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抬眼看看陈红的后背,又瞅一眼儿子,那意思是说,我没招惹谁,怎么把我牵扯进去了?吉瑞祥忙说,妈你别生气,她说的不是你,吉歌又不是你生的,对不对?
老太太白了他一眼,轻轻叹一口气,说,我耳朵聋,啥也听不到。
陈红早就想好了,这次不跟女儿绕弯子,要直奔主题,让吉歌把事情说清楚。
吉瑞祥却不想让陈红掺和这事,他有自己的处理方式。按照他的想法,管孩子要有章法,不管则罢,要管就管个惊天动地,不疼不痒的就会弄成了夹生饭。他虽然没怎么管过孩子,可他从当班长开始,已经管了二十多年兵了,什么性格的兵都见过,没有管不好的。要想把对方管得心服口服,就必须有真凭实据,而且有些问题需要量的积累,最后摆出来的时候,把对方也能吓一跳。
陈红没想这么多,也不听吉瑞祥的劝告,铁了心要把自己这口气发泄出去。
到了星期五的傍晚,吉瑞祥就坐在客厅等女儿,眼睛不时地瞟客厅的门。他想等吉歌回来后,抢在陈红前面跟吉歌谈话,最好在吉歌的屋子内,以自己处理问题的方式跟她单独谈。吉瑞祥没想到,就在他上厕所的时候,吉歌开门回来了。
吉歌刚进家门,陈红就单刀直入地说,吉歌,我问你个事,你是不是跟一个男生谈恋爱了?
吉歌怔了一下,问陈红听谁说的,陈红说你别管听谁说的,你回答我的话就行了。吉歌狠狠地把书包摔在地上,说,你不告诉我,我就不回答!
吉歌转身要回自己房间,却被陈红拽住了。陈红说你给我站住别动,你敢走开一步,我就砸断你的腿!陈红顺手抄起了客厅的一把小椅子,拉出拼命的架势。吉歌这次也真的发脾气了,猛地甩开了陈红的手,说你想砸就砸,砸烂了我的头都行。吉歌把身子一挺,一副英勇就义的样子。陈红也真的把椅子举过了头顶,作出了要砸下去的姿态。
母女俩双目对视,僵持着。
吉瑞祥从厕所慌张跑出来,伸手抓住陈红手里的小椅子。陈红呀你冷静点儿,这事你就听我的,看我怎么处理。其实吉瑞祥没过来拽椅子的时候,陈红已经把自己逼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了,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手里的那把椅子。吉瑞祥给她解了围,她反倒来了精神,拼命挣扎着要把椅子砸到吉歌身上,吉瑞祥只好催促吉歌,说吉歌你听话你先回屋子等我。
吉歌走回屋子的时候,狠狠地看了陈红一眼。这让陈红很不舒服。
陈红就跟吉瑞祥闹腾起来了,又踢又打的,说吉歌就是被吉瑞祥宠坏了。陈红跟吉瑞祥闹腾,目的是敲山震虎,闹腾给吉歌看的。可吉瑞祥根本就不跟她闹腾,任她怎么撕打就是站着不动,嘴里还说,你使劲儿打,就把我当成女儿打,出完气就没事了,对不对?
陈红撕打吉瑞祥就没意思了,她打他的时候,他起码要遮挡一下,这样她打起来才有精神。
她干脆跟自己过不去,折磨自己了。她撕开了自己的上衣,大声哭叫,样子像疯了似地。再后来,她就打开了窗户要跳楼,吉瑞祥虽然死死抱住了她的腰,但似乎有些抵抗不住了,于是赶紧大声喊吉歌帮忙。吉瑞祥没想到吉歌从屋里走出来,不但没有去帮他,反而也打开了一扇窗户要跳楼。
吉歌看着陈红说,妈你不要闹了,你就是闹给我看的,你不是恨我吗?我跳楼行了吧?
吉歌抓住窗户就要跳,吉瑞祥和陈红愣了一下,一起扑过去抓住了吉歌。吉瑞祥说,吉歌你要干啥?你就是跳楼也要把事情给我说明白了!吉歌就趴在地板上呜呜地哭了。陈红已经被吓出了一身汗水,刚才的威风早就没了,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呆呆出神。
吉瑞祥丢下陈红不管,拉着吉歌进了屋子问话。吉歌说自己跟那个男生不是谈恋爱,她就是可怜男生,想给他一些帮助,才经常跟他在一起。这个男生叫李全,上幼儿园的时候,母亲因为父亲的坏脾气,一个人离家出走了,这么多年一直没有音信。父亲带着李全生活,心情一直很郁闷,日子也过得艰涩。父亲的脾气太坏,晴天里响霹雳,说翻脸就翻脸,李全经常不知道为什么就挨了打骂。父亲不给李全一点儿玩的时间,让他整天把脑袋钻进书里,考试不好就是一顿暴打,还要饿一顿饭。李全从小就变成了一个性格忧郁的孩子,很少跟同学们说话。日子久了,同学们也就把李全看成个就怪人,没有人愿意接触他。今年秋天,学校组织去香山看红叶,李全不小心从一个山坡滚下去,半天没爬起来。当时走在李全后面的只有吉歌,她就忙跑过去拽起了李全,发现他的小腿流血了。她拿出自己的纸巾给她擦了血,说没事吧李全?李全红着脸说没事。嘴上说没事,可站起来走了两步就咧嘴蹲下去,抱住自己的脚脖子看。他的脚脖子扭伤了。吉歌扶着李全走路,总要寻找一些话说,她就问到了他的家庭。最初是吉歌问一句,李全回答一句,但后来吉歌问到了他的母亲,李全就突然哭了,哭得很伤心。吉歌有些窘迫,就不得不停下来,等待李全平静心情。
那个下午,吉歌坐在一片红叶下,听李全讲了他的故事。两个人重新站起来走路的时候,吉歌说,李全你以后有不开心的事情就跟我说,好吗?
李全看着吉歌,点点头。
吉歌似乎想让李全高兴起来,就顺手摘了一片红叶,送给李全,说,给你,快乐起来!
李全哆嗦着手,接过了红叶,嗓子眼里咕噜一句,说,我快乐。
从这以后,吉歌开始注意李全了,主动找一些话跟他说,有时候同学们故意跟李全开玩笑,吉歌还站出来给他解围。
吉歌对吉瑞祥说,我觉得他真可怜,同学们拿他开玩笑,他却一声不吭。
吉瑞祥点头,表示很能理解女儿的做法,说,继续、继续说。
吉歌说,没了,就这些。
吉瑞祥看着吉歌说,我要去找李全的父亲谈谈,李全成绩下降了,跟你没有关系,你做得没错,同学之间就要相互关心,你除去关心他,别的出格事情啥也没有,对不对?
吉歌抬头瞟了一眼吉瑞祥,说,我没有出格,可李全有点儿误会我了。
李全大概因为缺少别人的关心,感受到了吉歌对他的温情后,那颗正在成长的少男之心,就激情澎湃起来,再也不能安静了。他把吉歌送给他的那枚红叶夹在书内,每天都要看几遍。上课的时候,他的目光总是落在吉歌的背影上,呆呆地看着。晚上躺在被窝里,眼前全是吉歌的音容笑貌,久久不能入睡。他开始写日记了,写吉歌对他的温柔和关爱,把吉歌每一个笑容都写进了日记里。
这个一向孤独的少年心中,爱情的种子觉醒了。
李全的父亲就是发现了这本日记,才去学校逼问李全。这次李全不等父亲粗暴,就很坦白地承认自己跟吉歌恋爱了。日记里写得很清楚,无法抵赖,况且他也不想抵赖。在李全看来,能爱上吉歌是一件很光荣的事情。父亲在宿舍里当着很多同学的面,把李全摁在地上暴打一顿,让李全交出日记中描述的那枚红叶,他要看看这枚红叶到底有多大的魔力。但李全把那枚红叶看得比生命还重,死也不肯交出来。
李全对父亲说,头可断血可流,红叶永远在心中。
这个李全,还真有些可爱,弄得他父亲张大嘴巴对不上词儿了。
被爱情弄晕了头脑的少年,就是这样傻里傻气的。
李全的父亲没办法,只好拧了李全的耳朵,去找他的班主任徐莉,要求学校开除了吉歌。班主任徐莉是前年刚分来的大学生,前不久失恋了,因此对爱情就有些憎恨,很不负责任地说,你找我有什么用?要找你找我们校长去,找吉歌的父母去!
徐莉等于给李全的父亲指了一条路,要不他还想不到去找吉歌的父母呢。
吉瑞祥相信女儿没有骗他,说这事就到此为止了,你答应我一件事,去跟这个男生把话说明白,让他別单相思了,然后离他远点儿,好不好?
吉歌没想到父亲一句批评她的话都没说,反倒有些内疚了,她点了点头,说,老爸,你批评我几句吧。
吉瑞祥笑了,说,我批评你干啥?别说你没早恋,就是早恋了,只要趁早刹车就好。嗨,我上初中的时候,也爱上了一个女生,两个月掉了十斤肉,差点儿要了我的命。
吉歌惊讶地瞪大眼睛,等待吉瑞祥说下去。
吉瑞祥一挥手说,爸爸早恋的故事,以后再给你讲,现在咱们出去安慰一下你妈妈,好不好?
亲爱的爸爸妈妈
陈红对吉瑞祥处理女儿的事情很不满意,可究竟该怎么处理,她又没有好办法,于是就赌气不搭理吉瑞祥和吉歌了。
过了一周,学校通知在周六上午开家长会,要求必须有一位家长到场。吉歌回家看到陈红那张满是阴云的脸,就把学校的通知条递给了吉瑞祥,一句话没说地观察他的反应。
众所周知,学校的家长会越来越成为我们社会中重要的会议了,有些当领导的家长,宁可放弃了党委会,也要参加学校的家长会。这时候,在单位上班的家长们跟领导请假,都是理直气壮,而领导们也不敢怠慢,批假后还要问一句,怎么走?让咱们单位的车送去吧。
平时的家长会,学生都不参加,但这个周六学校要求学生也参加。过去的家长会都是陈红去,吉瑞祥接过了通知条,随即交给了陈红,意思还想让她去。陈红瞅了两眼,却说单位周六有事情,她要去单位。
吉瑞祥说,周六单位有啥事?有事你请个假,我还不熟悉吉歌的学习情况。
我不去。丢脸。陈红一急说出了实话。
吉瑞祥摇摇头说,那好,你怕丢脸我不怕,有什么呀不就是对男生多了一些关心,对不对吉歌?
吉歌咬了咬嘴唇,没说话。吉歌对陈红说的话很有想法。我丢我的脸,跟你有什么关系?你要觉得丢脸,就别当我妈妈好了!
周六上午,吉瑞祥特意打扮了自己一番,穿上了结婚时买的那套西装。这套西装自从婚礼结束后,就被打入冷宫,十多年没动了。吉瑞祥对着大镜子前后照了照,问吉歌怎么样,好不好看。吉歌点点头,说还行吧,就是式样过时了。吉瑞祥一撇嘴说,就我这身材,披块麻袋片子都好看。
吉瑞祥就带着吉歌去学校了,挺胸昂头走得很气势,那样子不是去开家长会,倒像是去参加宴请。吉歌进了学校大院,脚步就放慢了,几次张嘴要跟吉瑞祥说话,却不知道怎么开口。班主任徐莉已经找吉歌谈话了,学校很多学生都知道她早恋的事情,经常有人在她背后指指点点的。她意识到这次家长会,一定会涉及到此事,应该让爸爸有个思想准备。
吉歌最后就站住不走了,抿着嘴不说话。
吉瑞祥回头说,走啊,咋不走了?
吉歌鼓了鼓腮帮,说,爸,今天老师一定会说那事……
吉瑞祥眨了眨眼,明白了女儿说的那事,就说,爱咋说咋说,反正我相信你给我说的都是真话。
吉歌说,真话是真话,可老师不相信,她要是当着那么多同学和家长的面提那事,我怕你心慌。
吉瑞祥嗨了一声说,我的女儿,你还不了解你老爸,我什么大场面没经过?当年国庆35周年大阅兵,你老爸是排头兵,雄赳赳地走过天门广场,接受邓主席检阅,脚步没半点儿杂乱;国庆50周年大阅兵,你老爸负责一个参阅方队的训练,司令员去检查验收的时候,我一嗓子喊出去,威风八面,把司令员镇住了,稀里糊涂地举手给我敬礼。
吉瑞祥说着就开心地笑了。吉歌受了他的情绪感染,也忍不住笑了,走上前挽住他的胳膊,一起朝前走去。
进入校园后,一路上不断地跟学生家长擦肩而过,也不断地有学生指了吉歌给自己的父母看,窃窃私语。吉歌就装出没看见的样子,目不斜视地朝前走。
家长会在二楼大会议室内召开,里面已经人声鼎沸,熟悉的家长们都围在一起,讨论关于孩子关于学校的话题。吉瑞祥和吉歌走进去,引起了一阵私语,私语后会议室内突然寂静下来,静得没有一丝响动,让人感到憋闷。很多人的目光都落在他们父女身上了。吉瑞祥当然知道什么原因,但他一脸沉稳,把一只胳膊搭在女儿肩上,寻找合适的座位。这时候,吉瑞祥正好看到邻居女孩子林成荫和她的父亲站在那里,于是就微笑着走过去,很随意地说,你早来了?
林成荫跟吉歌家住一栋楼,两人从小学到中学,一直在一所学校,到了初中还分在一个班了,因此两家父母平时见了面,都很热情地打招呼。林成荫的学习成绩原来跟吉歌差不多,到了初中后却有了很大的进步,在班级里已经是前几名了,用老师的话说,只要这样保持下去,留在本校读高中没问题。自从林成荫学习成绩上去后,她的父母见了吉歌和陈红,就有些冷淡了,有意疏远吉歌。陈红自然明白林成荫父母的想法,人家就是担心跟吉歌在一起,受到不好的影响。陈红曾经很不满地刺激过吉歌,说你看人家都不跟你玩了,你就不能争口气,超过林成荫?吉歌出了早恋的事情,林成荫的父母已经明确告诉林成荫,要离吉歌远一点儿,别学坏了。
吉瑞祥因为很少参加学校活动,不知道其中的微妙变化,仍跟以前那样热情地过去打招呼,难免弄了个热脸去蹭冷屁股。
林成荫的父亲嗯了一声,点了点头,没多说一句话,就把身子转到一边,跟另外的家长说话去了。
吉瑞祥的反应还算快,随即对吉歌说,走,咱们往前边坐,去抢个好位置。
吉瑞祥拉了愣着的女儿一把,去前排的椅子上坐下了。
吉歌小声说,瞧他那德性,以后不要搭理他们!
吉瑞祥问,你最近跟林成荫闹别扭了?
吉歌说,谁跟她闹别扭,是她自己找别扭,学习成绩好了,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吉瑞祥明白了,点点头,心里想,别生气女儿,有一天我会让她主动找你说话的。
吉瑞祥和吉歌在前面坐下,身后的家长们就瞅着他们的背影,有些气愤地说,女儿早恋了,还挺光荣的,瞧他牛乎乎的劲儿。
按照家长们的想法,吉歌的学习不好,又早恋了,吉瑞祥走进学校,就应该低头弯腰顺墙根儿走路才对,凭什么趾高气扬的?孩子学习不好,你就是再大的官再多的钱,到了家长会上也要装狗熊。
自然,家长会上最风光的人,是学生们的老师了。这时候的老师,不管高矮肥瘦竖眉贼眼尖嘴猴腮的,在家长眼里都成了救世主。吉歌的班主任徐莉走进会议室的时候,全场起立,家长们都面带微笑一脸幸福地侧转身子注视着她款款走来的身姿。徐莉只是扫视了大家一眼,走到前面的桌子前说,大家好,都请坐。家长们这才慌慌地坐下,目光仍旧在徐莉脸上晃悠,希望她能够注意到他们。徐莉谁都不看,准确地说,她的目光游移不定。尽管她才工作两年,但对于这样的家长会已经很习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