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瑞祥的女儿十五岁了,长成了一朵花,那模样很容易让人想到婀娜多姿亭亭玉立之类的词语。吉瑞祥跟女儿并肩走在路上,认识的人见了就会说,哟,老吉,生了这么个漂亮女儿,真是福气呀!吉瑞祥也就笑着说,那是,有女儿就是福气。说完,腰板挺得很直,一脸的幸福感。吉瑞祥觉得自己没有理由不幸福,别说女儿长得好看,就连那些长成歪瓜裂枣的女孩子,她们的爸爸也是当成了明珠捧在手里。
妻子陈红跟吉瑞祥的感觉却不一样,她听到别人夸女儿,心里所有的委屈和烦恼就翻涌上来,就会说,好?有什么好的,十三四岁的女孩子,你打不得骂不得,跟她说话还要掂量半天,声音粗了不行,尖了不行,高了不行,酸了还不行,简直比跟后娘说话还难!
陈红的话不是没有道理,类似她这种苦恼的母亲也不在少数。这些母亲聚在一起声讨各自女儿的时候,一个比一个激动,一个比一个苦大仇深,说到伤心处,竟然声泪俱下。
哟,要说我女儿呀,那张嘴就像是景德镇的瓷窑,词儿多着哩,我说她一句,她回敬我三句。
你们不知道哎,我女儿长得比我都高,跟一个男孩有了那事,怀孕了,我气得推她一把,她站得比木桩还稳当,可她推我一把,推了我个大屁墩。
我都懒得说我那小祖宗,说起来心里就憋气,前些日子我骂了她几句,赌气离家出走了,你们猜猜她跑哪儿了?跟火车站一些要饭的孩子混在一起了!
最后,母亲们叹着粗气,总结出一句话,说,女儿都不是省油的灯,家家有一本难念的经。
吉瑞祥的女儿叫吉歌,一米六五的个头,只比陈红矮两公分,而且发育得很好,胸脯和臀部开始丰满了。比较其她女孩子,吉歌算是懂事的,对父母很少发脾气,说话办事挺稳重的。偶尔跟陈红顶几句嘴,也是不温不火,慢悠悠的口气。陈红最生气的就是吉歌这种不温不火的劲儿,你磨破了嘴皮子批评她半天,她却没反应。认识她的人都说她聪慧,可她每次考试都没个准星,发挥好了能考前几名,发挥不好就成了差等生。考好了,没见她高兴,考坏了,也没见她伤心,大有宠辱不惊的风度。可皇帝不急太监急,明年六月就要中考了,要是考不上重点高中,以后就很难考上像样的大学。中考对每一个家庭来说,似乎就是一场赌博。陈红不想在这场豪赌中败下阵来。
陈红就想激励女儿的上进心。她常常把邻居的同学搬出来,说,你看看人家林成荫,原来跟你学习差不多,可现在哪次考试,人家不是前几名?
吉歌就说,別老在我面前提她,她好你认她当女儿。
听听,什么话呀!陈红就生气地说,人家能追上去,你咋不能?这么没骨气!
吉歌说,这不是骨气的事,人跟人没法比,你咋不跟撒切尔夫人比?
吉歌的话不多,却堵人嗓子,而且不按规矩出牌,总是冷不丁地斜刺过来。你要说她不讲理吧,她的话句句都是颠簸不破的真理。不是吗?人跟人就是没法攀比。
陈红气得只能跺脚,只能摔一些不怕摔的东西。
陈红生气归生气,却也不敢跟吉歌拉开阵势对决。有时话语说重了,吉歌就进了自己屋子关上门,让陈红只听到哭声见不到面,一整天不吃不喝。到了这时候,陈红脑子里想的全是一些反面新闻,某某女孩子因为父母打骂离家出走,某某女孩子因为跟父母赌气跳楼自杀……陈红的心很快忐忑不安了,吉歌毕竟是成长期的女孩子,冲动起来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陈红就败下阵来,想尽办法把吉歌从屋子请出来。
吉歌跟陈红赌气的时候还有一招,就是躲在屋里写日记,写了一篇又一篇,能把陈红写得心惊肉跳,写得浑身冒冷汗。陈红做梦都想知道日记写了些什么,可吉歌的日记放在抽屉里,为了对付陈红的两只眼,特意加了两把锁。总不能把抽屉撬了吧?真撬了的话麻烦更大了,报纸上就刊登了一条新闻,一名女学生因为母亲偷看了她的日记,把她母亲告上了法院。青春期的女孩子,日记就是她们心灵的窗户,那些离家出走跳楼自杀的女孩子,事后检查她们的日记,发现很多行为,预先都写在日记里了。
在陈红看来,那些日记就像一枚枚定时炸弹,说不准什么时候就爆炸了。
陈红只能委屈自己,把火气憋在心里,对吉歌表现出极大的耐心和温柔。你不忍耐又能咋样?生孩子就是为了操心的。
后来,陈红想批评吉歌的时候,就反复琢磨几天,找到切入话题的最佳方式。有一个双休日,吉歌要跟几个同学去天津旧货市场玩,按照陈红的想法,女孩子不能到处疯跑,本身学习就不优秀,还不利用双休日看看书?可这些话陈红说不出嘴。女儿几天前早就跟同学们商量好了,而且作了充分的准备,即使不让她去,她在家里也没有心情读书,说不定还会寻些理由跟你顶嘴。
陈红就答应了。但吉歌跟同学们刚走,陈红就开始酝酿如何批评吉歌了。
礼拜天晚上吉歌回来了,陈红发现女儿的情绪很好,一个劲儿唠叨这两天玩的开心事。陈红耐心听着,还故意跟她一起开心地笑,故意装出很羡慕的样子。
听完了,陈红才顺其自然地说,你喜欢玩,以后有你玩的,考取了大学,节假日都可以玩,要是能到国外上学,玩的地方更多了。
吉歌最初没听出陈红话里的意思,仍旧兴奋地说,要到国外读书,我就去奥地利和加拿大,气候好生活质量也好。
陈红说,去哪儿都行,可要是现在不抓紧时间学习,以后找不到好工作,别说去国外玩了,就是国内的好地方也去不成,所以你自己要管住自己……
吉歌终于听出陈红此番话的用意了,有些不耐烦地说,行了妈妈,你别说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了。
吉歌显得很累的样子,离开陈红身边回了自己屋子。陈红觉得自己有几句话还没说完,而且很有必要跟她说说,于是就跟着她进了屋子。
陈红说,吉歌你别心烦,不是妈唠叨,现在不用功读书,将来怎么生活?
吉歌懒洋洋地靠在床上,说,将来怎么生活,不用你操心,行了吧?
陈红怔怔地看着吉歌,憋了一肚子的火气,真想大声告诉她,从今天起决不再管她了,随便她学成什么样子。但陈红不能说。吉歌可以说气话,当母亲的就说不得。现在她说将来不用你管,可到时候她找不到工作吃不上饭,你能不管吗?你要是真不管,以后她又会埋怨,说你当初对她不负责任。小孩子不懂事,做母亲的也不懂事?
这样想着,陈红委屈的泪水就流出来。这也是陈红最后的武器了,每逢进退两难的尴尬境地,她就只好流一些泪水,给自己找到一条退路。
临近寒假的时候,学校摸底考试,吉歌的考试成绩还是老样子,没进步。陈红要批评吉歌,却被吉瑞祥暗暗阻止了。吉瑞祥让陈红别管这事,吉歌学习的事情就交给他了,等到寒假的时候,他准备跟女儿彻底摊牌。
吉瑞祥说,我不是回来了吗?过去你说我不管女儿,从今儿起我管给你看看。
陈红说,好好好,我巴不得你来管。
吉瑞祥在北京某部当了24年兵,前几天刚刚脱军装离开了兵营,而且办理的是自主择业。也就是说,吉瑞祥到地方连工作都不要了。按说他是副团职干部,转业到北京市属单位就是国家公务员,每月不算各种奖金,也是5000多工资。而自主择业的待遇就差多了,地方每月只给不到2000块钱的退役金。选择自主择业的干部,大都有一技之长,到地方能被高薪聘用或是自己经商。吉瑞祥在部队一直是军事干部,除去嗓子洪亮,没什么特长。
对于吉瑞祥的选择,他的许多战友很吃惊,说,老吉你也要经商了?有目标了吗?
吉瑞祥笑笑,说,我回家当保姆。
吉瑞祥说的是实话,他确实准备回家当保姆。过去在部队,他一直是抓部队管理的,双休日很少回家,就连春节都在部队值班,已经有七八个大年三十没在家里过了,根本顾不上过问吉歌的学习。陈红在一家外企上班,也忙,三天两头出差,只好把吉瑞祥的老娘接过来照顾吉歌。老人年岁大了,能做什么?也就是给吉歌做个伴儿。为这事,陈红跟他吵了几次,把女儿学习不好的原因,都归结在他身上。陈红说,你看看哪家的孩子到了中考,不是全家老少齐上阵,一切为中考让路?吉歌从上学一年级到现在,你接送了她几次?咱们要是有时间接送孩子,就不用让她住校了。
陈红说的是实话,吉瑞祥也就是女儿上小学的时候接送了几次。升了初中,因为离家太远,就让她住校了。女儿住校,看起来省去来回跑的两三个小时,但弊远远大于利,跟同学们聚在一起,很容易感染一些不良习惯,当父母的很难了解她的思想变化了。吉歌贪玩,把学习看得无所谓,就是住校后受了其他同学的感染。
吉瑞祥已经当了五年的副团,今年初又没调上正团。陈红知道后就把一肚子火气发泄到他身上,说你整天不管家,干到最后也没干出名堂来,误了自己还误了女儿。吉瑞祥一咬牙说,那好,今年底我办自主择业,专门在家照顾吉歌,不把她送上重点中学,我从中央电视塔上跳下去!
吉瑞祥把今年寒假,作为跟女儿吉歌共同的起跑线。他说,寒假以前的事情,就权当没有发生,一切从零开始。他说,我要告诉吉歌,上中学一定还要留在现在的学校。
吉歌现在上初中的学校,就是全市重点中学,能留下来读高中,其实是每个在校初中生的愿望。
究竟怎么跟吉歌摊牌,吉瑞祥却不告诉陈红。
然而,吉瑞祥不追究吉歌这次的考试成绩,却有人追究,而且追上门来了。这天晚上新闻联播之后,吉瑞祥听到外面有人敲门,刚要去开,陈红就拦住了他,说问清是谁再开,又是推销产品的吧?
吉瑞祥隔了门缝问,谁呀?
门外恶声恶气地说,我!
陈红瞅着门镜说,你是谁?
门外说,我是我,是吉歌家吧?开门!
陈红从门镜看到了一个男人,敞穿着一件棉衣,像个外地民工。陈红忙给吉瑞祥打手势,示意千万不能开门。可这时候,外面的敲门声更重了。
陈红说,什么事情你说吧?
门外说,你女儿的事,开了门再说!
吉瑞祥一听是女儿的事,就把陈红推到一边说,你靠边去,我打开门,怕什么?有我在家里啥事都别怕。
门开了,吉瑞祥闪到一边,眼睛盯紧了男人的两只手,做好了反击的准备。门外的男人走进来,满嘴的酒气,眼睛里有红红的血丝。
三个人面面相视,一时寂静。
男人说,你们就是吉歌的父母?
陈红一看这男人满脸怒气,又喝了酒,就有些反感,不想让他坐到客厅里说话,于是就站在那里说,你有什么事情?说吧。
男人说,我来告诉你们,管好你家吉歌,不要让她再勾引我儿子!
陈红愣了愣,不高兴地说,什么?我家吉歌勾引你儿子?
男人说,我儿子原来学习很好,每次考试都在班级前三名,被你女儿勾引后,就像掉了魂儿,学习一天不如一天,这次考试才考了第17名……
吉瑞祥听明白了,这男人的儿子大概是吉歌的同学。这么说,吉歌在学校早恋了?吉瑞祥心里一沉,扭头看陈红。这时候的陈红好像傻了一样,两眼瞪得大大的,却空洞无物,不知道在想什么。
女人就是女人,遇到一点儿意外的事就抗不住了。
吉瑞祥稳定了自己的情绪,问清了男生的名字,忙给一嘴酒气的男人道了歉,表示一定会管教女儿的。陈红听了吉瑞祥的话,脑子突然反应过来,觉得这男人有点儿太霸道了。就算吉歌跟他儿子恋爱了,也不能把责任都推到吉歌身上,凭什么说是吉歌勾引了他儿子?说不定是他儿子勾引了吉歌呢!
陈红就挖了吉瑞祥一眼,说吉歌不在家,你怎么就能断定是咱女儿勾引别人了?这种事情,两方面都有责任,你就喜欢往自己身上扣屎盆子。男人听了立即瞪圆了眼睛,说他儿子老实,过去从来没有这方面的事。男人说,我去学校问过我儿子和他们班主任了,就是你女儿缠住了我儿子!男人顿了顿,瞅着陈红漂亮的脸蛋,有些恶意地说,你们还不知道自己女儿是什么货色?天生一个小狐狸精!
这话说的没边了,有侮辱性质。
陈红被激怒了,用手指着男人说,你的嘴干净一点儿,谁是狐狸精呀?你儿子也不会是个好东西,学习不好赖到我们头上了!
男人说,我儿子学习不好?你去学校打听打听,我儿子哪次考试不是前三名?你女儿可没有一次考过我儿子的,哼,跟你一样就长了一张漂亮脸蛋儿……
不等男人说完,陈红就大声喊叫,你给我滚出去,再不走我就报警了!
男人把敞开的棉衣刷地脱下来,说,要报警呀?太麻烦了,走,咱们一起到公安局去!
吉瑞祥狠狠地把陈红拽到后面,笑着说,这位大哥你别生气,男人别跟女人一般见识,对不对?女人头发长见识短,对不对?我刚才就给你道歉了,对不对?你就放心走吧,等吉歌回家我一定管教她,以后她决不会再跟你儿子有来往了,对不对?
吉瑞祥好说赖说,总算把男人推出了家门。关上门后回头看,陈红已经拉开了要跟他决斗的架势。陈红说,对不对个屁,哪里对呀?
对不对是吉瑞祥的口头语,他在部队整天跟兵打交道,随时随地都要给兵们做思想工作,而给兵们做思想工作需要启发,需要润物细无声,日子久了就养成了这么句口头语。
吉瑞祥粗粗地叹了一口气,对陈红说,你呀你,不明白我的意思,跟一个酒鬼理论是非,磨破了嘴皮子也理论不出个头绪,对不对?
陈红确实没理解吉瑞祥的意思,他之所以点头哈腰态度诚恳,是想快点把这个一嘴酒气的男人送出家门,事情到底怎么回事儿,吉歌回家后再详细询问。这男人今晚喝了酒来敲门,很明显是要找事的,就怕你不跟他吵架呢,跟他闹腾起来,不等于跟牛顶角吗?
吉瑞祥把道理一摆,陈红就不吭气了。事情总是这样,从她跟她结婚以后,每次她跟他理论,到最后都要被他说服了,不知道他肚子里哪来这么多道理。
陈红就绕开酒鬼的话题,去说女儿的事。老吉你看着办吧,再不好好管教吉歌,就毁了她一辈子,你还整天美滋滋的,等着沾你宝贝女儿的福气呢!陈红说完,抬头看了吉瑞祥的反应。
吉瑞祥坐在沙发上,不但没有生气,还一脸微笑,那不温不火的劲儿跟吉歌太相似了。陈红的火气就上来了,说你是不是觉得女儿早恋挺光荣的?看你煮不熟的脸!都说女儿像爹,真是太像了,你们爷儿俩成心要气死我。
吉瑞祥不说话,仍旧微笑着。
陈红就气得抓起沙发上的靠垫,砸到他身上。吉瑞祥接住一个靠垫,又接住一个,嘴里说,扔啊,那儿还有一个。陈红平时也就是摔一些不怕碎的东西,但这时候她实在忍不住了,抓起茶几上的茶壶,摔在地上。
听到爆炸声,吉歌的奶奶从里屋走出来,去收拾地板上的茶叶水和碎瓷片。儿子儿媳在外面的争吵她都听见了,可她出来后一句话都不说。老太太很聪明,与自己无关的事从来不插嘴。她出来就是收拾地板的。
不过她出来得有些早了。她应该在陈红离开客厅的时候再来收拾卫生。陈红正在气头上,看到了老太太,就把对吉瑞祥的恨,转移到老太太身上,似乎吉瑞祥不温不火的劲儿,都是老太太遗传的过错了。
陈红离开客厅的时候,就气乎乎地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