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责人犹豫了一下,似乎意识到不能再往下说了,于是瞪了林涛一眼,说你不懂?你不懂的事情多着哩!你就把那两万块钱暂时装兜里,说不定房主根本不在乎那三万两万的,对不对?负责人打量林涛一脸的困惑,于是就又多说了几句,说我们也是按照上面领导拿出来的意见分房子,有些房子,领导只通知我们交钥匙,至于分给谁了,那不是我们应该问的。
林涛叹了一口气说,那你能不能到上面领导那儿查一下?
负责人很不高兴了,说,你是谁?你是纪委的?跟你说实话,关于我们单位分房子的事情,已经过去三四年了,我们领导有交代,内情一律不公开。
林涛无奈,转身出屋,嘴上仍唠叨说,我就不懂,房子分给了谁,总要有个名字吧……
负责人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有些事情你永远别弄懂。
既然这样,我们就住吧。王丹对林涛说,你去把物业费交了,把单据保存好,要是房主出现了,咱们也好跟他算帐。
林涛去物业公司补交了三年的物业费,就不再寻找户主了。但他夜里躺在床上总感觉心里不踏实,只要有人敲门,他就紧张地跳下床,疑心是一脸愤怒的户主闯进来了。王丹见他这个样子,就不满地说,你神经兮兮的干啥?咱们没偷没抢,是光明正大住进来的,怕啥?
说是这么说,但那个神秘的黄妍始终给林涛心里罩着一层阴影。可是住了一年后,也没见有什么动静,一切平静如水,他的女儿已经能在屋内学步了,还在卧室洁白的墙上,涂画上了几条红红绿绿的彩线。
有一次,他跟几个朋友吃饭,就忍不住把自己的尴尬说出来,没想到几个朋友并不觉得稀奇。
张三说,这还不懂?有些领导多吃多占,能公开名字吗?
林涛说,不公开名字可以,但不可能把房子放在这儿不管了!
李四就说,他暂时用不着呗。
王五说,也不是,用不着也会隔三差五去看看,对吧?一定是刚分了房子就出事了,被检察机关拘起来了,要是承认了多占房子,就罪加一条。
张三说,也可能仓皇逃出国外,或者罪大恶极,已经被枪决了。
几个人说的似乎都有道理,让林涛觉得眼前一亮。不过他还有疑问,钥匙怎么到了黄妍手里?黄妍又是什么人?
李四眨了眨小眼睛说,说不定是领导的情人,领导出了事情,拔出萝卜带出泥,她不敢承认房子是自己的,就用捡来的身份证出租给你了,目的就是让你帮忙看护房子。你小子,瞎猫碰上了死耗子了!反正你住满一年了,预付的一万块钱早就回来了。
众人一听,都忙点头,觉得这个说法站得住脚。林涛也跟着哦了一声,眼前又出现了黄妍的美丽面孔和不俗的气质。看她的样子,做领导的情人完全有资格。或许她对他考察后,就是看好了他的诚实,才敢把房子交给了他。她说过,并不在乎房租多少,就是想找个人帮助看房。
从这以后,林涛就设想他是替叫黄妍的女子看房的,等她露面后再跟她结算房租。他专门去银行办理了一个存折,每月定时往存折里存1600块钱。但有时候,他心里还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头,无论怎么自我安慰,仍是不能坦然。
日子就在忐忑不安中滑过去了。一晃,女儿要上学了,林涛也离开了原来打工的单位,自己开了一家公司,做起了老板。手里攒够了买房子的钱,就在四环外一处不错的地段,买了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一家三口搬进了自己的房子内,林涛才松了一口气,终于结束了阴影笼罩的日子。
不过,那套租赁的房子也不能丢开不管了,物业公司仍旧追着他交纳物业费。林涛就又把这套房子转租给了一个朋友,让朋友把每个月的房租费打进那张专项存折里。
房子转租出去,林涛就很少去那个小区了。半年后的一天,他去那边的物业公司缴物业费,走到一栋楼下的草坪前,看到有位少妇带着一个小孩子,正在楼下的荫凉处玩耍。天气闷热,少妇穿着宽松的连衣裙,好像穿了一件睡衣,手中还拿着一把檀香扇子。这女子这么眼熟?他心中不由地一惊,急忙走上前仔细打量。少妇发现林涛站在不远处打量她,就抬起头笑了笑。
林涛慢慢地走近了少妇,惊喜地说,你是、是黄妍小姐?
少妇看了看林涛说,不是,你认错人了。
林涛的目光落在了孩子身上。这个孩子两岁左右,是个男孩,长得很漂亮,样子像混血儿。男孩淘气地要抓林涛的裤子,被少妇拽住了,说道,亮亮,你老实点儿。少妇仰头又对林涛说,你是来找人的?叫什么名字?
林涛说,叫黄妍。
少妇说,我刚搬过来没几天,不熟悉这儿的人。
林涛说,哦,她不是这个小区的,不过你长得跟她太像了,简直就是一个人。
少妇笑了,说,是吗?你朋友跟我能这么像?不过我过去也遇到几个男人,有的说我长得像他妹妹,有的说我像他女朋友女同学的……其实我知道未必真像,只不过是故意跟我搭话罢了。
林涛的脸一下子红了,忙解释说,对不起我可不是故意跟你、跟你搭话,你真的跟我的房东太像了。
似乎为了证实自己的诚实,林涛给这位少妇讲了他跟黄妍的故事。少妇听了,叹了一口气说,我倒真想成为你这个房东,不但可以得到一套房子,还能认识你这样诚实的好人。我上个月刚从国外回来,原因嘛……跟先生离婚了,一个人带着孩子回来了,这边的房子是我父母的,不信你可以去我家看看,17楼1门302房,我叫潘晓云。
林涛说,我信我信,真对不起,打搅你了。
少妇说,没关系,我哄着孩子玩耍,也无聊,倒是听了你的故事打发了时间。你呀也别太当回事,好多事情呀,顺其自然好了,也可能你这位房东遇到了麻烦,暂时不便露面,说不定过几年就会找你联系的。
这时候,男孩在少妇怀里睡着了,少妇轻轻把孩子放进了童车内说,哎,你能不能帮我看一会孩子,我上楼给孩子拿点水来,一会儿就下来了。
这会儿轮到林涛笑了,说你也真胆大,不怕我把你儿子拐跑了。少妇说,我要是对你不放心,就不会把孩子交给你了。
少妇就上楼去了。
过了半个多小时,林涛还不见少妇回来,突然心里紧张起来。天哪,这人会不会把孩子丢给我了?他急忙把整个童车抱在怀里,朝17号楼1门跑去。上了楼,找到了302房门,没有章法地敲起门来。
门打开了,是刚才见到的少妇。她身上只披了一块浴巾,半露着酥胸,头发湿湿地盘在了头顶上。看到林涛怀里抱着童车,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少妇忙轻轻摆手说,把孩子抱到屋里吧。
林涛松了一口气,把童车小心翼翼地放到了卧室内。孩子在童车里翻个身又睡了。他抬头看到身边的少妇,突然心慌起来,忙把目光转移到别处。屋内布置得很雅致,能够闻到一股淡淡的桂花香气。
少妇说,很抱歉,这天儿太闷,我回来冲了一个澡。
少妇又说,你是不是担心我也像你那个房东一样蒸发了?
林涛坦率地点点头说,是,我还真有点害怕。
少妇说,我知道你等急了就会上来的……
林涛听少妇的话有些异样,就扭头看她,发现她满脸羞红,身上披的浴巾缓缓地滑落了。这个时候,林涛知道自己应该尽快离去了,但他的腿却像被钉在那里,别想拖出半步。
自然,少妇的家后来就成了林涛经常走动的地方,他每次去少妇家里喝茶聊天之后,就觉得自己心灵的空间增大了,觉得生活是蛮有色彩的。他曾经认识的房东黄妍,已经变得很缥缈了,仿佛那件事情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少妇对他真是百般地温柔,爱他的方式和举动让他感动。而且,她在他面前从来不提任何要求。有一次他给她买了一些礼物,让她责备了半天,说你要是再给我带东西,就别来家里了。
他实在忍不住了,就问少妇,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喜欢我,我不是那种很帅气的男人,也不是很有钱的大老板,你却对我这么好,让我感觉自己的生活不太真实,仿佛是在梦境中。
少妇笑了,说,这最好,人生就是一场梦,有些事情你永远别弄懂。
棉花被子
有些物品被我们珍藏着,成为我们生命的一部分,并不是因为它们多么稀奇贵重,而是其中融入了我们太多的情感。比如一支钢笔,一本书,一枚发卡,等等。马宁珍藏的是一床棉花被子。
马宁二十年前跟妻子赵薇结婚的时候,他的家乡马湾镇还不是风景旅游区,街道狭窄屋舍落败,一砖一瓦都显得那么寒酸。有一条水路和一条旱路通往马湾镇,水路不宽,旱路崎岖,把满眼的青山绿水,封闭在山峦叠嶂的一团宁静中。南方湿润的空气和缭绕的山雾,使得门前青石板上的苔藓,一年年滋蔓着。每年入冬之后,日子就阴冷得很了。
赵薇是北京部队大院出生的女子,她所生长的所有冬季都是在温暖的楼房内,遭遇南方阴冷的天气,难免有些不适应。赵薇最初就明白这一点,因此建议她跟马宁的婚礼在北京举行。马宁却说不行,我们必须回去!马宁使用了“必须”两字,而且口气坚决。因为父亲去世早,母亲把马宁和哥哥姐姐拉扯大,现在哥哥姐姐都成家了,母亲就等着他娶了媳妇,就算完成人生使命了。他知道马湾镇的亲朋好友,都瞪着一双双渴盼的眼睛,等待他这个中尉连长,携新娘回去风光一把。
马宁说:“你别担心那边冷,我早就写信告诉我妈,让她缝做一床新棉花被子,冷不着你。”
马宁很少在赵薇面前使用这么强硬的口气。赵薇感觉到这件事情对马宁的重要性,她就不再说什么了,跟随他走进南方阴冷而灰暗的天气里。
火车。汽车。渡船。
赵薇一路惊讶着走进马湾镇,她本来就生情的一双大眼睛,被那里的水光山色洗濯得愈加明亮生动。走在小巷青石板路上,她也就成为小镇风景的一部分。
马宁的母亲按照儿子来信的要求,选用了上等的新棉花,缝做了一床棉被。白棉布的被里,大红的缎子被面,密密实实的针脚,看上去非常讲究了。她怕冻着了北京来的儿媳妇,被子里絮了厚厚的棉花。马宁和赵薇第一次的夫妻功课,就是在这床加厚棉被的覆盖下完成了。自然,棉被也承受了他们激情澎湃的冲撞,接纳了他们似火的喃喃细语。等到风平浪静之后,赵薇拥着被子,就闻到了新棉花的气息,还有白棉布的糨香气。
她侧身对马宁说:“这厚被子真暖和。”
睡在外屋的母亲,却一夜没怎么合眼,不断起身朝儿媳的房门张望。她不知道自己缝做的加厚被子,能不能给儿媳带来踏实的睡眠。
第二天早晨,母亲看到从屋内走出的马宁,上前问的第一句话就是:“儿子,你媳妇夜里冷吗?”
马宁说:“妈,不冷。小薇说这床被子真暖和。”
母亲脸上笑容灿烂了,她等的就是这句话。
但是暖和的棉被子,并没有让赵薇在马湾镇多留几天。本来他们有半月的新婚假期,但新婚第五天,赵薇就对马宁说:“家里站没站地,坐没坐地,咱们早点回去吧。”马宁在基层部队带兵,赵薇在银行上班,两个人都很忙。
母亲听说他们要走,略有紧张地问赵薇:“媳妇,是不是棉被薄了,夜里冷?”
赵薇说:“不是,我急着回去上班。妈,你做的这床棉被真软乎,放好了我们下次我们回来还盖。”
母亲连连点头说:“好好,一定给你们存好了。”
其实赵薇就是安慰马宁母亲,让她相信自己不是因为棉被子薄才离去的。但母亲却把赵薇的话当作一生的承诺记住了,等到儿子儿媳离去后,就很细心地收起棉被,保存在厚重的木箱里。南方的屋子潮湿,遇到好天气,她总要把棉被放在阳光下晾晒,让棉花一直保持着蓬松细软。
马宁的嫂子是本地人,逢年过节往来走动的亲戚就很多。有一年春节,嫂子娘家来人留宿,家中被子不够用了,想起马宁母亲那里有一床加厚棉被,就去借用。母亲没有丝毫拖泥带水,断然说:“被子是你弟媳的,用不得。”
嫂子耐着性子说:“用一夜,损不坏。”
母亲摇头,还是那句话:“被子是你弟媳的,用不得。”
嫂子说:“妈,你甭害怕,我不要,就是用一夜。”
母亲说:“你弟媳是北京人,讲究。”
嫂子说:“搞不脏,真要脏了,我给拆洗。”
母亲说:“屋里什么东西你都可以用,这被子用不得。”
嫂子生气地说:“你放着生霉吧。”
从此,马宁的嫂子就恨上了母亲,撞了面都不跟母亲搭腔了。母亲并不后悔,也不生气,她觉得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对于母亲来说,她专心做的事情,就是在有阳光的天气里,晾晒加厚棉被,静心等待北京儿媳的再次归来。有时候,马宁的嫂子遇到母亲晾晒棉被,心里的怨气就会涌上来,说一些指桑骂槐的错话。母亲仿佛没有听到,目光落在棉被子上,脑子中闪回着北京儿媳仙女般的面容。
马宁结婚的第二年,家乡发了一场洪水,环绕马湾镇的河流水位暴涨,淹没了屋前的石阶。母亲屋内的水漫过了床铺。她用塑料布缠裹着那床加厚棉被,抱在怀里,站在客厅的方桌上,整整站了六个小时。马宁的哥哥试图帮她接过棉被,她却不肯松手。
马宁的嫂子后来略带嘲弄地跟邻居说:“那床棉被,是我婆婆的命根子。”
马宁的母亲六十多岁了,患有肺气肿病,面色清瘦而蜡黄,遇到阴冷天气就不停地咳嗽。她担心自己在哪一个黄昏和凌晨会突然辞世,渴盼北京的儿子儿媳早些回来的那种心情,就可想而知了。
屋前的柿子树绿了又黄,黄了又绿,一晃五六年过去了,北京的儿媳始终没有回来。这当中也有好消息传来,就是北京的儿媳给她生了一个孙子,让她在寂寞的时光中,又多了一份幻想和思念。
马宁也曾想带着出生的儿子,回老家看望母亲,但赵薇总是说孩子太小,回老家不方便。马宁就没有坚持,他已经调到机关当了宣传股长,属于自己的时间也就越来越少了。自从结婚后,他就没跟赵薇在一起过个年。部队越是节假日越忙,机关干部要跟基层官兵在一起同欢乐。
再后来,马宁家乡的马湾镇,被开发成观光度假的旅游地,有大批的游客从山外涌进来,马湾镇的一草一木都抖擞起来了。街道小巷修饰一新,镇上盖起了三星级宾馆。马宁的嫂子从游客兜里赚了不少票子,富裕起来后也就忘却了那床棉被的陈年旧帐了。她给母亲屋里安装了电话,更换了陈旧的木床和散发着霉味的被褥子,并多次给北京的赵薇打电话,邀请他们一家子回家乡看看。
嫂子说:“弟妹,有空带孩子回来看看,马湾镇现在搞旅游了。”
这一年国庆节,马宁和赵薇带着儿子小雨回到了马湾镇。他已经是团政委了。往日马湾镇经常有官员到北京,他对家乡的父母官都热情接待了,因此家乡政府得知他们一家要回故乡,就做了细致的安排,直接把他们从火车站接到宾馆,陪同喝酒观光,再喝酒再观光。马宁好容易挤出时间,带着赵薇和儿子小雨,回家跟母亲在一起呆了两个小时。
离开家时,母亲问儿媳:“你们不在家住吗?那床棉被子,我一直给你们保管着,还挺软乎。”
赵薇最初愣了一下,好半天才明白母亲说的是新婚时的棉被。赵薇就半开玩笑地说:“妈,你可要给我们保管好了,有时间我们一定回家住。”
母亲连连点头:“放心放心,不信你摸摸,软乎呢。”
母亲要去木箱内拿出棉被子给赵薇看,赵薇说就不要拿了,我知道肯定保存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