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琳现在就躺在我的身边,她还裸着身子香甜地睡,嘴唇微微张着,像一条脱水的鱼。我知道这个比喻很俗气,但是她此时的样子确实让我想到了浑身光滑的白色鱼类。请原谅,我一时找不到更恰当的比喻了。
你们一定要笑了,笑就笑吧,我知道你们笑什么。你们一定说我是想她想出了毛病,脑子出现幻觉了。我也知道你们都在打她的主意,但是谁都没有能在她肚皮上写成一个“人”字,你们曾经这样玩笑过,说,谁他妈有本事,在她肚皮上写一个“人”字呀?谁先写上谁他妈男人!
你们玩笑的时候,我就站在一边听,你们可能觉得我连玩笑的资格都没有,所以根本不带着我一起玩笑。那时候我也知道自己和阿琳之间不可能有什么故事,阿琳长得美丽性感,能写一些秀丽的散文,因为看了许多的外国书籍,聊起文学来,嘴里吐出一串串外国作家的名字。她瞟人时的眼神,总是漫不经心的,对一些厚着脸皮跟她玩笑的男人,她只露出没有一丝热度的微笑,似乎在她眼里还没有合格的男人。她这么一个冰冷的微笑,就会让那些心里刚刚骚动的男人败下阵去,知道不可能攻下眼前的堡垒,趁早草草收兵。
碰了鼻子的男人,心里免不了酸溜溜的,就恨恨地骂,说这种女人,让她的身子一辈子不能开张!
已经二十六七岁的阿琳,现在还是一个人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走来走去,她要寻找的男人究竟是个什么样子,连她自己都说不清了。她一直单身地生活着,似乎像水中丰满的明月,让周围的男人看得见捞不到,让他们活得挺烦躁的。
而现在,她白皙的身子就躺在我的床上,那身子白得像落下的一场新雪,任你去随便画写一些新颖的图案。我从小就喜欢在雪地上乱写乱画,面对厚实而平展的雪地的时候,总会产生一种涂写的欲望。
我当然不会像那些没有档次的男人一样,在她身上写一个“人”字,我在她身上写的是一个“缘”字。
我和阿琳走到一起,过程很简单,就是因为有缘。去年初秋和我们一起去怀柔的朋友们都知道我和阿琳一起经受的那场车祸,只是没想到那场车祸之后,我们两人之间会发生比车祸更让他们震惊的事情。
去年初秋,一家杂志社组织了十五个作者去怀柔漂流,我听说漂流很刺激,也积极地参加了。组织这次活动的阿黄说,一辆面包车只能坐十个人,让我开着自己的那辆本田,这样就可以减去五个瘦人,或者四个胖人。面包车上没有空调,我当时觉得大家一定都抢着来坐我的捷达王,究竟让谁来坐呢?我当然希望阿琳坐在我的车上,但是我不能挑肥拣瘦地去邀请她,所以就把自己的车和那辆面包车并排停在一起,大家随便上吧。
上车的时候,大家都很谦让,尤其那些男士们,老的少的都绅士,站在一边等待女人先上,几个年龄大的女人就很自然地上了面包车。阿琳带着两位扛摄像机的女朋友,据说是一个电视台的,要拍摄作家活动的花絮,阿琳就招呼两位朋友也坐上了那辆面包车。阿琳刚一上车,男士们都失去了绅士风度,猴急猴急地朝车上挤,后来车上没有座位了,几位男士宁可在里面站着,也不愿意滚下来。
阿黄站在车下焦急地说,下来几位,本田还空着呢,里面可是有空调呀。喊了半天,塞在车门口的男士一动不动。车上两位四十开外的女人就站起来说,既然大家都愿意挤在面包车上,那么我们就去享受空调了。
一路上,我车上只坐着两位很胖的女人,她们上车后就眯上了眼睛,不说一句话。我知道在前面的那辆闷热的面包车上,那些喜欢搞笑的男士,一定要使出浑身解数,让阿琳笑得两个紧绷绷的奶子不停地颤,透出满腔的诱惑。我开始为今天的漂流捏着一把汗了,按照这个样子,恐怕要在水里漂流个人仰马翻,一泻千里了。
走到半路,前面带路的面包车停下来,组织者阿黄下车打听路线,男男女女趁着这个机会跳下车,男左女右地躲进路边的树丛里撒尿。一时间,两边的树丛发出哗啦啦响动声。动作利索的男士,从树丛里钻出来,站在路边点上一支烟,悠闲地看着路右边的树丛中,女人们磕磕绊绊地朝前走去。在女人走过的地方,树叶哗啦啦抖动着,像一条河流蜿蜒消失在丛林深处。
阿琳和她的两位女朋友最初没有下车,看到一车人都钻进了树丛里,犹豫了一下,估计路程还远,她们也就下了车,朝着那些抖动的树丛隐去。车要开动的时候,她们才在一车人的大呼小叫中,走出了树丛。去的时候,阿琳两手空空,回来时手里多了一捧山枣。男士们都伸手讨要,阿琳就一个个去分发。我当时站在自己的车门前,距离阿琳并不太远,阿琳或许认为我也会伸手去要,但是我站着没有动,她朝我瞟了一眼,就上车了。其实我心里很想去讨要她手里红彤彤的山枣,只是觉得跟她不熟悉,张不开嘴。
据说,面包车上的人都吃了阿琳手里的山枣,一边吃一边问阿琳这么晚走出来,是不是爬到山坡上摘山枣了。阿琳没有说,只是笑。
阿琳的两位女朋友还算幽默,代替阿琳回答了,说阿琳蹲下的地方,正好有两棵山枣,阿琳就随手摘了。几个男士就发出一阵古怪的笑,去瞅手里的山枣,仿佛要从上面瞅出些什么。
又走了二十多分钟,右边的一个路口旁,在两棵白杨树之间,扯着一幅大红布路标,上面写着:去漂流游乐园由此右拐。
车子右拐之后,是一条狭窄的山路,沿山势盘旋而上,一直爬到山顶,再从山顶盘旋而下。行走在七绕八拐的盘山路上,车身子不停地扭动着,车里的人便有些紧张,不再那么轻松地说笑了。
在山下一块宽阔的平地上,有几排泥巴抹就的平房,模样像羊圈,面包车就在平房前停息了。一伙人匆忙下车,在一个牧羊人模样的瘦男人的带领下,把一团团笑声分散到一排平房里去了。
按照组织者阿黄的计划,吃过午饭后就开始漂流,晚上搞一个联谊活动。但是,午饭的时候,清朗朗的天空突然不知从哪里搬运来厚重的云层,下起了惊天动地的大雨。山里的雨不像城市里的雨那样斯文,或许是因为山风的缘故,雨线乱糟糟地交织在一起,很野地抽打着山上的树木和岩石,片刻就有浊浊洪流从山谷间响亮地流淌下来。
渴望漂流的男女们站在窗前,看着外面雨雾腾腾的世界,最初都还一惊一咋地喊叫,莫名地亢奋,慢慢地,许多人的神色便复杂起来,觉得下午的漂流计划恐怕要流产了,再后来,都不说话了,各自去想突如其来的心思。
到了下午三点多钟,组织者阿黄看看天空的云层,叹息一声,决定取消了下午的漂流计划。既然决定取消了,一伙人也就不去想什么漂流不漂流了,三三五五地聚在一起,又欢笑起来。这个时候,喜欢寻找浪漫故事的男士,已经选好了自己中意的女人,开始围着她们神侃,把不安分的眼神抛来抛去,看似漫无边际的话题也逐渐地收拢,语言的色泽越来越黄。
这些,其实都是为晚上的非非之想做足够的铺垫和烘托。
男士们虽然知道晚上很难在阿琳那里作出什么文章,但是仍有许多男士围着她辛勤地做着烘托和铺垫,对于她带来的那两个电视台的女朋友也不放过,都已经在考虑之中了。
两个搞摄像的女人,似乎比阿琳简单多了,被几个男士的荤段子,弄得满脸红润,笑起来身体都走了形状。这种样子,对几个男士真是莫大的鼓励,凭借他们的经验,攻下这两个堡垒不会遇到太大的抵抗。
晚饭后,大雨停下来,剩下一些蒙蒙细雨飘着,阿琳的女朋友突然动身要回去了,明天一早她们还要去什么地方做节目。组织者阿黄就找我商量,说这种天气动用面包车跑山路,有些麻烦,能不能开着你的车把她们送到怀柔县城,再让她们乘坐去市里的公交车回去。又说,你送走了她们,早些回来,我们等着你一起搞联欢晚会哩。
我当然不能说不行,就去送她们了。
自然,那些对她们怀了满心希望的男士,感到很沮丧,倾诉了半下午的那些温情绵绵的话语,成了一堆冷却的臭狗屎。
阿琳跟着车去送她的女朋友,送到了怀柔县城,在蒙蒙细雨中看着她们两人上了开往市内的公交车,才放下心来。返回山里的时候,车内就我们两个人,阿琳坐在副驾驶座位上,拿着餐巾纸不停地擦拭挡风玻璃上的呵气。山路狭窄陡峭,能见度很低,我不敢有丝毫分心,小心地驾驶着车。她可能觉得车内太沉闷了,就想找一些话跟我说,问到了我的单位和我的写作。她说,你写了这么多小说了?你的小说我从来没有看过一篇,能不能送我一本拜读拜读?一定写得很不错。
她没有看过我的小说,并不奇怪,现在作家都很少看小说了。况且,像我这种名气不大的作家,她是不屑于关注的。我虽然嘴上答应送她小说集子,心里知道她只是说说而已,并不会认真的,不过我还是很高兴,准备过两天就给她寄去,于是问了她的通信地址。她单独跟我说话的时候,完全不像在一堆人面前那样冷傲,声音很柔和,有时还把身子朝我侧一下,让我闻到她身上的气息,有香水,也有别的气味。车外的小雨淅沥着,山半腰的白云呈蘑菇状,一团团地翻来滚去,我们就从这些翻滚的白云中穿行。
山谷里,只有我们一辆车寂寞地跑着,狭窄的山路两边是浓密的树木,看不到前面的路还有多远。阿琳突然对我说,我有点害怕,这地方不会有拦路抢劫的吧?我撇了她一眼,笑了笑,说真有也没有办法,绿林好汉要什么我们就给什么吧,能留下一条命就行了。
阿琳有些不高兴,哼了一声说,你说的倒轻巧,要什么给什么,你是男人没有什么顾虑,你知不知道女人有比生命还重要的东西?
我说,不管男人女人,没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
阿琳说,有。
我说,没有,和生命相比,什么都不值钱。
阿琳说,你、你真无耻。
我无法再回答阿琳的话了,她脸上的神态有些庄重,那样子似乎觉得我侮辱了她。于是,我们都沉默了。
就在我沉默地想着别的事情时,阿琳突然惊叫了一声,声音非常恐怖,一只手在我的方向盘上仓促地拨了一把。我被她的惊叫吓慌了手脚,扭头看她的瞬间,感到车轮子向左滑了一下,急忙向右打方向盘,却怎么也打不动,我紧张地喊了一声,完了……紧接着就是轰地一声。
一切都静止了,我的脑子停摆了好半天才又传动起来,首先想到的是自己还活着,然后扭头去看阿琳什么情形,才知道她一直抱着我,浑身僵硬僵硬的。我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打不动方向盘了,我的胳膊被她死死抱住,活动很不灵便了。再看车的情形,不由地吸了一口冷气,车头撞在坡路一个急拐弯的对面的山体岩石上,车盖已经高高翘起来。车前的挡风玻璃,有一个圆圆的辐射状碎裂的痕迹,我知道自己的头一定撞在挡风玻璃上了,伸手摸了一下头,摸到了一个大包和一手血,却不感到疼痛。
我们在车内傻傻地呆坐了很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阿琳就那么一动不动地抱住我的臂膀,惊恐地看着前方。我平静了一会儿,打开车门准备下车检查一下车的情况,阿琳抱住我的手更紧了,压低着声音说,別、別下去……
她的嗓子似乎在撞车的瞬间被撕裂了,声音沙哑。我挣脱了她的手说,你这是怎么了?
我这时候想起发生的一切,都是因为她突然的惊叫,心里开始气愤起来,但是我还顾不上质问她为什么惊叫,我关心的是自己的车撞成了什么样子,还能不能开动。
车的发动机撞坏了,两个车前轮子陷入了左边的路沟了,车头呲牙咧嘴地贴在路边岩石上。我察看了车头后,转身朝车的右边一看,我的老娘呀,右边两米之外是万丈深谷,里面挤满了漂浮的白云,瞥一眼就觉得头晕,多亏我向右打方向盘没有打动,只要是稍微一个右拐,就和阿琳和我的车一起粉身碎骨了。
这么说,阿琳抱住我的胳膊,是不是知道我要向右打方向盘了?不可能呀,那一瞬间她怎么知道我要朝右打方向盘呢?我急忙招呼阿琳下车,阿琳就战战兢兢地走下来,四周看了看,尤其很认真地看了右边的万丈深谷,然后就看我的脸,似乎询问我怎么办。
我拿出手机与组织者阿黄联系,深山野谷里,手机没有信号。我对阿琳说,你上车吧,我站在路边拦车,拦不到车咱们就要在车里待一个晚上了。
阿琳似乎没有听到我的话,站在我身后,一步也不想离开我,好像担心我会突然跑掉,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天空还飘着似雾的细雨,阿琳的头发很快湿漉漉的粘贴在一起,一副狼狈样子,全无了往日那种趾高气扬的气势。虽然是初秋,山里的气温却很低,阿琳紧缩了的身子有些抖动。我知道这种天气这种路段,想拦截一辆车是很困难的,不知道要等多长时间,也许今晚不会有车辆路过了。我把自己的一件外衣脱下来,披在阿琳身上,她没有推辞,只是看了看我上身。我上身只剩下了一件背心,被雨水打湿后,紧紧粘贴在身上。
我们大约等候了一个多小时,终于看到远处闪出车灯的光芒,我顾不得许多了,站到路当中拼命地挥手。车在远处停下来,是一辆天津大发面包车。我向天津大发跑过去,一个男人探出头紧张地说,别过来,什么事儿你就站在那儿说吧。
我告诉他我的车撞了,能不能帮忙把我们送到漂流游乐园?
司机没有下车,开着车就走。我非常失望地叹了一口气,以为司机不肯帮忙,没想到司机把他的车开到我的车旁边,看了看撞烂的车头,才又停下车问我到哪个漂流游乐园,有多远。我指了指前面说,大约三十公里的路,你看要多少钱?
司机说要一百五十元,我点了头,把自己的车锁好,上了天津大发。上车后才发现,车内还有一个抱着孩子妇女。司机说他是去老岳母家接老婆回怀柔县城的,又说,这路,谁敢停车呀?遇到抢劫的怎么办?你们还算走运,遇到我了,怎么把车撞成这个样子,是不是喝酒了?
原来司机察看我的车,是要证实是否真的出了车祸。我看了一眼阿琳,说没有喝酒,不知怎么搞得,走着走着车轮子打滑,怎么也控制不住车身了,像见了鬼似地。
司机说,我相信,经常有这样的事情,自己也说不清怎么回事儿,哎,哥儿们,人没事就好呀,你们这么晚了去漂流游乐园干啥?
我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司机,说那里的朋友一定都等着我们,但是怎么也联系不上。司机说他不知道这个漂流地点,让我仔细看好路。我说,好找,走到前面一个岔路口,路口有一块红路标。
一路上,不时地有岔路口从我们眼前闪过,司机把车开得很慢,让我们仔细寻找着红路标。按照行驶的时间计算,我们早该到达岔路口了,可是一直没有看到红路标,我有些疑惑的时候,司机停下了车,让我们认真地想一想。
我说,不对呀,我们现在走的这地方,来的时候没有看到呀?
阿琳说,一定是走过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