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此,黄刚的心里有些惴惴不安。
卡车驶进一个空旷的大院,四周是高高的围墙,围墙之下的操场黄尘飞扬。分到八区队的40名士兵站在操场上,接受他们的区队长的检阅。他们没想到区队长是个志愿兵,两肩上各扛个“》”型书名号,于是大家紧张的心情开始松弛下来,用那种不太恭敬的目光上下打量他。
区队长姓陈,中等个子,黑黑的皮肤,脸上长了许多粉刺疙瘩。他是作为训练尖子被改转了志愿兵,在教导队已经训了五批学员,考核评比在十几个区队中年年夺魁,上级正准备给他破格提干,因此今年这批学员的训练成绩如何,直接影响着他的前途命运。
陈队长一眼就看透了队列里目光的内容,于是就喊了声“立正”,士兵们不由地愣了一下,立即挺胸抬头,两眼目视前方。在操场上,考核一个军事教练员的水平,首先听他的口令,好的口令声音洪亮如钟,浑厚富有穿透力,传播遥远而持久,能使士兵精神抖擞,情绪亢奋。一般说来,一年的兵和两年的兵喊出的口令有明显的区别,而老百姓和军人的口令更相差甚远,你听一个老百姓喊口令,尽管嘴张得很大,声音拔得很高,但你听着尖锐刺耳,空洞无物,而一个真正的军人喊口令,你只看到他上下嘴唇轻轻一碰,就发出了撼人心魄的声音,并不需要累得脸红脖子粗的。要达到这种境界,你必须在兵营里泡两年,就像在酱缸里腌黄瓜,浸泡才出味。当然,即使是同年入伍的两个兵,喊出的口令也还两种味道,因为他们对兵营的理解深度不同。对军人理解得越透彻,发出声音的味道越纯正。这是一门学问,沿着这个话题研究下去,能否写出一本关于军人素质养成的专著,我们且不去论它,现在就说陈队长喊了这么一嗓子,士兵们对眼前这个扛着“书名号”的区队长--后来黄刚背地里就这么叫陈队长--已经产生了几分敬意。
按常规,陈队长整队完毕,讲几点要求就该让学员背着背包去宿舍,铺展被褥整理内务卫生。然而没有,陈队长让八区队的学员,在操场上就地放下背包,集体打了一套擒敌拳,然后一个个从单杠上过一遍。他让两个兵在单杠前负责保护,自己站在单杠一侧,用一种挑剔的目光细细审视着士兵们上杠下杠的动作。
轮到黄刚时,他拖泥带水地抓住单杠,陈队长的眉头就皱了皱。黄刚入伍前由于家庭条件不错,身体养得白白胖胖的,新兵连时因为吊在单杠上一动不动,被新训班长批得哭了几次,还掉了几斤肉。不过那肉没白掉,最终班长托着他的屁股用力推举,总算能做一两个引体向上。现在他掉的那几斤肉早长回来了,于是双手抓住单杠又一动不动,身体像面条一样下垂着。
陈队长冷冷地看他,说我看你能在单杠上吊多久。后来黄刚的两只胳膊开始打颤,屁股也不停地扭动,士兵们就发出细碎的嬉笑。黄刚拖着颤音说道:“区队长,我挺、挺不住了……”
陈队长不吱声,黄刚又喊:“真的不行了,要掉下去了。”
士兵们看着黄刚的手指从单杠上一节节下滑,然后脱落,再然后就一屁股蹲在沙坑上。陈队长走上前,嘴角的肉拉动一下,样子像是笑了笑,突然问道:“你是怎么混进来的?送礼送来的吧?”
“我没送礼,”黄刚申辩道:“我是正常挑选出来的。”
“就你这动作?你们连队只你一个兵吧?”
黄刚知道区队长揶揄自己,就瞅了瞅队长的脸,不以为然地说道:“动作不好,可我思想好。”
陈队长“哼”了一声,说思想好就能来教导队?来教导队首先要军事动作过硬,“当兵不练武;不如回家卖红薯”。听着区队长的训斥,黄刚不服气,当面虽不敢吱声,但回到了宿舍,他就对同班的战友说:“练武没思想,不如出家当和尚。”
教导队的生活训练比新兵连紧张,学员们几乎没有一刻喘息的机会。他们要像新兵一样,连去厕所也要排着整齐的队伍,而且时间不能超过五分钟。黄刚那天进了厕所就发起牢骚,说哪有上厕所规定时间的,如果拉肚子五分钟能拉完吗?其他的兵已经解完了小手,都站在一边等着他排队一起返回,他却蹲在那里说个没完,一个兵就故意激将他:“你就嘴硬,有本事你别走,在这儿拉肚子。”
黄刚真的急了,对大家说:“你们走吧,我就拉肚子,他能把我怎么样?”
士兵们排着队走了,他们巴不得黄刚能把这个规矩破坏掉。
等到黄刚走出厕所,陈队长已经看着手表阴沉了脸。
“你误了三分钟。”
“我拉肚子。”
“拉肚子五分钟足够了。”
“真的不够,我是拉痢疾,总想拉却又拉不出来。”
陈队长就朝厕所走去,说你跟我来吧。黄刚跟在陈队长身后走,心里有些虚了,他想陈队长要干什么,难道还要去大便坑里查实?不出他的所料,陈队长带他进了厕所就问他;“你蹲的哪个坑?”
黄刚吭哧了半天,满脸通红说不出话,陈队长又把他带回到队列前,让他面对士兵们,说道:“现在你说吧,在厕所干什么了?”
“玩了一会儿。”
“厕所里臭哄哄的有什么好玩的?”
士兵们憋着笑,一个个嘴角下撇。黄刚垂了头,也觉得自己回答的理由不充分,于是纠正说:“抽了一支烟。”
陈队长当然不知道黄刚从来不吸烟,就不再追问了,对着所有士兵们说,我们在教导队不仅要学军事知识,还要养成一个良好的作风,要知道你们一个人松垮,将来就有一个班松垮,你们40个人都松垮,将来就要毁掉一个、甚至几十个连队,就可能有整整的一代兵松垮掉,因此这不是上厕所几分钟的问题。
队伍解散后,黄刚对班里的几个兵撇撇嘴,说你们听听“书名号”说得多悬乎,好像我们是推动历史车轮前进的真正动力。有的兵就附和着黄刚,说真是的,把我们当新兵蛋子涮了,半年的日子咋熬过去。
日子确实很难熬,刚刚过了一个月,士兵们浑身酸疼,一身污垢。教导队经常停水停电,不要说洗澡了,有时三两天不洗脸,不喝水。黄刚最渴望的不是洗澡,是睡觉。好容易盼个细雨蒙蒙的天气,想趴在床铺上迷糊一会儿,陈队长却照常把队伍拉到操场,说越是恶劣天气越能锻炼队伍。
黄刚站在队列里,凉丝丝的细雨并没有冲淡他的睡意,他就那么直挺挺地站着睡着了。陈队长喊了向右转的口令,发现黄刚站在原地不动,就厉声问道:“黄刚,你在想什么?”
其实黄刚在睡梦中已经听到了陈队长的叫喊,不过经耳朵传到大脑里,提供给他的信息与现实就有些出入了,梦中的陈队长这样对他说:“黄刚,你再想想,想起来了吗?”
梦中的黄刚很惬意,说我还没有想起来呢,于是他就心安理得地继续睡着。
陈队长见他仍不动弹,仔细一看才发现他双目紧闭,陈队长就走到他面前,伸出一只手在他眼前晃动几下,终于断定他是睡着了。陈队长“咦呀”一声,说你好功夫啊,站着能睡觉,说着对准他的腿后弯踹了一脚,他的身子打了个摇摆,差一点仰倒过去。陈队长瞪着清醒了的黄刚喊道:“出列!”
黄刚跑步出列,陈队长说你给我做20个前倒。这时候地上已经有了一汪雨水,倒下去就是一身泥,因此黄刚犹豫着没动。陈队长说你怕沾泥?那么我陪你吧,说着陈队长迅速前倒,士兵们听到队长双手拍打地面发出“扑哧”的声响,地上的一汪水溅向四处,然后爬起来又倒下去,再爬起来再倒下去。兵们吃惊地看看队长又看看黄刚,不知如何是好。黄刚在片刻的愣神之后,立即学着陈队长的样子向前扑去。
收操之后,黄刚在班里脱下满是泥水的衣服,重重地摔在脸盆里,说这样下去还不被他折腾死?其他士兵尽管身上没有泥,但衣服已经湿透了,心里也恨着陈队长,于是他们都发泄着心中的不满。有的士兵说陈队长让我们冒雨训练,违背了上级的指示精神,按规定刮风下雨的天气不允许训练,要求在室内学习管理条例,还有的说队长在训练中有打骂体罚的现象,我们又不是新兵,他再体罚我们就写告状信。黄刚说:“对,他体罚我们我们就写他的告状信。”说到这里,黄刚突然顿住了,恍然道:“啊呀,他已经体罚我了,他踹了我的腿,还让我在泥水里做前倒,这不是体罚是什么?”
黄刚扭过自己的腿弯细看,果然有明显踹踢的痕迹,忙亮给士兵们看。士兵们鼓动黄刚,说你写信告他呀,上级来调查时我们当证人,把他整走我们的日子就好过了,你黄刚也就成了我们的大救星。黄刚兴奋起来,说,你们看我的吧。
上级收到一封匿名信后,首先找陈队长了解情况,问他是否踹过一个叫黄刚的学员,是否体罚黄刚在泥水里做前倒。陈队长点点头。本来上级准备派人到八区队进行调查,但没想到陈队长不做丝毫掩饰和推脱,也就没有调查的必要了。一位熟悉陈队长的首长叹息一声,点着他的鼻子说:“你呀你,这不是砸自己的饭碗吗?”打骂体罚士兵是一起很严重的事故,上级立即停止了陈队长的工作,让他闭门写检查,等候处理,转干的事情也不必考虑了。
八区队又来了一位区队长,姓周,刚从学校毕业半年。周队长白皙瘦弱,像没见过阳光的绿豆芽,站在队列前喊口令,声音奶声奶气的,队列里就发出一片嬉笑声。
周队长来八区队前已经知道告状一事了,他吸取了陈队长的教训,对士兵们态度和蔼,礼拜天的休息时间里,还和大家打扑克,下象棋。士兵们终于享受到了赢来的幸福生活,于是日子就过得很快,一晃两晃,杨树的叶子便丰满起来,五月的阳光铺展在操场上,温暖着士兵们舒畅惬意的脸庞。
就在五月的阳光里,十二个区队围着操场站成一圈,进行训练表演,检验各区队三个月的训练成果。这次会操事前没有通知,十二个区队都没有思想准备。拉到操场后,看到上级十几位首长站在那里,才蓦然醒悟。
按照一到十二区队的,顺序,逐个拉到操场中央操练。轮到八区队上场了,周队长紧张得小脸发白,喊口令的声调都变了,像公鸡打鸣,引得四周的士兵们一阵哄笑。要命的是,听见哄笑声,周队长更晕乎了,本来应该向右转他却下了向左转的口令,跑步立定的口令应该下在左脚他却下在右脚,队伍噼里啪啦地散了,许多士兵的脸红红的,去瞅周队长。周队长心里也着急,越急越乱,竟然忘了操练的程序,傻愣愣地站在队伍前。队伍里的士兵恨不得上前踹周队长两脚,有的兵就小声提醒,说:“快下达训练课目,然后跑位。”周队长却像没听到一样。黄刚气得一撇嘴,低声说道:“这是耍猴呀,出什么丑!”
听了黄刚的话,士兵们的脸上就有汗水流下来,虽然五月的阳光是温和的,但他们觉得浑身燥热,并且好像赤身裸体地站在几百双目光里,恨不得寻个地缝钻进去。
首长们已经看不下去了,教导大队的大队长愤怒地喊道:“带下去!”
这声喊,仿佛是对犯人喝道:“把某某某带下去!”于是八区队的兵们狼狈地退出操场中央。
回到宿舍,士兵们开始议论周队长,说瞧他那个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吓得快要尿裤子了。正乱哄哄地议论着,突然听到一个兵说:“要是陈队长在就好了。”
屋里寂静下来,士兵们都去瞅黄刚,那是一种怨恨的目光,从此这种目光就一直压迫着黄刚,使他的头渐渐低垂下去。
一连几天,八区队的士兵们都沉默着,黄刚知道他们都在怀念离去的“书名号”陈队长,尽管没有一个兵指着鼻子臭骂他,但他总有一种哭泣的欲望。他心里清楚,这样下去八区队完了,这批将成为班长的兵营“种子”瘪了。他想起陈队长的话,你们一个人松垮,将来就有一个班松垮,你们40人松垮,将来就可能毁掉一个连队、甚至几十个连队。想到这里,他禁不住打了个颤,心里说:“我他妈的不就成秦桧了吗?会让后人戳一辈子脊梁骨!”
黄刚的眼睛很快布满了血丝,后来他就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拿着一张纸递到一个个士兵面前。这仍旧是一封告状信,但不是告周队长,而是告他自己。这封告状信里说,写匿名信告陈队长的兵是黄刚,那纯粹是诬告,陈队长根本没有打骂体罚学员,黄刚因为陈队长批评他在厕所抽烟,就怀恨在心,希望上级能来调查清楚。
信是黄刚自己写的,写好后他依次递给班里的兵说:“签个名吧。”
士兵们看两眼告状信,又看看黄刚,不签名也不说话。他们虽然怨恨黄刚告走了陈队长,但那不是诬告,陈队长确实有踢踢踹踹的小动作,再说也是大家鼓动黄刚告状的,现在怎么能倒打一耙集体诬告他呢。
黄刚理解士兵们的,心思,就含着泪花对大家说道:“毁了我一个人没关系了,可不能毁了一个班、一个连队,甚至是我们的一个部队呀。求求你们,让陈队长回来吧;这样我心里才好受些,你们不签字,我给你们磕头了。”
士兵们见黄刚真的要下跪,忙去扶他。看他的样子是下了决心劝不住了,于是他们一个个走过来,在那张集体告状信上签上了各自的名字。他们签字的时候,手颤抖着,泪水在眼圈里打转。
上级正不知如何处理陈队长;对于这样一个优秀教练员,首长们觉得处理掉太可惜,不处理又有告状信搁在这里。就在这个时候,上级收到子集体告状信,立即去黄刚班里认真调查,几乎没有一个兵多说什么,只是点点头表示事实确实如此。
然后又找黄刚谈话,黄刚也承认自己写了陈队长的诬告信。上级对这个结果感到满意,就又让陈队长回到八区队,但是陈队长听到这个消息,却吃惊地对首长说:“不对呀,谁说是诬告的?”
首长不满地说:“黄刚都承认他是诬告的,还有什么不对的?你不想转干了?”
陈队长坚持说:“转不转干是另一回事,但……”
首长有些不高兴了,说你不转干也要回去训学员,你去看看八区队成什么样子了。陈队长心里惦着八区队,就打着背包回去了。回去后立即找到黄刚,不解地说:“你为什么这么做?”
黄刚故意开玩笑似地说道:“我训练不好,可我思想好呀。”
“你怎么这样傻呀,你要受处理的!”
“我知道,但我更知道八区队不能没有你。”
陈队长仔细看着黄刚,仿佛不认识似的。
黄刚深情地说:“队长,带领我们八区队夺魁吧。”
陈队长的泪水一下子涌出眼窝,他点点头,说你放心吧,我会的。
黄刚离开教导队的那天,八区队的士兵们在陈队长的带领下,正在操场上训练,喊号子的声音震天响,他就不由地朝操场上瞅了一眼。远处有一辆吉普车,吉普车是专程来接他回去的。
就在他朝操场上扭头的时候,陈队长突然对士兵们下达了向后转的口令,所有的兵都面对着黄刚。黄刚心里正赞叹陈队长炉火纯青的口令,就又听到陈队长喊道:“目视前方,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