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区很静。小区的这些寂静时光属于老年人和孩子。
尽管这些老年人的命运各不相似,眼下的处境和状态也各有不同,但他们凑在一起都感到了快乐。因为有关爱,有他们共同的话题,这个圈子就成了老年人的家,他们每天必须到这个圈子里享用一些时光。如果哪一天因为无法脱身的事情空缺了,第二天必然要向身边人打探,问前一天有没有发生有趣的事情。当然,如果有谁一天没露面,圈子里的人就会当成一件挺大的事情来议论。他们之间已经形成了一种相互依赖的关系。
一年之中,他们当中会有一两个人永远空缺了。他们知道这是难免的事情,也知道这事情很快就轮到自己了,所以他们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诧异和伤悲。他们议论这件事情的时候,就像刚刚从早市回来,议论早市上的萝卜白菜的价钱一样平静。
“老王头昨晚走了?”
“走了,就他那身体,也该走了。”
“前几天他还说,过了今年,他想去美国住些日子,女儿在美国呢。”
“嗨,也别去美国了,美国太远,去阎王爷那儿就挺好。”
一边议论着,一边做着各自的事情。有择菜的,有织毛衣的,有给孩子喂奶的,还有把身子吊在健身器材上折腾、张着大嘴喘粗气的。
或许正因为所剩时光不多了,他们对待邱抗战和罗兰的黄昏恋,就比儿女们更宽容,并给予赞美和支持。他们因为不满邱抗战儿女们的做法,于是给邱抗战出了很多主意。最一致的意见,就是立即登记结婚,如果儿女们反对,就到外面租赁房子住。
但邱抗战还在犹豫。他不是害怕儿女反对,而是舍不得小孙子。他想跟罗兰结合后,仍旧住在塔楼这儿,等到范大伟也有了孩子,他和罗兰一起给照看着,该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呀。他希望自己和罗兰的黄昏恋,能最终得到儿女的批准。
罗兰赞成邱抗战的想法。这把岁数的人了,最好别因为婚姻闹得山崩地裂。况且,她也喜欢邱抗战的小孙子,每天又抱又亲的。
当然,罗兰亲吻孩子的方式值得商榷,她总是把自己的脸贴在孩子脸上,实实在在地亲。这是乡下人亲吻孩子的方式,但城里人不这样。城里人讨厌别人亲吻自己的孩子。
有一次,刘艳发现罗兰亲吻孩子,当场就变了脸色,抱起孩子上楼了。回了家,刘艳就责怪邱抗战说:“你怎么照看孩子的?孩子能让别人亲吗?”
邱抗战说:“怎么不能亲?你罗妈喜欢孩子。”
刘艳像不认识似地看着邱抗战:“谁是我罗妈呀?她喜欢孩子,让她儿子生。”
邱抗战知道跟刘艳争论不出结果来,就不吭气了。但刘艳仍旧不依不饶,说:“以后带孩子离她远一点儿,你不嫌她脏,我嫌!”
这话说得实在没了水平。邱抗战就忍不住说,她哪儿脏?你是不是也嫌我脏了?嫌我脏别让我看孩子!刘艳说,我知道你的心早就不在孩子身上了,也行,你要是想甩下孙子不管,那以后就别让他叫你爷爷。邱抗战不敢说不让孙子叫他爷爷,那算怎么回事?他就只好忍气吞声了。
这事让孙泰知道了,孙泰就很激动,似乎这事跟他有很大关系。他对邱抗战说:“老邱,你说句话吧,到底听儿女的,还是听罗兰的?你要是听儿女的,以后就别再跟罗兰来往了,你算什么玩意呀!”圈子里的老年人都赞成孙泰的话,他们开了一上午批斗会,最后给邱抗战出了个主意,让邱抗战给儿媳妇雇个保姆。
但是罗兰反对请保姆,主张不要跟刘艳闹翻了脸,说:“咱们就受点儿委屈吧,哪一个当爹妈的能不受委屈?”
罗兰的这句话,把邱抗战刺激得不行了,他突然发起脾气,说:“凭什么我们要受委屈?我受了一辈子委屈了,凭什么呀?这会儿我就是不给他们看孩子了,爱谁谁去!”
邱抗战是被罗兰的善良和宽容打动了,他觉得自己有责任让罗兰幸福,他觉得跟罗兰在一起,比看护孙子更重要。
邱抗战把找保姆的想法跟儿子邱华海和儿媳刘艳说了。邱华海没说话,站起来进了里屋。他知道老婆刘艳肯定要生气,要选择一些难听的词汇刺激他老爸。他干脆去里屋躲了。
刘艳不是那种喜欢大喊大叫的人,她生气的时候很平静,脸上的表情冰冷冰冷的,从嘴里蹦出来的话语,句句像锋利的刀子。她看着邱抗战冷笑说:“我有你这么个公爹,真光荣,我都想在后背上挂块牌子,写上我是某某人的儿媳妇。”她说:“你义无反顾要啃那块老骨头了。为了那块老骨头,连孙子都不要了。找保姆好呀,我也不想让你照看孩子,可找保姆一个月五六百块钱,我才挣几个工资?”邱抗战早猜到刘艳会说这句话,就说:“这个不用你操心,我来找保姆。”
刘艳想了想说:“行,你去找。我可有要求,保姆要身体好,有文化,会唱歌,会背诵唐诗宋词。”
邱抗战发动圈子里的老人们帮他找保姆。有人提供线索,说前些日子早市有位卖菜的女孩子,不想卖菜了,打听谁家需要保姆。邱抗战就去早市找到了卖菜的女孩子。女孩子叫秀秀,河北保定人,长得挺好看的,人也挺机灵,邱抗战一眼就相中了。
秀秀却摇头不答应。秀秀说:“不行邱爷爷,三百块钱太少了。”
邱抗战解释说:“不少了,活儿不重,就是照看照看孩子。”
秀秀说:“最少四百块。”
邱抗战一咬牙:“好好,四百就四百。会唱歌吗?你每天要给我的小孙子唱歌听。”
秀秀愣了愣,说:“唱歌?那要加五十块。”
邱抗战有些生气地说:“你以为还是卖菜呀?一分一分地讨价还价?给你加二十块。唱一首歌我听听。”
秀秀唱了一首歌,很难听。邱抗战又问秀秀会不会背诵唐诗宋词,秀秀明白了,说是不是要每天背诵给孩子听?邱抗战点了点头,把一本书递给秀秀,让她把打勾的诗都背诵下来。秀秀打开书,看到一首打勾的,就小声读: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秀秀读完了,突然说:“背唐诗,还得加钱。”
邱抗战说:“你有完没有?背几首唐诗,还要加钱?”
秀秀说:“我就害怕背书,要是我喜欢背书,那就去上大学了,出来卖菜干啥?”
邱抗战说:“就你也能上大学?”
秀秀说:“我不好你找别人去吧。反正我不能背书,我背书就头疼。”
邱抗战无奈,就只好又跟秀秀侃价,最后商定每月工资四百五十块,当天傍晚就把秀秀带回家让刘艳过目。刘艳用挑剔的目光把秀秀上下打量了一番,问秀秀什么毕业,秀秀说是高中。刘艳说,高中毕业后干什么工作了?秀秀说卖了五年菜。秀秀看到一边的邱抗战一个劲儿使眼色,才想起回答错了,忙改口说卖彩电的。
刘艳说:“不对吧?你今年十九岁,卖了五年彩电,多大高中就毕业了?”
邱抗战在一边忙插嘴说:“她是边卖彩电边上学。”
刘艳说:“那也最多是初中毕业,会背诵唐诗宋词吗?”
邱抗战说:“会,能倒背如流。”
刘艳白了邱抗战一眼说:“我没问你。”
秀秀说:“会背,不信背诵个你听听。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邱抗战说:“不错,一字不错。”
刘艳说:“是中国人就会这首诗。”
邱抗战说:“秀秀,再背几首诗。”
秀秀就背诵:“鹅鹅鹅--”秀秀一下子忘了后面的几句,皱眉头想。“鹅鹅鹅,后边什么来着……”
邱抗战很焦急,站在后面偷偷提示秀秀,把自己的脖子仰起来,使劲儿朝前伸。秀秀明白了,接着背诵:“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
最后一句秀秀又忘了,邱抗战两只手张开,不停地划拉着。
秀秀一个激灵,脱口而出:“鸭掌拨清波。”
刘艳瞪了邱抗战一眼,说:“你这是从哪儿找来的保姆呀?是不是在大街上捡来的?”
秀秀不满地小声嘀咕:“捡来的?我成了什么了?”
这时候,沙发上坐着的邱华海说话了:“刘艳,你就别挑三拣四了,找保姆又不是找老师,差不多就行了。”
刘艳说:“差一点儿都不行,保姆决定孩子的智力发育,决定孩子的身体健康,你懂不懂?要是找个保姆傻乎乎的,不知道跟孩子交流,孩子也就变傻了,要是保姆的身体有传染病,不就传染孩子了吗?”
邱华海说:“有传染病不行,身体一定要好。”
邱抗战把秀秀朝前推了一步说:“你们看她的身体,结实得像头小牛犊。”
刘艳上下打量着秀秀,目光落在秀秀的耳根后。这儿怎么啦?是皮肤病吧?她伸手去摸了一下。秀秀说就是生了个皮癣,每年在这个季节我就爱生皮癣,到秋风凉了的时候,自己就好了。刘艳说万一传染怎么办?我看还是去医院做个检查,血检尿检都要做。秀秀突然一甩手说,我不去医院检查。你们挑来拣去的,我成什么东西了?又不是卖菜,挑拣什么?刘艳说,你不去医院检查,就别在我这儿干。秀秀说,不干就不干,给这几个破钱,让你们挑来拣去的,伤自尊!
秀秀说完朝外面走,邱抗战忙跑到楼道拦住她,邱抗战说:“你傻呀?有人给你出钱检查身体还不好?”
邱抗战磨了半天嘴皮子,秀秀才算答应了。
邱抗战辅助保姆带孩子,做了一周传帮带的工作,保姆基本能够胜任了。这天,邱抗战给儿子儿媳留下一张纸条,自己脱身而去。
华海、刘艳,我决定出去租赁房子,安排自己以后的生活,过几天自由自在的日子。
纸条放在餐桌醒目的地方。
傍晚刘艳回家看到纸条,反复读了几遍。她挥动着纸条对邱华海说:“你听听,你老爸要过自由自在的生活了,他在咱们家过得不自由自在,离家出走了。我怎么没让他自由自在了?就让他帮着照看了几天孩子,这就算虐待他了?”
邱华海因为老爸的出走,心里乱乱的,所以就没好气地回应刘艳说:“你跟我发什么脾气?又不是我离家出走了。”
刘艳说:“你出走我也不拦你,你们都走好了!”
邱华海说:“好了好了,我不跟你磨牙。”
他站起来去老爸屋子转了一圈,发现老爸的生活用品都搬走了。这不是一个小动作,当时保姆应当发现的,保姆为什么不给他和刘艳打电话?他就去责问保姆。保姆的理由很充分,说我问爷爷,爷爷说他要去你大哥那边住去,我能知道他要离家出走?“走了好,我少做一个人的饭。”保姆说。
邱华海差点儿被保姆的最后一句话气昏过去,但仔细想想,保姆说的也是实话。他坐在老爸的屋内郁闷了半天,最后还是给姐姐邱华涛打了电话。
邱华涛赶过来问明情况,就朝邱华海和刘艳撇嘴,说你看看你们俩这点儿出息,值得怄气吗?再简单不过了,去跟邻门要人就行了,咱爸肯定跟那个农民工的老妈子在一起。邱华海拍了一下脑门。是呀,刚才晕了头,怎么没想到这点呢?他拔腿去敲范大伟家的门。
霍清清开门出来。邱华海说:“我爸他们去哪儿了?你肯定知道。”霍清清确实知道两个老人的住处,他们就在马路对面的小区租赁了房子。当时罗兰不想跟邱抗战走,说要等到跟他办理完结婚手续再同居。邱抗战说不能再等了,要是被儿女发现了意图,他就走不掉了。“咱们搬走后,再慢慢办理手续。”邱抗战有些央求罗兰了。
罗兰没了主意,征求霍清清和范大伟的意见。范大伟摇头,他觉得母亲现在跟邱抗战同居,有点儿不明不白的。他对罗兰说:“也不差这一天两天,先让邱大伯过去,你的户口本还在老家,我抽时间回去拿过来,你办完手续再过去。”
霍清清说:“邱大伯这种选择,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咱妈不跟着过去,有些不近人情,让邱大伯伤心。”
最后,霍清清说服了范大伟,给罗兰收拾了物品,送她去了租赁房,还给他们打扫了屋子。霍清清离开他们的时候,邱抗战叮嘱霍清清,跟谁都不要说他们租赁的住处。“他们知道了肯定要闹腾。”邱抗战说。罗兰却拉住霍清清的手哭了。霍清清不知道她为什么哭,以为跟那些出嫁的女孩子一样,可能有些恋家。霍清清就劝她说,你别伤心妈,就隔着一条马路,我和大范会经常过来看你的。
罗兰摇摇头,说:“我和老邱这一走,孙泰就孤单了。”
霍清清这才明白,罗兰其实是惦着老孙泰。霍清清就说,你放心吧,孙泰大伯那儿,我会照顾他。邱抗战叹了一口粗气,说孙泰一个人不容易,别看他整天一能一能的,那都是装出来的,他心里最孤单呀。邱抗战说着,脸上露出内疚之色,似乎很对不住孙泰。
本来霍清清想告诉邱华海,不用为邱抗战担心,他们两个老人生活安排得很好。但看邱华海的脸色很难看,而且使用了兴师问罪的口气,她就改变了主意,说:“华海,我正想问你,我婆婆是不是被你爸拽走了?”
邱华海愣了愣,说:“嗨,你还倒咬一口了,你告诉那个农民工,要是我爸出点什么事情,跟他没完!”
霍清清说:“你别说话太难听了。要不这样吧,咱们打电话报警。”
这时候,邱华涛已经跟出屋子,站在邱华海身后。她听了霍清清的话,就拽了拽邱华海,说人家不知道就算了,回屋吧,过些日子爸自己就回来了。邱华海转身回屋子的时候,盯了霍清清一眼说:“算你狠!”
邱华涛回了屋子就对弟弟说:“你急什么?咱们盯紧霍清清,她肯定要隔三岔五去看望农民工的老妈子。”
邱华涛判断的没错,霍清清原来是准备隔三岔五就去看望两位老人的,但邱抗战和罗兰从圈子消失后,孙泰的情绪受到影响,加上这几天有些感冒,病倒了。本来他就有肺气肿,抽烟又很凶,所以咳嗽得厉害。霍清清就把精力用在孙泰身上了,逼着他住了医院。这些日子,邱华涛他们盯梢霍清清,就扑了空,每天只是看到霍清清从家中到医院,再从医院回到家里,来回忙碌着。
按照常理,霍清清把孙泰住院的消息通知了孙泰的儿媳妇。孙泰的儿媳妇在一家影视公司做化妆。接到电话,她赶到医院看望了孙泰,跟孙泰诉了半天苦,说孙泰的儿子不负责任,一个人待在国外逍遥。而她的工作太忙,跟着剧组满世界跑,还要照看孩子,快累趴下了……孙泰没听完儿媳妇的唠叨,就打断了她的话说:“你忙你的吧,我这儿没事,清清照顾我挺好。”
孙泰的儿媳妇就对霍清清说了一堆感谢的话。霍清清说你别客气,我们离得最近,再说我的工作也不忙,你放心把孙伯伯交给我吧。
孙泰的儿媳就很放心地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