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仓复员回来,仍由村子里负责安置了住处,把生产队的三间仓库腾出来,认真粉刷了一番,垒了锅灶,添置了锅碗瓢盆,让他踏实地过日子了。当然,要让他踏实地过日子,还要给他屋子里添置一个女人。论条件,满仓在村子里可是上等的,三间房子粉刷的新亮,灶具都是新买的,囤里有生产队送来的粮食,据说他从部队回来的时候,兜里还积攒了二百多块钱,这在当时可是不小的数目。
最让人羡慕的,是满仓无牵无挂的一个人,没有任何拖累,谁家的姑娘添置到他屋子里,姑娘的爹娘实际上就是白得了一个壮年儿子,比捡了一头小公牛都划算。
许多婆娘就去给满仓提亲,姑娘有本村的,也有外村的,满仓都摇头不应。后来,村里最漂亮的姑娘小菊,因为与本村被认为愚呆的金锁约会,被她爹抓获,一时在村子里闹得沸沸嚷嚷的。金锁虽然跑了,但是她的爹娘总担心金锁在什么地方等待着小菊,说不定哪一天小菊也会突然不见了,于是她的爹娘就想尽快寻个好婆家,打发了她。
村里的一个婆娘就想到了小菊,去问小菊的爹娘,把小菊许给满仓,好吗?小菊的爹娘都说:“好,再好不过了。”
婆娘把事情对满仓说了,问满仓小菊如何,满仓慢悠悠地说:“她倒真像一个人。”
“像谁?是你们首长的女儿吧?”婆娘猜测地问。
“她真是像那个人呀。”满仓一直没有说出究竟像谁。
看来满仓对小菊还是很有些中意的,尽管他也是摇头不应,但是婆娘告诉小菊的爹娘,只要小菊经常过去走动走动,帮着满仓做一些女人做的事情,满仓迟早会答应的。“他说你家小菊很像他们首长的女儿。”婆娘把自己的推断作为满仓的话说出来。
小菊的爹娘就格外留意满仓,时常凑到满仓面前想说一些话,满仓却仿佛不认识他们似地,并不理睬。小菊去他屋子里的时候,他竟被把小菊推出去,然后闩死了门。
“这满仓,傻啦?送到嘴边的肉都不吃。”
“还想他们首长的女儿,想顶个屁用,能当饭吃?”
“就是,天上的月亮倒是好看,能摘到手里吗?”
“没错,挖到篮子里的才是菜呀!”
村人们这时候说满仓傻,还是气话,但是后来就觉得满仓真是傻了。最初,他不开锅做饭,却是把生产队送给他的麦子和玉米,放在锅里炒熟了,揣在口袋里,饿里就抓一把塞进嘴里嚼。再后来,他把自己的门封了,从窗户里出入。
小菊的爹娘再见了满仓,只是叹息一声,他们已经把小菊许给十里外一个村子了。
满仓真的傻了,时常有一群小孩子跟在他屁股后大呼小叫的,他并不理睬,很陌生地看看眼前的孩子,径自走路。孩子们可以跟随了他,从窗户爬进他的屋子里,去偷吃他炒熟的麦子和玉米。他屋子里的东西一天天地被孩子们掠夺走了,只剩下墙上挂着的一张照片,那是他在部队留下的。从照片上看,他的确干过勤务员之类的差事,斜背着大盒子手枪,里面穿呢子衣服,外面穿呢子大衣,很是威风。
满仓的呢子衣服都带回来了,很让村里的年轻人羡慕了一阵子,这种质地的呢子,在乡下是看不到的。满仓复员后,身上一直穿着的呢子衣服,后来天热,他把上衣脱了,把呢子裤剪掉了两条腿,当作短裤穿了,许多人都为糟蹋了的呢子裤叹息。
生产队里不再过问满仓的生活问题,也没法过问。他复员后没有参加劳动,送给他的粮食都被糟蹋了,这样个糟蹋法,给他再多的物品,也要被糟蹋个片甲不留。不过,满仓去生产队的田地里拔一个萝卜,或者挖一块红薯,却没有人去计较,他一个傻子,你能把他怎么样?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总不能饿死他吧?当然,如果别人这样做了,一定要被绳子绑了游街示众的。所以,满仓的日子过得也倒无忧无虑。
满仓很少在街面上晃荡,他多是去山里,去那些无人去的僻静之处,谁都不知道他都干了些什么。从山里回来,他的手里总要从山里索取点什么,或者一束山花,或者几棵青草。生产队不必担心他从山里带回玉米棒子、花生之类的粮食作物,这些东西他在山里就放进肚子里了,肚子之外多余的,他都扔在田边地头上,从不带回家里。
有一次,满仓从山里带回了一条蛇,他把蛇搭在脖子上,一摇一晃地回来了。村人们见了,都睁大眼睛,倒吸了一口凉气,为他捏着一把汗水。那蛇有两尺多长,似乎跟满仓很友好,昂着头,吐着信子,身子缠住他的脖子。
从窗户爬进那个空荡荡、黑乎乎的屋子,满仓便把蛇放在地上,任蛇自由地来去。
村人们觉得满仓活不长了,但是他一天天还是活着,没有什么异样,并且常看到他把不同颜色的蛇带回家,于是都说:
“看来蛇也知道他是个傻人。”
“傻人嘛……都有点儿特别功能。”
他屋子里究竟有几条蛇,都藏在什么地方,谁都说不清楚,小孩子们再也不敢随意从窗户钻进他的屋子了。
满仓去山里,去得最多的地方,是麻疯女人的草屋子。村里有一个女人叫桂花,长得漂漂亮亮的,却突然得了麻风病,怕传染了不相干的人,生产队就在釜甑山上的一个沟谷里,用松枝和茅草搭了一个棚子,把桂花送了过去。生产队有交代,她不能到处走动,不能和外人接触,不能生儿育女,她的生活问题有生产队解决,也就是到了秋后,差人送去一筐萝卜、一筐土豆、一筐红薯、一筐白菜,还有半口袋玉米和半口袋大豆。平日里,也就没有人去桂花的草棚子,害怕传染了麻风病。有时候,村人们站在村头朝山上的草棚子眺望一眼,会看到桂花的红绿衣裳在树林里晃动的影子。
桂花的用水,是去山坡下的一个泉眼里取的,那泉眼从山里流出来,流成一条小溪,从村子后面绕过,村人们就不再用溪水洗衣洗菜了,把一条好端端的溪水河闲置起来。
满仓不怕传染,似乎也不知道什么叫传染,他觉得桂花草棚子前的阳光格外明媚,格外温暖,他在山里转悠累了的时候,就喜欢躺在那些阳光里困觉。桂花在山里闲来无事,把草棚子四周用篱笆围起来,养了一群鸡,还种植了许多鲜艳的花草。满仓躺下的地方盛开着鲜花,来回走动着一群咯咯叫的母鸡。
桂花难得有满仓这么个人来陪陪她,她就想和满仓聊天,问满仓一些部队的事情。但是满仓很少回答她,回答的时候也是不着边际,傻笑,傻说。有一次,满仓看着院子里的母鸡,问桂花:“这些都是你生的?”
最初桂花不能适应满仓的问话,她只是胡乱地随着满仓说,有时两个人的对话根本不是一回事儿,各自说着各自的话题。桂花觉得对牛弹琴总比没有牛要好多了,于是他们东一榔头西一锤地聊着。但是时间久了,桂花似乎听懂了满仓的话,虽然他们两个人说的话仍是南辕北辙,却似乎能衔接起来。
“花花花,飞飞,飞飞,我吃我吃哩,嘻嘻。”满仓说。
“云飞来,你飞来,飞飞,你吃我吃,吃吃吃。”桂花说。
山上的树丛中,传出来桂花的笑声。桂花的笑,让村人们感到不安,担心这个麻风病女人和傻人满仓做出越轨的事情,就向生产队长建议,说该管一管这个女人了。
队长觉得村人们的担心是有道理的,他从草棚子走过的时候,就曾看到桂花和满仓四脚八叉地睡在阳光下,那景象也实在太张狂了,好像这世界就剩下他们两个人,这世界都成了他们家里的了。
一天,队长专门去了草棚子,正好看到满仓和桂花躺在山坡上鼾睡,队长就用力咳嗽一声,但是他的咳嗽没有任何反应,他就很生气地踢了旁边的母鸡一脚,母鸡惊叫着,张牙舞爪地从桂花和满仓身上飞过去,桂花就缓慢地睁开了眼睛。这时候,队长故意不说话,狠狠地瞪着桂花,想让桂花有些恐惧。
桂花睁开眼睛,朝着队长笑了笑,不说话。队长无奈,自己就先说话了,说:“桂花,你成什么样子了?”
“嘻嘻,你的眉毛好漂亮哟!”
“桂花!我告诉你,往后不要跟满仓这么弄,你们两个别弄出事来。你懂我说的那种事吗?”
“要花吗?这花好像你妈的妈,你要吗?”桂花掐了一枝花递给队长。
队长急忙后退几步,担心桂花鸡爪似地手碰到自己身上。队长大声叫道:“桂花!你再胡闹,生产队就断了你的口粮!”
满仓被队长的声音吵闹醒了,他看看队长,起身在一边撒尿,身子正对着桂花。
桂花就笑,对队长说:“你看,发水了--发水了,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一家人,咱俩是一家人呀!”
队长摇了摇头,下山了。到了村子,队长就把桂花的情形对村人们说了,大家都说桂花是被满仓拐带傻了。
到了冬天,满仓的日子艰难起来,山里没有供他吃的食物了,屋子里也没有取暖的柴禾,他就在饥寒交迫中打熬着,人明显瘦了一圈。其实,生产队那里有很多玉米秸子,他完全可以搬回家烧火取暖,不会有人阻拦的,但是他不知道可以这么做。
天冷了的时候,满仓穿得还是呢子短裤,只是在短裤外面,又披上了那件已经弄得脏兮兮的呢子大衣。
冬天的农闲日,是农业学大寨的好时机,天蒙蒙亮,生产队长就在村头吹响了铜号,人们披星戴月,扛了红旗和铁锹,去开劈村后面的一座秃山,要把秃山变成梯田。
有一天,铜号吹响后,人们扛着家伙走到村头,才觉得不对劲,队长吹号怎么吹到釜甑山顶上了?再一看时间,娘呀才过半夜,于是都嚷嚷着找队长算帐。这时候,队长提着他的铜号走过来,问谁在山顶上吹号,说,我没吹谁在乱吹?
大家都愣在那里,既然队长没吹号,哪个人有这么大的胆子吹号了?
队长指派几个壮小伙子朝釜甑山上爬去,看看吹号的是什么鸟人,这是搞破坏,是干扰农业学大寨,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
所有的人都在村头等候了将近一个时辰,爬山的几个人回来了,垂头丧气地说:“操,是满仓,狗日的满仓只穿了一条短裤,站在山顶吹号哩,我日满仓他妈!”
满仓吹的铜号,远比队长手中的号精制,那是部队标准的冲锋号。满仓复员的时候,就带回一身呢子衣服和这把铜号,现在他屋子里什么东西都丢光了,就剩下这两样东西,一样穿在身上,一样拿在手里。
一些人急忙散开,抓紧时间回去睡觉。既然是满仓,你还有什么办法?总不能打他一顿吧?就是打他一顿也没有用,他不知道你为什么打他呢。
到了第二天的半夜,铜号又在山顶吹响了,一些人起床走到院子里,听了听号声是从山顶传过来的,就不去理睬,回屋子继续睡了。到了清晨,队长站在村头吹号,号声失灵了。睡梦中的人们听到号声,干脆连起来都不起了,估计又是满仓在折腾。队长在村头等了半天,不见一个人出来上工,就急了,挨家挨户地敲门。
队长觉得这样下去,满仓能把村里上工的人折腾垮了,队长就去把满仓的铜号夺下来,用石头砸扁了。
满仓的铜号虽然吹不成了,但是他半夜又拎着一个破铁脸盆,沿着街巷叮叮当当地敲打,实在是烦人。队长就开会商量处置满仓的事情,最后有人说:“把他的门窗都堵死,不让他出屋子里,里面扔进些吃的东西,就算是在圈里养了一头猪。”队长觉得这样做不是太好,但是想了想暂时也没有好办法,就派人去做了。
但是,把满仓封锁在屋子里的当天夜里,大街上又想起了敲打脸盆的声音,队长气呼呼地爬起来,去了满仓的屋子一看,就骂起来了:“操他妈的满仓,跟我搞地道战呀。”
原来满仓把屋子的后墙壁掏了一个洞,爬出来了。
第二天,队长吩咐铁匠,说打一副铁环,拴了满仓的脚腕子,看他怎么跑出屋子。铁匠就照做了,当天打了一副铁环,在天黑以前固定在满仓屋子里,然后拴了满仓的脚腕子。
这个晚上,村人们都踏实地睡下了。让他们恼怒的是,半夜里大街上又响起了敲打脸盆的声音。队长第一个从屋子冲出去,他想狠狠踢满仓两脚,但是抓住敲打脸盆的人一看,不是满仓,却是满仓邻居的一个汉子。队长气愤地说:“哟哟,咋啦你也傻了呀?”
满仓邻居的汉子结结巴巴地说:“快救火、救火呀!”
队长朝汉子手指的方向一看,这才看到满仓的三间房子着火了,就急忙抓过汉子手里的破脸盆,沿着大街边跑边狂敲,喊叫:“快起来救火--”
睡梦中的人,都以为又是满仓在折腾,并不理睬,等到火光映红了窗户纸,才觉得蹊跷,起身出屋子看个究竟。
大家赶到满仓屋子前已经晚了,眼看着屋顶的木梁塌下去。屋梁踏下去的瞬间,村人们看到火光中的满仓,带着铁环站在屋子中央,又蹦又跳地舞蹈着,很快乐的样子。顷刻,那个舞蹈的影子就被屋梁和碎瓦覆盖了。
满仓是自己把屋子燃烧了。
火光渐渐淡下去的时候,村人们才想起寻找队长商量怎样处理眼前的事情,却找不到队长了。后来,村人们在一条小巷里扶起了昏迷的队长,原来队长敲打脸盆的时候,不知从谁家的院子里飞出一块砖头,正砸在队长头上,那砖头还拖着长长的愤恨的声音:“你这个傻子,没完没了地折腾,想折腾死谁呀!”
这砖头把队长当满仓打了。
天亮后,头上缠着白布的队长,指挥村人们情理满仓的屋子,满仓像被烧焦的烤鸭似地被清理出来。
“也别费木料做棺材了,用块白布裹实,埋了吧。”队长说。
“埋了,给几个工分?”一个男人问队长。
“去两个人,每人两个工分,行吧?”
两个男人把满仓剩下不多的身体,用白布裹了,送到釜甑山坡的一个旮旯里埋了。两个男人刚从山坡上回来,就听到那里响起了女人的哭泣声。
在满仓坟前哭泣的女人是桂花。队长眺望着桂花哭泣的方向,叹息一声。队长五十多岁了,满仓的父母死后,一直是队长张罗着村里的人把满仓养大了,现在这孩子像他的父母一样,也被大火收走了,队长的心里不太好受。
队长听着桂花的哭泣,也禁不住唏嘘了一阵子,最后说:“这孩子,总算有个女人为他哭灵了……”
2002年9月8日上午写于北京稻香园犁月斋
目视前方
杨树的枝头挺着一个个强壮待发的苞芽,而春寒依旧缭绕在枝桠间,困锁着急欲舒展奔放的生命。
这是三月末一个阴郁的天气,眼前走动的风,据天气预报说是从西伯利亚赶来的,它们走了很远很远的路,显然有些疲惫了,却仍不失其侵略性,一路慌张地搜刮着,眼见得在墙角昝旯旋起一个旋涡,又掀动女郎刚换上的短裙,最后钻进黄刚的衣领,并继续向纵深地带挺进,就遭到了黄刚的怒骂:“咦,狗日的风!”
这时候黄刚正站在一辆快速行驶的敞篷卡车上,风从他的衣领钻进去,然后从裤脚溜出来,他就感觉浑身凉了个透。和他一样站立的士兵听到他的叫骂,也都把嘴缩在竖起的大衣领内,哼哼唧唧地牢骚着。
哼哼唧唧的士兵,其实正走在通往将军的路上。他们是从兵营里筛选出来的,送往郊外的教导大队培训,然后当班长、当排长……当将军。他们是这支部队未来的主宰者,是明天的种子。
不用说,他们的军政素质都必须过硬。
但是,了解黄刚的兵都知道,他的训练成绩不优秀也不良好,而是一般般。因此士兵们对黄刚去教导队就有些议论,说他凭什么去?还不是因为跟中队长是老乡。议论是有道理的,黄刚确实是通过中队长的老乡关系混进了教导队,他想考军校,但考军校必须是班长,而提班长又必须经教导队培训,因此他必须去教导队受些皮肉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