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孙泰找老伴,更大的用处是给他做饭收拾家,给屋里添一些人气。孙泰跟邱抗战和范大伟是邻居,在范大伟的对门,一个人住着三室一厅的大房子,屋内显得空荡荡的。儿子在国外的中国公司上班,儿媳妇虽然在国内,一年也就过来看他三四次。也不能说儿媳妇不孝,儿媳妇跟公爹的关系,总不如女儿和亲爹那么密切。
邱抗战曾经是孙泰的部下,两个人在一个局共过事,邱抗战是科长。据邱抗战说,他就是因为孙泰从中作梗,才没有提升副局长。这也是邱抗战过去不住塔楼的原因,他不喜欢出门就遇到孙泰。邱华波跟弟弟邱华海交换房子后,邱抗战跟着搬迁到塔楼后,就不得不跟孙泰做邻居了。
也奇怪,他们两个人凑在一个圈子里后,不但没有相互排斥,反而成了棋友。邱抗战跟圈子里会下棋的人都较量过,都不是他的敌手,转来转去,就跟孙泰对弈了。结果他们两人是棋逢对手,各有输赢,就各不服输,较起劲儿来,一天又一天地对垒着,谁也离不开谁了。
下棋的时候,两个人采取的都是打击挖苦的战术。孙泰说,你这臭棋篓子,棋软得像柿子,我想怎么捏就怎么捏,把你捏成一个缩头乌龟。邱抗战说,你手抖什么抖?老的拿不动棋子了?还泰森呢,我看你是太损,专门损人利己。
说到这里,孙泰就笑了,抬眼看邱抗战,问:“知道那次你为什么没提副局长吗?我给你别马腿了。”
事到如今,邱抗战早就不生气了,他不屑一提地说:“你不说我也知道。”
孙泰说:“你知道我怎么给你别马腿的?我跟上边来考察干部的人说,你跟办公室打字员小李搞到一起了。那时候单位早就传说你跟小李出轨了。”
孙泰说完就得意地笑起来。因为查无实据的谣言,邱抗战提升副局长的事情就被搁置起来,确实有些可笑。孙泰笑起来身子一抖一抖的,好像自己干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邱抗战趁他笑的时候,偷偷挪动了自己的一个棋子,把车提上了一步,孙泰却没有发现。邱抗战也就开心地笑起来,似乎挪动一步棋子,跟孙泰对他的陷害完全抵消了。
往事如烟。他们两人本来已经把心底存放的那些陈年旧账,掏腾出来抛弃了,但是罗兰的出现,却又让他们两人心中各存秘密了。他们都喜欢上了罗兰。
邱抗战老伴死了十几年,因为儿女们的反对,一直没再结婚。
本来邱抗战已经断了再婚的念头,邱华海和刘艳给他生了个小孙子,照看孙子就成了他幸福的享受。小孙子才两岁,他发誓要把孙子送上大学。
可遇到罗兰后,他的心里起了变化。
罗兰喜欢孩子,每天都围着邱抗战的小孙子转。尤其是当罗兰得知自己的儿媳妇霍清清,原来是邱抗战的大儿媳妇,她跟邱抗战也算是沾亲带故了,因此跟邱抗战更亲近一些。邱抗战也就有了充足的时间跟罗兰接触。老年人的恋爱,其实比青年人更迅速,大概都知道剩余的时光不多了,一分一秒都十分珍贵,因此删繁就简,省略掉了很多不必要的过程。邱抗战和罗兰恋爱了。晴朗的天气里,罗兰大多数坐在童车边,帮邱抗战照看孩子,利用闲散时光,纳鞋底做布鞋。她给邱抗战做了一双,又给孙泰做了一双。她还展示了自己裁缝衣服的本领,给邱抗战的孙子做了一件短袖衣服。不过最让邱抗战和孙泰咂舌的,还是她做饭做菜的手艺。有一天午饭后,罗兰从塔楼出来,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了七八个包子,放在石桌上,说:“我蒸的大包子,你们尝尝,有素馅的,豆腐粉条豆芽胡萝卜,还有豆角猪肉馅。”
邱抗战和孙泰都吃了,都说这辈子没吃过这么香的包子。
罗兰受了鼓励,后来又包饺子又烙大饼,请他们几个人去品尝。范大伟的客厅就成了老年人活动中心了,刮风下雨的天气里,客厅里坐满了人。自然,罗兰也就取代了孙泰,成了他们圈子的中心人物。
如果换了别个家庭,罗兰把这么多人领进客厅闹腾,肯定要遭到儿媳妇的训斥。霍清清不但不说什么,还专门买了一些水果摆放在客厅茶几上,让罗兰招待老人们。倒是范大伟觉得不太合适,婉转规劝了母亲几句,说:“妈,你要是寂寞就下楼溜去,别往家里带这么多人。”
霍清清就挖了范大伟一眼,说:“妈高兴就随她吧,屋子乱了我收拾,你操那么多心干啥?”
霍清清又说:“妈从老家刚来没几天,大家就喜欢跟妈聊天了,说明咱妈人缘好。我当初还担心妈来了,没人跟她聊天,闷得慌。”
霍清清说的是真心话。她跟范大伟好上后,在范大伟的动员下,去她父母那里道了歉。父母只有霍清清这么一个孩子,对于女儿这一次的选择,他们非常满意,给了范大伟儿子一样的待遇。他们不但原谅了霍清清,还拿出自己的积蓄,帮助范大伟开了一个汽车配件店。范大伟也算是一个小老板了,每天忙忙碌碌地挣钱,很少有时间照顾从乡下来的母亲。霍清清除正常去公司上班,还要到店内帮范大伟一把,在家的时间也很少。
范大伟就不说什么了,其实他也是说给霍清清听的。霍清清宽容的话,让他心里踏实了。
但是后来发生的事情,却让范大伟有些难堪了,他也没想到自己的母亲能跟邱华波的父亲好上了。
那天上午,罗兰下楼晚了一些。健身器材场地那儿,只有六个石墩子,还有几个健身用的踏板凳子可以坐,下楼早的人,都把这些位置抢占了。邱抗战发现罗兰没有下来,就把自己孙子的一件小衣服,搭在一个石墩子上,给罗兰占了个位置。孙泰过来看到那件孩子的小衣服,心里什么都明白,却故意装糊涂,把小衣服抓起来丢进童车内。
邱抗战说:“哎干啥你?那是我孙子的衣服。”
孙泰说:“我知道是你孙子的衣服。”
邱抗战就又把小衣服搭在石墩上,说:“知道你还动?”
孙泰说:“我要坐一会儿。”
邱抗战不好说那位置是给罗兰预留的,就说:“那是我孙子坐的地方。”
邱抗战的本意,是说那位置要留给自己孙子坐,孙泰也听懂了,却故意装出误会了的样子,瞪眼说:“你说谁是孙子?”
说着,孙泰上前推了邱抗战一把,完全是挑战的姿态。孙泰这几天心里憋气,邱抗战跟罗兰进展迅速,自己明显处于竞争劣势了。要是在往常,邱抗战被孙泰推了一把,也不会太在意,他是那种不爱计较的人。但现在不一样了,现在的邱抗战被爱情燃烧了,他勇敢地接受了孙泰的挑战,抓住孙泰的衣领说:“你想打架呀?我才不怕你哩!”
周围的人急忙拉架,而两个人却在大家的拉扯下,依然挣扎着、喊叫着,朝对方一扑一扑的。乱阵中,邱抗战的眼睛被孙泰抓了一把,眼皮被抓出了血。小区里很多人都跑过来看热闹,一个七十八岁的老头和一个七十岁的老头对决,会有很多看点的。
关于邱抗战和孙泰的新闻,很快在小区传开了。邱华海和刘艳听到传闻,就一起教育邱抗战,让他放弃再婚的念头。邱华海说:“爸,你不能再跟她勾搭了,必须悬崖勒马!”
刘艳说:“我现在出门都觉得抬不起头来。”
邱华海说:“爸,掐死这念头吧,都这把岁数了。”
邱抗战跺着脚像孩子似地赌气说:“我不,我就要跟她勾搭!”
邱抗战的举动把小儿子和小儿媳吓了一跳,瞅着他愣愣地看了半天。刘艳摇了摇头说:“爸,看看你,越老越长脾气了。”邱抗战一梗脖子:“没错,我这岁数,不长个子不长工资,就长胡子和脾气!”邱华海说:“好好,我不跟你说,我把我姐叫来!”
邱抗战平时最怕的就是女儿邱华涛,她嗓门大脾气也大,训斥他就像训斥儿子,有时候还对他推推搡搡,说:“你站好了,不认错就别想吃饭。”当然她最有力的武器,是躺在地上撒泼哭闹,一边哭一边喊叫:“我死去的妈呀,我对不起你,没有照顾好我爸爸。”
邱抗战听到这些,眼泪就往外流,心就软了。他老伴临死前,拽着女儿的手反复叮嘱:“你两个弟弟粗心,恐怕指望不上了,你一定要照顾好你爸爸,让我死了也能闭上眼。”有一次,邱华涛因为老爸承认错误的态度不好,竟然悲痛欲绝,哭得肚子像气球,鼓胀胀的,差点儿憋死。那阵势,让邱抗战想起来就害怕。所以大多数时候,邱抗战总是自觉地承认错误。
但这一次,邱抗战却像初生牛犊,很硬气地说:“叫你姐就叫你姐,我才不怕她呢!”
邱华海给姐姐邱华涛打了电话,还把哥哥邱华波也喊过来了,晚上一家人召开紧急会议,讨论如何处理邱抗战的恋爱风波。大家一致的意见是,邱抗战不能再婚,他要真想找一个伴儿,那就干脆找一个四五十岁的三陪保姆,给保姆每月两千块钱的高工资。但邱抗战不答应,他说我不要保姆,就要跟罗兰结婚。
邱华波就急了,很粗俗地说:“你怎么能跟农民工的老妈子结婚?你打算跟她结了婚,再生一个小农民工?”
邱抗战骂:“你个王八羔子,会说人话吗?给我滚一边去,滚得越远越好!”
女儿邱华涛说:“爸,我把话搁在这儿,你想跟她结婚,墙上挂门帘,没门儿!”
小儿媳妇刘艳说:“那个姓范的,把我嫂子勾走了,你却要跟姓范的老妈结婚,这算什么事呀?”
他们轮番朝邱抗战进攻,效果却不明显。邱抗战就是一句话:“我的事,你们谁都无权干涉!”
其实儿女反对邱抗战跟罗兰结婚,最重要的还是担心邱抗战的二十多万存款流到范大伟家里,还有塔楼这套房子,户主也是邱抗战。
邱华涛这次没有哭闹。她看出来了,哭闹对老爸已经不起作用了。
老爸的问题暂时得不到解决,邱华涛就想起解决外面的问题了,她不能眼见老爸的眼皮被孙泰抓伤了不管。她说,孙泰凭什么抓你的眼睛?在一个单位的时候他压制打击你,现在他还耍横,我找他去!邱华涛就去敲开孙泰的门,让孙泰一起去医院,陪她老爸看眼睛。孙泰当然不会跟她走,就在楼道跟邱华涛吵嚷起来,孙泰的声音并不逊色于邱华涛。后来邱华波和邱华海也跑出屋子帮腔了,你一句我一句,把孙泰气得坐倒在地上说不出话来。
邻门的范大伟听到动静,就跟霍清清出来劝解,说老年人争吵几句,儿女们不能跟着掺合。邱华波见到前妻,忍不住心中的怒火,冲上去对霍清清骂:“你也有脸劝架?这儿没有你小妖精说话的份!”
霍清清说:“你说话干净一些,现在不是过去了,你想骂就骂想打就打!”
霍清清的话刺激了邱华波,他干脆撒起野来,抬脚踹了霍清清一下说:“看我敢不敢打你,打残了你,我去蹲牢!”
范大伟在一边瞅着霍清清被踹了,那还了得!老实人发起脾气山摇地动,他大吼一声朝邱华波冲过去,那样子是要拼命。邱华波软了,撒腿就从楼梯逃了。范大伟要去追,被霍清清拦腰抱住。范大伟挣扎了几下,见霍清清搂抱得太紧,他担心过分用力伤了霍清清,于是掏出手机,要打电话报警。霍清清说:“大范,你有完没有?一定要闹得邻居鸡飞狗跳,你才满足了?”
范大伟愣了一下,喘着粗气不说话了。罗兰捅了范大伟一把说,听你媳妇的话,回家!范大伟就乖乖回去了。
这时候,邱抗战嘴唇气得发紫,对邱华海和邱华涛喊:“你们给我滚回家,再不回去我就撞死在墙上!”
邱抗战拉开撞墙的架式。邱华涛和邱华海也就顺坡滚驴,气哼哼地回家了。
孙泰还坐在地板上。罗兰和霍清清上前把他扶回家。在罗兰面前,孙泰委屈得像个孩子,竟然哭了,说邱抗战依靠人多势众,欺负他一个孤寡老头。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罗兰用脸盆端了温水,拿毛巾给他擦脸。罗兰笑着说,你别咋咋唬唬了,这事我看到了,跟老邱没关系,是老邱儿女们不讲道理。
孙泰说:“邱抗战也不是好东西,上梁不正下梁歪。”
罗兰说:“老邱的儿女是孬,可你不能怪罪到老邱头上,老邱这人有些软,心眼儿却不坏。”
孙泰不高兴了。孙泰说:“你总护着他干啥?他哪儿长得比我漂亮?”
活到七十八岁的孙泰还吃醋。罗兰瞪了孙泰一眼,说你咋跟小孩子一样?我们这岁数了,还在乎什么漂亮不漂亮?就是图个拉呱,我跟老邱能拉呱到一起。孙泰不服气,说你别傻了,邱抗战就是图你长得好看,图你会蒸大包子会烙大饼。罗兰看了一眼身边的霍清清,有些不好意思了。她说老孙你别瞎说,老邱就是图我做个伴儿。
孙泰沉默了,他知道自己没有任何希望了。罗兰这时候也突然觉得孙泰有些可怜,就安慰他说:“老孙你放心,我不会丢下你不管。”
一边的霍清清也说:“就是,还有我呢,咱们是邻居,远亲不如近邻,你说是不是?”孙泰无奈,只能接受这个事实了。后来,罗兰为了弥合孙泰和邱抗战之间的裂痕,一天中午专门蒸了锅大包子,请他俩到家里吃饭。三个人还把范大伟酒瓶里的半斤白酒喝光了。等到大包子撑饱了肚子,孙泰和邱抗战就和解了。
邱抗战歉意地说:“老孙,对不起你,我没管教好儿女。”
孙泰说:“嗨,咱们不提儿女好不好,提儿女我就伤心,我呀,有儿子跟没儿子一个样。”
邱抗战说:“对,咱们不提儿女,过咱们的日子,咱们能活几天呀。”
邱抗战的这句话,无意中勾起了孙泰的伤心处。他心里想,你总比我多活好几年,而且有罗兰这么好的伴儿陪你,你倒是活得滋润了。
邱抗战发现孙泰低头不语,就明白了几分,笑着说:“老孙,下棋,我杀你个片甲不留!”
孙泰突然恨恨地说:“下就下,我别的赢不了你,下棋还怕你不成!”
孙泰和邱抗战他们因为有了罗兰,在小区就成了最有人气的圈子,人员扩大到二十多人了。罗兰就去小区后面的早市,买了二十个塑料小方凳,放在健身器材场地。塑料小凳子便宜,两块钱一个。罗兰把凳子朝孙泰他们面前一放说,你们坐吧,省得你们还抢占座位。
邱抗战就不好意思地笑了,把小凳子分发给站着的老人,说:“大家坐,就是罗兰细心,我们早先咋就没想到买几个小凳子呢。”有位老太太看着邱抗战幸福的样子,就说:“老邱呀,你别忙着发凳子,什么时候给我们发喜糖?”另一个老太太说:“老邱,你别跟我们在这儿耗时间了,快跟罗兰上楼吧,这会儿屋里都空了,把小孙子交给我们看管。”
所有的人都捧腹大笑。屋里是空了。儿女们都匆匆忙忙地上班去了,从上午九点到下午五点,小区是最安静的时候。小区内的这段时光,是属于老年人的。年轻人很少关注他们这个群体,他们就知道把孩子交给他们,把买菜做饭收拾家的事情丢给他们,把寂寞的时光交给他们。
罗兰明白他们话里的内容,脸色竟然绯红了。她朝说话的人挖了一眼,说:“都这把岁数了,你以为咱们还是十八九呀?”
那位老太太就说:“这把岁数咋啦?最美不过夕阳红。”
孙泰响亮地应了声:“对,夕阳最红!”
这是老年人最喜欢的一首歌,无需谁来领头,他们就不约而同地唱起来:
最美不过夕阳红
温馨又从容
夕阳是晚开的花
夕阳是陈年的酒
夕阳是迟到的爱
夕阳是未了的情
没有掌声没有喝彩,他们唱着、自我陶醉着。五月的阳光打在脸上,使那些布满皱纹布满岁月年轮的一张张脸,显得生动而温暖。身边几个一两岁的孩子,被他们爷爷奶奶的快乐所感染,也咿咿呀呀地唱起来。远处的草坪上,几个绿化工人站直了身子,朝他们这边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