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在黑暗中,我们听得见部队从窗下走过的声音,还有摩托牵引车拖着大炮经过的响声。夜里交通频繁……而当秋天一到,阴雨连绵,栗树上的叶儿都掉了下来,就只剩下赤裸裸的树枝和被雨打得黑黝黝的树身。田野间样样东西都是湿的,触目秋气沉沉。河上罩着雾,山间盘绕着云,卡车在路上溅泥浆,兵士们披肩淋湿,身上尽是烂泥;他们的来福枪也是湿湿的……
路上时有灰色小汽车疾驰而过……
……
冬季开始时,雨仍下个不停,而霍乱也跟着雨来了。不过当局设法防治,所以到末了军队里只死了7000人。
这是海明威的得意篇章,也是英语文学中的经典性片断。
它就是“整个秋天都有战事,但我们谁也不关心它”这一句话的扩展,它也将成为小说后面40章的基调。
3 新陈代谢
案头的小说稿一天天加厚,海明威渐入佳境,写得很顺手,尤其是迁居到基韦斯特以后,他兴致特别高,这个“世外桃源”一般又与大陆紧紧相联的“海流中的岛屿”使他感到很新鲜,文思也特别灵敏活泼。
他一边写小说,一边向多斯·帕索斯、毕尔·史密斯、菲兹杰拉德这些朋友写信,叫他们赶快到他这个天堂胜地一样的新住地来玩。信中还欢呼:“这个地方,真是太棒了”“美国万岁!”——他终于结束了长达十年的漂泊生活。
也许是新陈代谢的规律作祟。
海明威一步步走向“天堂胜地”的时候,他那个在橡园镇的“家”却每况愈下,衰败的消息不断传来。
埃德曼医生患了这样那样的病,家庭经济日甚一日地入不敷出……有一天,他还收到一份《橡园新闻》报,上面登了一篇关于他父母近况的文章,标题是《子女成人,父母开辟生活新途径》,文章里说,《太阳照常升起》的作者海明威的母亲,52岁的格莱丝现在成了颇为成功的风景画家,但“人们对此迷惑不解”。记者的客观报道,能引人作出各种关于家庭境况和成员关系的深入猜测。
对于那个时间距离和空间距离都很遥远的家,海明威多年来正沿着一种惯性滑向疏远和隔膜。但这一类消息仍使海明威忧心烦闷,一下就缩短了他与“家”的距离。尽管这个家曾将他“逐”出门外,可情感深处的联系——不论是亲近的还是反感的——是斩不断的。这种心情常常影响他正在进行的小说创作。
没多久,他的父母就到基韦斯特来了。但事先没有告诉他。他骤然得知父母正在佛罗里达州处理一桩不动产投资方面的事务,便立即拍电报邀请他们来基韦斯特。
那天,当他父母搭乘的驳船驶入港湾时,海明威正在码头上钓鱼。他父亲眼力倒是仍然好,远远就认出他来,向他招呼。海明威立刻奔过去迎接,带他们回家与波林见面。
他母亲穿着曳地的长套裙,头戴白色皮帽,仍然显出庄重气派。他父亲却一脸病容,头发胡子都已灰白,人很消瘦,精神也不振。当年那个以“海明威博士”和“神猎手”而自豪的埃德蒙医生已被糖尿病拖得全然不见了。他背着人告诉海明威,他还有心脏病的症状,可能是糠尿病引发的。
他母亲格莱丝站在埃德蒙医生身边显得精神多了。海明威不禁暗暗怜惜起他父亲来。
这是海明威与他父亲最后一次见面。
这年年底,正是海明威写完《永别了,武器》第一稿又到波林的父母家住了一段的时候,埃德蒙医生用海明威的祖父留下的一支左轮手枪在橡园镇的家里自杀。
海明威匆匆赶回家去,处理完后事又清理了一下资产,发现家里已欠下了许多债务。他留下了那把左轮手枪作纪念,以后每月寄100元回家。但橡园镇那个“家”的概念,实际上已完全在他心中崩塌了。
现在,他有条件开办文艺沙龙了,他邀了许多朋友,汇聚于美国最南端的这个基韦特岛,在仍然暖烘烘的冬日阳光下比赛谁钓的鱼最多、最大,在海滨酒吧间里一边喝酒、一边品评他的新作,以便他再次精心修改。他已在山麓安下大本营,具备了向文学顶峰进发的基础。他要猎一头追捕了十年之久的“大狮子”。
他最看重多斯·帕索斯和菲兹杰拉德的意见。
他还广泛参照前辈大师的作品:“我读了所有伟大的战争小说。托尔斯泰、屠格涅夫、雷马克,我怎么能跟他们相比呢?谁也不会设想我可能同托尔斯泰先生并驾齐驱,除非我发疯了,或者说我只是想精益求精而已。”
当海明威认为《永别了,武器》已经尽他所能修改到了尽善尽美的时候,他才把文稿交给帕金斯。
斯布里克纳出版公司在1929年出版了《永别了,武器》,付给海明威1. 5万美元稿酬。这个数字刚好相当于他家橡园镇那幢带音乐室和诊疗室的三层楼寓所的抵押款。
他题词把这部小说献给了波林的伯父古斯。
因为,三年前,是古斯伯父最早支持波林与海明威结婚。本来,波林在美国深居简出的父母都不同意女儿嫁给一个已结过婚、又有孩子,还喜欢同一些不三不四的朋友在烟雾腾腾的街头酒吧间喝廉价酒的作家。后来,波林趁古斯伯父到巴黎来处理商务的机会,把古斯伯父拉到一个朋友家里见了海明威。古斯伯父只在那里呆了10分钟,出来就径直进了电报大楼,给他的兄弟拍电报说,波林要选的丈夫再没有比年轻的海明威更好的了。
而古斯伯伯后来又拿出巨资支持海明威到非洲去追捕真正的狮子。
作家去挣钱是危险的,但是好作品终究能赚钱!
——海明威的“哲学”是赤裸裸的,可又无懈可击,这就是他用来对付那个虚伪而怯懦、失去理想而又不愿面对现实世界的原始武器。
但是,海明威的“文学”却追求含蓄。
4 《永别了,武器》
《永别了,武器》是“迷惘的一代”文学的最高成就之一,着重探索了“迷惘的一代”的形成问题,并且把这个问题紧紧地同帝国主义战争对一代人的摧残联系在一起,因而把矛头指向了帝国主义战争,具有强烈的反战倾向。小说以第一人称写成,故事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期意大利与奥地利交战的前线展开。
小说主人公名叫亨利·腓特力,是个美国青年。他原来在意大利学习建筑,战争爆发后以志愿兵的身份参加了意大利军队,被授予中尉军衔,指挥一个汽车救护队驻扎在意、奥边境上临近前线的哥里察小镇。头年夏天,意大利军队打了几场胜仗,战局有所好转,腓特力休了一段假。再回到驻地时,只见十几部汽车都整整齐齐地排列在长长的车棚下,司机们正在忙着检修,一切都令人满意,他暗自想道:“我人不在这儿看管车子,显然没有多大关系。我本来自以为很重要,以为一切顺利进行,大多是靠我一人。现在我才明白,有我没我都没多大关系。”
同腓特力住在一起的意大利军医雷那蒂,不久前认识了设在小镇上的英国医院里的护士巴克莱·卡萨玲小姐。腓特力陪同雷那蒂到医院去看她。卡萨玲小姐高高的个子,金黄的头发,腓特力觉得她长得很美。她手里拿着一根儿童玩具马鞭一样的细藤条。这是她未婚夫的遗物,他不久前在法国战线阵亡。
回住处的路上,雷那蒂对腓特力说:“卡萨玲小姐比较喜欢你,超过了我。”此后,腓特力经常到医院去拜访卡萨玲。但他并不爱卡萨玲,也没有任何爱她的念头。他只承认是朋友。
一天下午,腓特力中尉奉命率领四部汽车开往某地。当晚将发起进攻,救护车队要做好运送伤员的准备。他们到达前沿阵地以后,把汽车隐蔽好,就坐在壕沟中待命。腓特力同四名意大利司机谈论起战争。
外面天黑了。探照灯长长的光柱在山峰间晃动着。炮弹不断飞来,掩蔽壕里,泥土像下雨一般往下落。腓特力正和司机们进餐,突然一颗炮弹落在掩蔽壕里,只见一道闪光,前白后红,接着轰隆一声巨响,再接着一股疾风扑了过来……腓特力只觉得有什么东西重重地压在身上,他用力扭,用力抽腿,终于把双腿抽出来,他身边一个叫巴西尼的司机两条腿全炸烂了。腓特力动手解下绑腿,想替他包扎,可是发现他已经死了。腓特力坐直了身子,突然觉得“头里有什么东西在动,狠狠地从后脑勺往眼珠子里冲”,“双腿又暖又湿”,鞋里边“也是又暖又湿”。他知道自己也受伤了。
腓特力被抬到急救站。他头盖骨有破裂,膝盖骨炸伤。急救站军医给他做了简单的手术,然后用救护车把他送到野战医院。
他在野战医院度过了危险。雷那蒂来看他,告诉他说,正在给他考虑颁发一枚银质奖章。腓特力认为自己无功受奖。可是雷那蒂说:“受伤前后,你一定做了什么英勇的事。你仔细想想看。”腓特力说自己当时动都动不了,什么也没做。雷那蒂认为“这也没关系”,只需有人能证明他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他就可以得到奖章,腓特力对此不以为然。
为了进一步治疗,腓特力转到米兰一所红十字会医院。事有凑巧,卡萨玲小姐也调到这所医院来了。他们两人一见如故,并且相爱起来。卡萨玲利用每天值夜班的机会陪伴腓特力,同他一起欢度良宵。他们完全陶醉在爱情的幸福里。腓特力想:“天知道我本不想爱她。我本不想爱什么人,但是天知道我现在爱上她了。现在当我躺在米兰的一家医院的房间里时,我觉得非常愉快幸福。”他伤势逐渐好转,到能走动的时候,他跟卡萨玲一起到公园赶马车,到赛马场看赛马,整整一个夏天,他过得很愉快。
他计划利用三周的“痊愈休假”,同卡萨玲一起到马奏列湖去划船、钓鱼,在树叶转黄的秋天里散步。可是他又得了黄疸病,计划没有实现。待到黄疸病好了时,他的假期已满,只好返回前线。他恋恋不舍辞别了卡萨玲。
前线,意奥两军正在鏖战,腓特力刚刚到达就接到撤退的命令,意大利军队失利,溃退下来,德奥联军突破防线,大步挺进。
腓特力和由他指挥的三部救护车跟着意大利人撤退,卡车、马车、大炮等等,在大路上汇合成宽阔的队列,在风雨中缓慢地移动。到黄昏时候,许多农民也加入了撤退的行列。军车中挤入了满载家具绑着鸡鸭的马车。人和车挤成一团,敌机时不时扫射,只要有一个司机丢下车跑掉或者有几匹马被炸死,公路便会完全阻塞。
腓特力带着三部汽车开上一条小路。开了半天,车子陷进泥里,进退不能,他们只好丢下车子,步行朝乌迪内方向进发。
他们沿着铁路走。突然,一片树丛里打了几声冷枪。一名叫爱谟的司机,身体一摇,滚下了路基;子弹穿透他的头部,紫红色的血从窟窿里往外喷,他死了。腓特力用他的帽子盖住他的脸,几个人又继续赶路。
他们来到一所空无一人的农舍。另一个叫做波罗尼的司机借机跑了。如今只剩下腓特力和一个叫皮安尼的司机,他俩在干草上睡了一会儿,重又上路。
天快亮的时候,他们来到塔利亚门托河上的一座桥跟前,挤进渡河的人群里。河水差不多挨到了桥板,水面上泛起漩涡,头上的雨下个不停。桥头站着宪兵,他们用手电筒照着每个过桥人的脸,仔细端详,见到军官模样的就抓去,他们是军法处派来抓溃兵的。
一个宪兵抓住腓特力的衣领,他刚要抗拒,另外两个宪兵从身后把他抓住。他被押到公路下边的田地里。那里正在审讯一名上校军官,一群宪兵分站两排,人人端着卡宾枪,审讯官威风凛凛,宣读判决:“擅离部队,依法枪决!”那上校便被拉去枪决,接着又审讯第二人。
凡是跟部队走散了的少校以上军官,一概枪决。腓特力是美国人,意大利语口音不正,因此被断定是德国间谍,必死无疑。趁宪兵忙于处置新抓来的人之际,腓特力推开两个人冲到河边,跳进河里。
河水冰凉,急流卷着腓特力滚滚而下,岸上不断往水里开枪,腓特力抱住一块飘到跟前的木头,把头缩在木头底下。枪声渐渐听不见了。
不知飘浮了多远,天亮了。腓特力游上岸,顺一条公路走到了从威尼斯到底里雅斯德去的铁路边上,他跳上一节平板货车厢,掀开帆布钻进去,里面是大炮。他躺在炮身下,听着雨点打在帆布上的声音和列车轮子与铁轨摩擦的声音,不觉睡着了。
他经历了一国大军的撤退和一国大军的进攻,现在所看到的只是一片空虚。腓特力对自己说:“愤怒在河边洗掉了,任何义务职责也一同洗掉了。其实我的义务,在宪兵伸手抓我衣领时就已停止了……世界上还有善良的人,勇敢的人,冷静的人,明达的人,他们是值得拥有荣誉的。我并不反对他们,我祝他们万事如意,只是我个人不干了,这已经不是我的战争了……”
列车经过米兰时,腓特力跳下车,到红十字会医院去找卡萨玲。但卡萨玲已去施特雷沙。腓特力找了一套平民服装换上,买了一张去施特雷沙的火车票。
火车上,旅客们都在谈战争,看报。腓特力一言不发,因为“我不想知道战争,我要忘掉战事,我与战争单独媾和了”。他在施特雷沙找到了卡萨玲。他们在巴罗美岛大旅馆开了个最好的房间同住,两人相亲相爱,犹如新婚燕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