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马宁和赵薇在马湾镇只住了四天,都是在宾馆度过的。离开马湾镇的时候,政府派车把他们从宾馆直接送到了车站。赵薇和小雨这一走,再也没有回过马湾镇。
不过赵薇回到北京后,没少给马宁母亲打电话。现在通信发达了,遥远的距离变成了似咫尺之间。赵薇打电话主要是问候马宁母亲的生活情况,母亲每次的回答都是那几句话:“我好着呢,有吃有穿,你们都别惦挂了。”
但是有一个夏天的晚上,母亲突然主动把电话打到北京,问赵薇和小雨什么时候能再回老家,说她想他们了。马宁说:“这好办,你到北京来住些日子吧。”
马宁就让哥哥把母亲送到了北京。
马宁身为政委,几乎每天都有会议,大多数晚上是在办公室度过的。母亲来后,他让自己的司机拉着母亲,在北京城转了两天,然后就把母亲交给赵薇了。赵薇推掉很多事情陪同了母亲几天。但赵薇也是银行的中层干部了,不能长时间不上班,后来只能把母亲一个人留在家中。母亲不会使用煤气灶,赵薇就让马宁的司机每天中午去部队机关食堂打饭,开车送回去。这样折腾了一周,赵薇觉得太麻烦了,干脆把母亲送进了部队卫生院,说是要给她治疗肺气肿病。
卫生院对政委的老母亲,肯定要特殊照顾了,专门派了一位卫生员在床前服务,给母亲打水打饭。卫生员的态度比亲生儿子都和蔼。但母亲还是想念自己的儿子,每天早晨卫生员刚走进病房,母亲就问:“宁儿忙什么?”
卫生员说:“大妈,我们政委今天还开会,有什么事情您跟我说。”
母亲摇头说:“没事,他就是忙。你见了面告诉他,别累坏身子。”
很多人听说政委的母亲住院了,都跑到病房看望她。病房就每天堆满了新鲜的水果和鲜亮的花篮。母亲不认识来人的面孔,有时也听不明白大家对她说了些什么,但她知道这些人都跟自己的儿子在一起工作,因此送他们出门的时候,总不忘说一句:“见了宁儿的面,告诉他别累坏身子。”
母亲在卫生院住了二十几天,就再也住不下去了,吵着要回老家。眼下南方正是霉雨季节,她老是担心木箱内存放的那床棉被潮湿生霉了。马宁弄不懂母亲的心思,见母亲坚决要走,以为她想家了,就让哥哥来京把母亲领了回去。
母亲到家的当天,就把棉被从木箱内倒腾出来,果然挨近木箱底部的棉被子,有些潮湿,她急忙把被子展在阳光下晾晒。
这样又过了两个春秋。有一天母亲晾晒被子的时候,因为胸闷气喘,竟没有力气将被子搭在铁丝架上了。母亲心里就恨自己不中用,知道自己活不太久了,禁不住抱着棉被子,蹲在地上哭了。
也就是这个冬季,母亲在一个阴冷的雨天走了。在母亲生命最后的日子里,马宁的姐姐一直守候在病床前。母亲对女儿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别忘了经常把木箱里的被子拿出来晾晒。”
马宁赶回家处理了母亲的后事。马宁的姐姐就把关于棉被子的一些细节,详细告诉了马宁。姐姐说:“妈说,要是以后赵薇回来,让她放心地盖那被子,还软乎呢。”遗憾的是,赵薇没有跟马宁回去奔丧,她留在北京照料儿子小雨。小雨到了升初中的时候了,一分钟的学习时间都不能耽误。
母亲去世后留下了三间房子,哥哥嫂子就把马宁和姐姐叫在一起,商量处理方案。要在过去,这三间房子没什么用处,但现在马湾镇成为观光度假的旅游胜地了,地价一天天上涨。据说母亲居住的这一带要拆迁,变成豪华的别墅度假村。嫂子就跟姐姐说,母亲生前的生活大都是她照料的,因此她要分得两间房子才合理。姐姐不答应,说弟弟马宁应该分得两间,理由是马宁结婚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嫂子就跟马宁的姐姐争吵起来。
一直沉默的马宁突然说话了:“你们都别说了,房子我一间不要,哥哥两间,另一间给姐姐,我就要木箱内那床加厚棉被。”
哥哥嫂子和姐姐都愕然了。
马宁把棉被带回了北京。尽管他居住的楼房一年四季都很干燥,但他还是经常在阳光充足的时候,把棉被子放在阳台上晾晒。有时候他也陪伴着棉被,坐在温暖的阳光里,想一些很久远的事情。想到愧疚处,他就把自己的脸埋在棉被里,静静地流一些泪水。
棉被因为吃足了阳光,熨贴在他脸上的时候,就更加柔软而温暖了。
老房子
远离故乡的人,记忆中或多或少都会有一些老房子的影子。老房子是我们生命的起点。老房子的影子里总是裹着一团温暖,还有一些味道。这些味道无论是酸甜还是苦涩,都值得我们一生去咂摸。有些老房子破败不堪四壁透风了,却并不影响我们对它的怀念。老房子就是远离故乡的人对故土的怀念,是颠簸流离的那颗心的精神避难所。
我家的老房子对我来说,其实就是我的老父老母。
我家的老房子在胶东一个叫“釜甑”的乡村中--字典里,釜和甑都是古代一种煮饭的器具。村子东边有一座圆锥形状的大山,叫釜甑山。我到现在也没弄明白,是山因村而得名,还是村随山叫釜甑。当然这并不重要了。
父亲的父亲们一直住在这个村子里,他们最初的老房子在哪里,父亲也说不明白。父亲小时候居住的老房子,在村子中央,紧挨着家庙。村子里居住的人家都姓衣,家庙也叫衣家庙。父亲记事的时候,家庙还有些香火,我记事的时候,家庙就改成了村子的小学校了。爷爷和奶奶都在这所老房子里故去,母亲和父亲是在这所老房子里成的亲。后来我的叔叔要结婚了,作为长子的父亲,就把这所老房子让给了他,父亲和母亲搬到了村子的三间仓库里。
我说的老房子,就是这三间仓库。
仓库最早是堆放牛马草料的,所以建造的时候,房屋就比普通的屋子矮小狭窄,窗户和门也是小鼻子小眼的。其他人家建造房子的石头,是从山里开采来之后,再经过石匠们锤打砧凿,石块平整规矩。三间仓库就不同了,墙壁上的石头是从河套里捡来的,大小形状都不规则。颜色也不统一,有被阳光漂白了的,也有黑不溜秋的天然色,用今天的眼光看去,倒是有几分艺术夸张。
仓库是村北最后一排房子,前面就是一排马棚,有二十多间房子,坐西朝东,跟三间仓库组成丁字形。马棚南边的山墙前几十米,是一口水井,水质清冽。再往前,就是一条小河,常年有涓涓流水自东向西,汇入村西的大河中。
父亲当时是个教书的,算是村里的头面人物,又跟村干部做了一些感情投资,就得以在仓库里暂且安身。住了几年后,几个儿女都降生在这里,父亲就花了几百块钱,买下了三间房子。当时父亲每月才一二十块钱的工资,几百块钱不算个小数目,他拿不出这么多钱,就一直赊账,直到我当兵后的第二年,才卸掉了压在心头的这块石头。那已经是1984年了。
三间仓库是父亲给我们打造的一个窝窝。
我记事的时候,屋前的马棚还在,还有几十匹马养活在里面。马棚子面南的一面是半敞开的,可以看到马槽和拴马桩。太阳刚升起那阵子,阳光投进马棚内,映照出马匹光润的毛色,还有马匹闪亮的眼睛。无风的夜晚,我在睡梦中还可以听清马匹咀嚼草料的声音。
我们一家进出屋子,要从二十多间马棚前的小路经过,马匹们会歪着头看我们,它们的眼神总是那么忧郁。我能够嗅到它们身上散发出的汗腥味儿。马棚里很静,可以听到马尾巴扫来扫去的沙沙声。偶尔,一匹马冷不丁地打个喷嚏,就会吓得我身子一个哆嗦,脚步也就快了许多。
马棚前有一架秋千,是用粗糙的木柱支撑起来的,就有邻近的孩子跑来荡秋千。马匹们听到孩子们突然响起的尖叫声,忙支楞起耳朵细听。它们的耳朵总是不停地抖动,哄赶落在上面的蚊虫。
我记不清马棚哪一年拆掉了,也记不清那些马匹的去向。现在我想起老房子,总要想到那些马匹,它们和我的童年紧紧连在一起。
对于老房子,我记忆最深的是那几扇窗户。
老房子的窗户是木棂的,上面裱糊了一层纸。窗户纸的来源比较复杂,有小学生课本,有粗糙的纸盒子,也有旧报纸旧年历。窗户纸经受风吹雨打之后,到处开了裂,在春夏秋的季节里,也就随它开裂去,但进入冬季就不行了,寒风从开裂处灌进屋子里,冷飕飕的,母亲需要经常在开了裂的地方打补丁。通常,薄薄的纸张贴到窗棂上,要不了个把月就失去了水分,变得干焦酥脆,一场大风之后,总有什么地方要开裂的。打了补丁的窗户,显得臃肿了许多。
因为老房子在村子最北边,寒冬的风就在屋后鬼哭狼嚎地叫,再硬朗的窗户纸也被撕扯的七零八落。父亲干脆用泥巴和砖头,将后窗封堵严实,待到来年春暖花开,再将窗户开封。这样密封的三间屋子,房顶上再覆盖一层厚重的雪,那样子,很像寒风中缩紧了身子的小老头。
父亲在外面教书,每个周六的晚上,无论是风是雨,他都要赶回来。低矮的三间房屋里,有他的妻子儿女,有他全部的牵挂。赶回院子里的时候,他的目光总是最先落在窗户上,看窗户是否有一团油灯的光影。有了,他那颗悬着的心,也便稍稍松弛下来。
我的哥哥是最早诞生在老房子里的孩子,因为他的诞生,老房子注入了一股奶香的气息。
哥哥一岁的时候,赶上一个寒冷的冬季,夜里的老房子像冰窖,母子俩的体温抵挡不住屋子里的寒气。为了夜里烧炕取暖,母亲白天去山里拾柴草,把我哥哥一个人丢在家里。哥哥还不太会走路,只会在炕上爬。母亲担心她从土炕摔到地上,就用一根绳子,一头系住哥哥的腰,另一头系在窗棂上。有一次,母亲回家的时候,发现哥哥死在土炕上,他是被绳子缠住了脖子勒死的。
父亲没有过多地责备母亲,只是恨那根窗棂。窗棂上留下了哥哥临死前挣扎的迹象,哥哥跟窗棂较过劲儿,可惜小小的力气,没有拽断那根窗棂。
父亲瞪着窗棂呜咽地骂:“我日你祖宗的!”
父亲手起刀落,砍断了夺走哥哥性命的那根窗棂。
后来,那根窗棂就一直残废着。窗户纸缺少了一些支撑,那里的窗户纸就总是最先被风突破。尽管这样,父亲也并没有去修复它。
姐姐比我早两年出生在老房子里,她的哭声和笑声,多少冲淡了父母对哥哥的思念,却没有擦掉他们心中的痛。我出生的时候,父亲才真正笑了一回,他对母亲说:“咱们又有儿子了。”
到春节的时候,我已出生七个多月,能够用表情跟父亲开始情感交流了。他逗我的时候,我会笑给他看。父亲看到我笑,也跟着笑。春节前几天的一个中午,父亲发现我把窗户纸捅了个洞洞,眼睛从洞洞朝外看。父亲笑着,学着我的样子,把眼睛凑在洞口朝外瞅。父亲看到了院子里飘舞的雪花,怔了好半天,似乎想起了什么,起身披上棉衣朝屋外走,母亲问他去哪里,他只说一会儿就回来。
一会儿,父亲顶着一身雪花走回来,手里拿着一张卷起来的大白纸。他跳上土炕,三两下撕掉了窗棂上五花八门的窗户纸。
母亲没弄明白怎么回事,慌张地跑过去问父亲:“你神经病啦?”
父亲不吭气,在土炕上展开了那张白纸比划着。母亲终于明白了,又说:“你刚去买的?多少钱一张?”
父亲说:“五毛钱。”
父亲说:“这纸真白,像院子里的雪。”
母亲心疼地跳起来喊叫:“窗户纸好好的,你撕毁了,花五毛钱去买张纸,你败家子!”
父亲说:“白纸亮堂,儿子能看到院子里飘飘的雪花,飘飘的。”
父亲说着,朝窗棂上抹胶水。
母亲的火气越来越大了,说:“我过年都没舍得给孩子买一件新衣服,没舍得买一条黄花鱼,没舍得……你却花五毛钱买一张纸……”
母亲说着,竟然心疼地哭了。
父亲不理睬母亲,他很快把白纸糊到窗棂上。我趴在窗台边,看着院外的落雪从窗户的白纸前飘洒过去,留下一道道忽闪的影子,兴奋地咯咯笑起来了。
父亲看着我,也笑了。他笑得很满足。
我原来习惯了黑乎乎的窗户纸,现在看到窗户亮堂了好多,就觉得很神奇,趴在窗户上瞅着瞅着,突然伸手朝窗户纸抓去,母亲喊叫的时候已经晚了,刚贴上去的白纸被我撕开一个大洞。母亲把对父亲的不满发泄到我身上,对准我的屁股蛋子就是两巴掌。
父亲恼怒了,他跳起来扑向母亲,第一次跟她动了拳脚。
邻居听到母亲的哭喊声,跑来给他们劝架。邻居都说错误在父亲这边,家里有小孩子,窗户纸本来就不会囫囵,将就着就行了,他不该花五毛钱换一张白纸。邻居说,有这五毛钱买肉,过年能吃一顿好菜。
这个春节,因为一张窗户纸,闹得父母心情很坏,他们甚至在大年初一这天,相互之间都不肯说一句话。
其实母亲知道父亲为什么要买一张白纸,只是她心疼那五毛钱。后来父亲说,你再心疼钱,也不能打孩子呀?撕碎了就撕碎了吧,孩子没见过这么白的纸,白得像雪,孩子见了高兴。
以后的岁月,家里的境况一年比一年好起来,每逢春节前不用父亲操心,母亲就会去商店买一张大白纸糊在窗棂上,然后把她精心剪裁的几幅窗花贴上去。就因这一张窗户纸和几贴窗花,老房子里便弥漫了吉祥快乐的气氛。
我每当看到窗户上换了新纸张,贴上了窗花,就知道离大年三十晚上只有三两天了,就会大声喊叫:“妈,什么时候给我穿上新衣服?”
我最小的妹妹6岁的那年夏天,父亲张罗着要把三间老房子翻盖成四间新瓦房。父亲对母亲说:“咱们也换上玻璃窗。”
母亲挖了父亲一眼说:“翻新房子?说得轻巧,你用气吹起来?”
父亲说:“我就是用气吹给你看。”
这几年,老房子的前后左右都盖上了新瓦房,屋顶比我们家的房子高出一两米,窗户上是明净的玻璃,墙面上还贴了花花绿绿的石子,漂亮极了。我们家三间老房子被夹在当中,爬爬着身子,显出几分可怜兮兮的样子。母亲不止一次在父亲面前唠叨,说就咱们家的房子最破旧了,屋里黑乎乎的,像老鼠洞。母亲也只是嘴上唠叨几句,她知道父亲养活四个儿女已经很吃累了,腾不出力气翻新房子。
其实这些年,父亲早就为翻新房子做准备了,他今年拼凑木料,明年预定石块砖瓦,后年积攒粮食,三五年的时间,父亲像蚂蚁搬家似地,把翻新房子的材料一点点备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