孩子,所以高兴极了。我便说将来我会给她们写信的,但是她们多半不肯给我通信地址。
她们中没有叫小菊的。
其实,在知道她们名字之前,我也能从她们的眼神里断定她们不是小菊。那眼神是陌生的。而小菊跟我相处过很多天,应该记得我吧?
我再去见我的老朋友时,是三天以后的事情了,前一天晚上电闪雷鸣,大风挟着雨水不断拍打窗玻璃。爸爸妈妈让我同他们睡在一起。我装作无所畏惧的样子,还是住进了自己的房间。我已经是个读小学6年级的男生了。
我先揉了两个纸团把耳朵塞上了。果然,刺耳的雷电变成了遥远的噪音,像节日里郊区那边传来的鞭炮声,很古怪的砰砰声。然后我躺在床上翻一本卡通书。这时,窗台上那盆紫茉莉又开始舞动了。
我躺着没动。心想,这一定跟窗外的大风没有关系,窗外的风吹不到它的。难道它又想听我的曲子了,它这个习惯可不大好。
我从书包里摸出埙,吹了起来……
也许是那天的心境被窗外的坏天气搞乱了,我的曲子演奏得不太好。任凭我吹下去,这盆紫茉莉就是不肯平静下来。我想,它也是被坏天气吓坏了吧?我放下埙,把花儿从窗台移开,放在墙角,还拉来椅子挡上,彻底把它跟外面的雷电隔开。这样过了一会儿,它才平静下来。就在它平静下来的那一刻,我猛地想起了我那老朋友和他那片花园……
我找出了雨衣雨靴。但还没穿过客厅就被一声巨响吓得坐在地上,并且一定是大叫了一声,否则爸爸妈妈不会跑出来。后半夜,我被迫与他们睡在一张床上。整夜,我都在想象园子里花草颓败的惨象和他沮丧的样子。我那老朋友一定痛苦了一夜……
花园里果然是我在夜里反复想象过的景象。有一片花草被风从中间撕开,像一种中分式的发型;还有一片全部倒向一边,可以想见风从那上面扫过时的力量;甬路上散落无数片叶子,它们被撕下来时连叶柄都来不及带上;有一些粉色的花瓣蜷在一堆儿,像一群丢了父母的孩子,自动抱在一起,以便心里感到安全一些……
在前边20步远的地方,那片蓝菊旁边,有一个佝偻的背影,一动不动蹲在花丛旁边。
我不愿意相信那是他的背影。这个背影苍老了许多。昨天夜里,他都做了什么呢?他一定不是躲在他结实的小屋子里。他一定陪他的伙伴们在风和雨里呆了一夜。
我挨近他,站在他身边。我看不清那株矮小的蓝菊还在不在,究竟在哪里。这片蓝菊像一头乱发。
“要我拉你一把吗?”我伸出手。
他没有回答。
“你,你怎么啦?”我战战兢兢地问。
“没事。我活着。”他挪动了一下,说话了。
我再一次把手伸给他,他把手搭过来。
他站起来时禁不住呻吟了一声,但他还是尽量站直了。昨天夜里,他的左脚踩在甬路边缘的砖牙上,扭伤了。我跑进小屋取来凳子,让他原地坐好了。
有了凳子支撑,他腾出手为自己疗伤。他说只是轻微骨折,要是能喷点活血化淤的药就没事了。我跑出园子为他买药。我买药回来时,他已经自己挪到小屋门口坐下。这时太阳又喜气洋洋出现在花园上空,就像根本不知道昨天夜里发生的恶作剧。是啊,它只是值白天的班,不在场的。偷懒的是月亮,当时月亮躲哪儿去了?
喷上药,他的疼痛轻了许多。
“瞧瞧这园子,我该有个帮手啦!”他反复观望着他的园子。
我拍拍胸脯,“你看我行吗?”
他想都没想,“不行。你一个小伙子,没那份耐心。现在它们需要有个人一枝一叶地修整一下。”
“噢,那只好等小菊来了。”我感到很遗憾。我想,在这园子里修整花草总会比坐在教室里听课好些吧?
匙叶草做的窗子
可是,小菊在哪里呢。
整个上午,他由我扶着,一棵一棵地,只能修整完巴掌大一片园子,还不到整个园子的十分之一。我又不会做别的,只能在甬路上一片一片扫起落叶和花瓣儿,让它们回到自己扎根的地方,以便将来变成肥料。
不经意间,我见到一片细长的匙叶草的叶子!我当然还记得,几天前夸父用这种叶子折成窗子,还在里面看见了什么。是小菊亲手从一棵匙叶草上掐下来的。我一直想亲自用它试试;一直想着呢,就是不忍心去折。小菊也不允许我随便“弄伤”它们啊!
现在行了,它是我拣到的。
学夸父的样子,我很快把这片细长的很普通的叶子折成了窗子的形状。我的手工不好,窗子给折得七扭八歪的,不像样子。我担心这可能影响它的“魔力”,所幸当时夸父做的窗子也是这个样子。
我激动得不知该用它看点什么了。
看点什么呢?
看看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