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叶子这边,这几日过得也是非常凄惨。
自打贺斩风知道她在这儿,就天天跑过来跟她软磨硬泡,并且还和杜雄那傻大个扛上了。
“你说你一个大老爷们总往女子的住处跑,不是色狼是什么?!”
杜雄人虽笨,但这话他可不能认!立刻反驳回去:“你不也天天过来!”
贺斩风潇洒地一甩头:“我和叶子是什么交情,你能比吗!”
叶子闻言,默默翻了个白眼。天地良心,我和这只耗子是再纯洁不过的友情,千万别想歪了!
杜雄也不甘示弱地结巴道:“这、这里是学堂,杜英是我、我姐姐,我、我是过来接她回家,顺便帮忙干点活。”
贺斩风不屑地撇嘴:“一个狗熊能干什么?也就劈个木头呗!”
杜雄的脸一下气得通红,胸口也剧烈地起伏着,似要炸了一般。这句话是杜雄的死穴,村里淘气的小孩常常拿“狗熊”取笑他,让他觉得抬不起头来。
叶子听到这儿双手插腰,眯眼冷笑:“既然如此,那以后杜雄大哥就负责接送孩子们上下学,劈柴的事就由贺少爷代劳过吧!”
贺斩风一听傻了,立刻道:“啊……那什么,我还有事,先走了,明天再来看你。”好汉不吃眼前亏,此时不逃更待何时。
叶子眼瞅贺斩风脚底抹油,跑得比兔子都快,心下叹服——不愧属耗子啊!
又过了五天,就在贺斩风磨破嘴皮子要放弃时,叶子终于忍不住第二次来到那个山头。
叶子到那儿后直奔矿场监工头的房间,吓得贺斩风感动爱情伟大的同时差点蹿出来英雄救美,结果叶子只是从怀中掏出数张银票放在监工头的眼前。
“我是对面村子的夫子兼大夫,因为最近各地疫情蔓延严重,所以村民很担心在你们这里服刑的犯人会传播疫情。”
“那先生的意思是……”
“我可以每天傍晚免费来给他们消毒看病,到时希望官爷行个方便放我进来,这也是为了你和看守这里的官兵着想。”
在暗处躲藏的贺斩风就见监工头两眼放光地收起银票,又如迎贵宾的让人给叶子搬把椅子坐下详谈。
看着易容后活脱脱变成一个儒雅书生模样的叶子,贺斩风不禁感叹顾荣的情路漫长——还有的熬啊。
不过,当下他倒是可以趁机回京城一趟,将叶子在这里的消息告诉慕容昭等人,看看他们能有什么办法帮顾荣一把。
在贺斩风有了主意后,叶子这边也是说干就干。
这日夕阳才刚露头,叶子就背着药箱畅通无阻地进了矿场。她向守卫问清厨房的位置后,便开始调配喷洒的消毒液和晚上供犯人喝的大锅药汤。
等一切都准备妥当,叶子捶着自己的老腰,咬牙切齿:“你敢不给我喝光,小心半夜有鬼找你聊天!”
可惜,叶子的想法是好的。只是,那些人是不会轻易让顾荣吃到的。
夜晚,他们例行的娱乐活动就是以折磨顾荣为乐,并百玩不厌。
而遭受酷刑凌/辱的顾荣,此时只能靠着心中的忏悔和思念忍下所有伤痛,从无怨恨。
不知何时才是尽头,也不想轻易解脱,在漫长无边的黑夜里,一次次疼晕,再一次疼醒,一日日重复不歇,一月月蚕食生命。
当顾荣被人踩着脑袋按在地面上时,眼前多出一碗已经凉掉的药膳。
“这是预防疫病的药汤,每人一碗,这碗是你的。”
顾荣早前听旁人聊起对面村子派来个大夫为他们做防疫工作,以避免疫病从这里扩散到村中。
“过来,喝、干、净!”
顾荣毫不意外地看着满满一碗浓稠的药汁被人泼在地上,那些人还嫌不够脏又在上面吐了几口唾沫。
顾荣麻木地爬过去,埋下头,一下下舔着地上混着灰尘和唾沫的药汁,可舔了几口原本平静的脸上突然开始松动,痛苦、愧疚、想念……那些复杂的神情让看热闹的监工们肆意地耻笑唾弃。
然,只有他自己明白这汤药中熟悉的味道意味着什么。
顾荣慢慢阖上双目,如他们所愿将地上的药汁舔得点滴不剩,他们骂他胆小懦弱,是因为他们不懂那些入口中的每一滴药汁对他来说都是极甜的,求之不得。
映着清辉的泪光于他紧闭的眼角浮现,若有似无。
此后,叶子从隔三差五到现在天天到工地报到,除了喷酒自制的消毒水,熬制预防疫病的汤药外,在时间富余时她还会为服刑的犯人看伤治病。
这其中自然也包括顾荣,因为这才是她此行的目的。鉴于贺斩风一天到晚疯疯癫癫的,满嘴没一句实话,所以她要近距离观察,眼见为实。
只不过,看着顾荣每日不断新增的伤口,叶子知道自己的心在动摇,在一点点恢复知觉,淡淡的酸,隐隐的痛,熟悉而悲哀。
这日,叶子例行给犯人检查身体。当轮到顾荣所住的房间时正好赶上每月一次的洗澡时间,但让她意外的是当所有人都蜂拥跑去洗澡时,明明以前最爱干净的顾大少居然和一个满脸凶相浑身煞气的壮汉稳稳地坐在床上,仿佛没有什么能打扰他们一样。
叶子听说那壮汉以前是个江洋大盗,名叫李虎,几日前他才刚落网被判到这儿服刑的。平时很少见他说话,叶子也不太敢招惹他,每次只随便给他把把脉就赶紧闪人。其实也不能怪她敷衍,谁叫这人壮得跟牛似的,想有病恐怕比登天都难。
而顾荣此时正靠在床头,用一个尖端被磨得非常锋利的小铁杵在一个木头上刻着什么。
叶子寻思,以前也没发现他有这嗜好和手艺啊,于是就好奇地问他:“你在刻什么?”
顾荣将手中的木块凑到她眼前,不答反问:“你看不出来吗?那我还应该再用心多练练才行啊。”
对面床上的李虎听了嗤笑:“你们这种人最喜欢穷谦虚,虚伪!”
又一挑眉对叶子道:“这里谁不知道,他一有时间就回房窝在床上刻木头,没日没夜,都不知刻多少个了。”他伸手指了指顾荣的床下,“你看到那个大袋子了吗?”
叶子不明所以地点点头,就听李虎接着揭短:“那里面全是他刻好的成品。”
“都是么?!”叶子惊恐地盯着装得圆圆滚滚的大袋子,照他手中木头块的大小,这得刻几百个呀!
“我可以看看吗?”叶子不知为什么就问了这么一句。
顾荣忙里偷闲地抬起头,微微一笑:“你帮我看看哪里不好,我再改。”
“哦。”叶子没有注意到他话里的奇怪,只专心蹲在地上解袋子。
当绳子打开的瞬间她还来不及阻止,里面的东西就洒了出来,那一刻叶子只觉脑中“嗡”的一声响,连心都在颤抖。
整整一麻袋全是一模一样的木头兔子,那精细的程度简直像是一个模子做出来的,怎么也想不到是由人经年累月仅凭记忆一刀一刀雕刻而成的。
硬要说它们有什么不同,那就是木头的颜色不一样。有的颜色微微泛黄,应该是早先刻的,有的颜色黯淡,可能总被人拿出来抚摸,细心的叶子还发现有不少木块都或多或少沾染了血渍。
叶子下意识地把手放在胸口,咬唇问:“你……很喜欢兔子?”
顾荣手上没停,笑着道:“她是属兔的,从小就喜欢,她最宝贵的那枚玉兔是她爹六岁生日时送的,至今还挂在她的颈上。喏,就是这个样子的,可爱吧。”他用枯瘦的手指了指散落在地上的兔子,眼中竟带着丝讨好和期待。
叶子僵硬地扯扯嘴角,直视他手中初见轮廓却尚未成形的木块,双手隔着层层衣服紧紧揪住胸前的玉兔,涩然地问:“你们从小就认识,是青梅竹马吗?”
“嗯……”顾荣想了想,“算是吧。”
叶子皱眉,很想问清楚是怎么回事,但又觉得尴尬,正当她不知如何开口时,旁边的李虎却帮她问出了心中的疑惑:“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哪来的算是?”
叶子顿时觉得李虎也不是那么可怕,而且也有那么一点可爱。
顾荣轻叹口气,终于放下手中的半成品,幽幽望向窗外苍白的天空。
“她大概不记得或是刻意遗忘了,其实我们两家的父亲是义结金兰的兄弟,第一次遇见是我和父亲参加她六岁的生日宴会。后来她家遭变故,再次重逢时她十二,虽然她完全成了另外一个人的样子,但我知道她就是当年那个可爱的陶瓷娃娃。可是……她却没有认出我,一直都没有。”
叶子震惊地瞪着顾荣的侧脸,心跳快得似要破腔而出。原来,他竟早在一开始就认出了她,但却一直没有揭穿,还一直配合她——装失忆!
“后来呢?”叶子面色阴寒,强压着宰人的冲动。
“后来……我一直注视着她,看她快乐的疯、幸福的笑、委屈的哭、气愤的吼、伤心的痛、绝望的恨……我想告诉她,我从没忘记那个约定,但是……她已经不再相信了。”
叶子想起顾欣曾说过“哥哥心中一直装着一个人,所以他对谁都不动心”,那时她还不以为然,以为顾欣在说笑。
“现在她人呢,我怎么没见有人看过你?”李虎再次适时地插嘴。
顾荣回头,苦笑:“她恨我都来不及,又怎么会来看我。何况……她不知道我还活着。”
那样凄楚的笑容,不仅让叶子心痛,就连李虎都受不了,跳下床,边往外走边道:“不管谁对谁错,如果连死都不能抵销的恨,还是忘了吧。这样,你和她都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