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云,顾府唯一的正室夫人。其娘家世代为官,且均在朝中官拜高位,与声名显赫的顾氏一族真真门当户对,强强联合。
今日,她不知怎地突然心血来潮想来检查独女顾欣的学习情况,结果让她大失所望。
“你说说,这些日子是不是只顾玩乐,把学业都忘天边了?”
顾欣期期艾艾心虚的不敢抬头:“娘,我知道错了,下次不敢了。”
大夫人看到她副模样,更是来气:“说,都跟谁玩了?”
“娘,没谁。你看我这些日子都没出府,多乖啊。”
“是,没出府都能带个人回来!那丫头呢?叫来我看看。”欣儿敢如此贪玩,指不定是被她带坏的!
顾欣最清楚她娘的脾气,立刻求情:“娘,她伤势未愈,许大夫说暂时不宜走动……娘,能过两天再见吗?”
大夫人皱眉:“一个下人而已,不能走就滚出去!将军府不养废物!”
顾欣缩缩脖子,不敢再多言。叶子,我已经尽力了,你自求多福吧。
叶子捧着粥碗,边吃边打喷嚏,“咯吱”一声轻响,门开了。
她放下碗,感叹:真准时啊。
可等她抬头刚想飙脏话,却吓得硬是把准备了一肚子的话统统咽了回去——这怎么换人了?!
叶子差点没被憋死,面上却甜甜地喊:“竺儿姐。”
竺儿是大夫人亲自挑选的丫鬟,八岁进府,此后一直跟在顾欣身边。因顾欣的关系,她也跟着高人一等,下人们为了各自的利益个个上杆子巴结她,结果偏偏就有人不识相,敢得罪她,毫不意外那人就是叶子。
啥?你说她是不畏强权,故意为之?
错,她这次是躺着中枪,自己都不知道怎么把人给得罪的。
竺儿进来也不废话,冷若冰霜的脸上,柳眉一挑——跟我走吧。
叶子虽说这几日一直躺在床上养伤,且顿顿都有美食管够,但长期的营养失衡又岂是短短三五日就能改善的,再加上她伤势不轻,恢复自然特别缓慢。
她吃力地跟在竺儿身后,不一会儿就感觉头晕目眩,但她生性好强不愿示弱,就一直咬牙坚持,等到顾欣的住处已是面无血色,冷汗涔涔。
而大夫人的强大气场,在她进门前就隐隐察觉。
叶子大大方方走进屋,目不斜视,直到大夫人近前一米处才低头敛气,作出下人应有的姿态:“叶子给夫人、小姐请安。”一副卑微怯懦毫无威胁的模样。
这是她六年辗转求生中明白最深的道理——做人可以没有骨气,但决不能有傻气。
要么傲,要么贱,那都是没脑子的蠢女人。聪明的女人,懂得隐藏,让人看不透摸不清,活得才会更长久。
“抬起头。”大夫人仔细打量面前的小丫头。
十一二岁,五官清秀,不是绝色,却透着股灵动。淡粉色短裙,素面软底布鞋,是府中新进丫鬟统一的服饰。不出挑、不张扬,普通的恰到好处。
大夫人点点头,嘴角略弯,再次那些已经被问过的话。
对此,叶子恭敬作答,一反常态出奇的耐心。废话!识时务者为俊杰,大夫人不可小觑!
已过三十的女人,风姿绰约,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处处透着优雅,处处带着贵气,却也处处渗着寒意。从她自信的微笑,飞扬的神采,以及周身无时不散发的王霸之气,都能看出她是一个久经熏陶,在各种场合都能长袖善舞、游刃有余的高手。
这样的女人如不能远离,也千万不要招惹。
所以,一向自诩聪明的叶子,果断采用迂回战术——做低伏小。
但就像她想的,大夫人何等精明,早在她进来时就瞧见了藏在她身后的狐狸尾巴,只是大夫人自持身份不愿与她计较。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大夫人平淡的声音,让叶子无法准确判断,只能对一旁担心的小姐安抚地笑笑,而后坦然迎上大夫人的视线:“叶子自有记忆起就四处漂泊,受尽磨难,幸那天遇到小姐,否则……”她顿了一下,坚定地道,“如夫人不弃,叶子愿留在将军府做牛做马、为奴为婢,以偿还这段时间的汤药费及报答小姐的救命之恩。”
那样清澈的眸光,那样坚定的神情,那样苍凉却释然的笑容……太像了,太像了!就如出自同一个人,同一张嘴,只是那人吐出的却是伤人至深的话——
“拒绝你,是我今生最正确的选择。”
大夫人盯着她的面容发怔,半晌突然不可抑制地笑了起来。
叶子向一旁的顾欣求解无果,更是发懵。
她刚刚有说什么好笑的事吗?她明明搅尽脑汁才想出那套说辞,就算你接收不到,可也别笑的这么……幽怨?
大夫人终于收了笑,肃容道:“既然如此,以后你就安心留在府中服侍小姐吧。记住,只要你本分,肯吃苦,总会有出头的一日。”
叶子眨眨眼,有点跟不上大夫人的跳跃式思维。一个丫鬟还能有什么出头日?再说她是小姐的贴身丫鬟,又不是少爷的。
这时,又听大夫人接着道:“顾府与其他将军府不同,没有白丁。既然欣儿喜欢你,以后你除了服侍她,便与她一同学习吧。”
这下,顾欣、竺儿也都是一副惊讶的表情,看来脑筋跟不上的不止叶子一人。
“就这样吧。你现在就与欣儿一起到思过堂默书,算是对你们贪玩的小惩大诫,以后若再敢怠慢课业……”大夫人唇角轻牵,昙花般的笑容魁丽夺目,可说出来的话却如石击冰凿,“家法伺候!”
顾欣闻言,先是一哆嗦,才低低应是,拉着叶子快步逃离。
等人都走光,一直站在大夫人身后充当背景墙的兰心才走上前,疑惑地问:“夫人既然不喜欢那妮子,为何不赶她走?反而让她与小姐一同念书?”
大夫人瞥了眼自己的心腹,挑眉:“你不觉得她不似普通的野丫头,知进退懂分寸,长得也算标志?”
“夫人的意思是……”
“既然欣儿喜欢她,不如就顺势把她留下,若真有那份造化,到时我再找个理由把她要来,好好调/教。”大夫人目光一凝,“誉儿毕竟不是我亲生,该防的总要防着点,我可不想日后被狼崽子反咬一口。”
兰心顿悟,大夫人这是不放心三夫人啊。
顾誉本是三夫人所出,但迫于大夫人软硬兼施的手段,最终含泪将尚在襁褓的孩子过继给大夫人抚养,如此大夫人在府中的地位就更加稳固。
只是,大夫人一向谨小慎微,为防顾誉与生母走得太近,这些年在她明里暗里的干预下,三夫人别说抱抱孩子,就是连话都说不上几句。
所以,这种可能简直微乎其微。但这话她可不敢说,于是道:“还是夫人想的仔细。只是,那丫头终究是个下人。”
大夫人冷笑:“当然。就算她将来让我满意,也只能是个可操控的通房丫头。”一旦控制不了,想来撕烂那张嘴,也会很有趣吧。
兰心见大夫人眼中骤现阴霾,打心底里一激灵。
而浑然不知自己被算计的叶子,此时正在感慨思过堂的庄严与肃穆。
这地儿大的,比寺庙殿宇小不了多少,除了没有坐的地方,哪里都是珠光宝玉,金碧辉煌。
左右两侧立着数座纯金身穿铠甲、手持长枪、腰佩宝剑的真人等高雕像,想来都是顾家有名气的先人祖辈。
正面摆放着紫檀木佛龛和由高到低供奉的数十个牌位。再往前是花梨木香案,上面摆着各式香炉、常明不熄的酥油灯,一串磨损很旧的佛珠和几个木鱼,以及一些叫不出名字却价值不菲的祭奠物品。
叶子咽咽口水,这才想起来问:“我们在哪儿默书?”
“那儿。”顾欣指着后面的长条案几,有些无奈地苦笑,“就是没有用来坐的东西,我们只能跪着写字。”
“哦,我是没关系。”反正挨打受罚对她来说都是家常便饭,只是……
“小姐,也要一起跪着吗?”叶子皱眉看向娇生惯养的小姐,很为她脆弱的膝盖担忧。
谁知,顾欣却抿唇笑了:“你也太小看我了。记得最长的那次,我足足坚持了三天都没有昏倒!”
那骄傲的眼神看得叶子有些怔忡,不觉间就被她带到案几旁跪好。
“为什么?将军不是最疼你吗?何况还有夫人为你撑腰……”
顾欣拿出纸笔,边写边道:“不是罚我,是哥哥……”她还没说完,就听开门的声音,随后一个身影鬼鬼祟祟窜了进来。
“竺儿,你怎么才来。”顾欣冲着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拎着包袱的人影招手。
叶子不由抽了抽嘴角。怪不得顾欣一点都不怕,原来她早知道会有人雪中送炭。
竺儿利落地从食盒里拿出茶水、点心,接着解开包袱取出垫子和披风。
叶子瞅着顾欣身下松软厚实的软垫,弱弱地问:“竺儿姐,我的垫子呢?”
“你是什么身份!”竺儿一边给顾欣系滚毛披风,一边鄙夷地斜她,“这些都是大夫人吩咐给小姐准备的,你是小姐吗?”
呃……原来还有这样思过的,见识了。叶子很有自知之明的闭嘴,乖乖低头默写。
“行了,这儿没什么事,你先回去吧。”顾欣对下人之间逢高踩低的事,不是不知道,但竺儿当着她的面这么奚落叶子,还是让她很不高兴。
等竺儿一走,顾欣就对叶子招手:“来,咱俩一人一半。”说着她动动身子,大方地让出一块地方。
叶子受宠若惊连连推托,但敌不过顾欣的坚持,最终她们二人并肩跪在一处。
叶子只觉身体里原本麻木微凉的地方终于有了知觉,不止是身体相挨,就连心也好像隐隐相通。
静谧的房中,叶子正在专心抄写,突然感觉旁边的人靠了过来。
“你的字好漂亮,学过啊。”顾欣一边羡慕,一边对比自己的字,不觉脸颊发烫。难怪娘总说她的字连下人都不如,也就比狗爬的强。
叶子握笔的手一僵,声音很轻:“我不记得了。”
顾欣见她瞬间黯然,连忙安慰,说她以前兴许是大户人家的小姐。
这也解释了叶子在面对他们时,为何不像其他流浪乞儿会拘谨不安,相反她坦然自若,丝毫不因自己的身份而自卑。想到这里,顾欣对她又添了份同情。
晚间,竺儿又送来一餐饭菜,当然依旧没有叶子的份。
顾欣这回没有客气,当面斥责,但竺儿借口东西太多容易被发现,便不了了之。
叶子面上虽没说什么,却心中明白:这只“猪儿”绝对是故意的!
最后,顾欣仍是坚持与叶子分吃。叶子再次被感动,并坚定留在顾欣身边的决心。
暮春三月,本就料峭,夜晚的思过堂更是异常阴冷,刺骨的寒风见缝就钻,如索债冤魂无孔不入,一直渗透到人的心底。
笑看旁边伏案而眠的小姐,叶子忍着哆嗦解下外衫,轻轻为她披上。
回想前世,她是家中唯一的女孩,又是年纪最小的,所以双亲对她百依百顺、千般疼宠,简直恨不能将世间最好的都给她,但却不会因此忽略对她的教养。
对于学业双亲从来都是严格的,但并不是别人家的那种“严格”。他们会在她做对时给予各种奖励,但她最喜欢的还是被他们抱起来亲亲。即使做错了也不用担心挨骂受罚,因为他们会一遍遍耐心地给她讲解,鼓励她下次一定能够做对。
那样的父母是天底下最好的,却因她家毁人亡,她恨自己的无知,更恨男孩的欺骗……然而悲哀的是,她连男孩是谁都不知道。
许久,叶子擦掉溢出眼眶的泪水,苦笑,不是说好要忘记吗。
身上未愈的伤叫嚣着疼痛,苍白的脸上冷汗密布,双膝更是麻木的失了知觉,她数着剩余的页数……
这注定是个漫长的不眠之夜,可惜共处一室的是两个黄毛丫头?
意识到什么,她使劲甩脑袋——这才几天功夫醉心楼就把她这么纯洁的苗子给污染了,可恶!
天渐亮,鸟语虫鸣,本是一个清爽的早晨,却被一连串懒洋洋的哈欠声破坏。
叶子伸着大大的懒腰,使劲仰头。唉,脖子快断了,僵的像根柱子!
她想揉揉,却怎么也够不着,突然感觉颈后一热,竟有双手在那儿轻轻重重地按捏,那力度深浅恰到好处,别提多舒服了。
“小姐,这要是让夫人看见了,不会直接扑上来拧断我脖子吧?”
顾欣扑哧乐了:“你这嘴可真利。不过看在你帮我默写的份上,这次就不与你计较了。”
叶子嘻嘻一笑:“小姐真好。”
顾欣摇摇头,也站起来活动下僵硬的身体,便拉着叶子准备到东苑给大夫人请安,顺便蹭顿早饭。
只不过,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她们刚走出思过堂的院子,叶子就觉背后被人重重拍了一记,她下意识回头,却因速度过快,用力过猛,眼前瞬间发黑,还不等她做出反应便一头栽倒。
紧接着,一声非常凄惨的大叫响彻云霄。
此时,叶子脑中只有一个想法:她和这将军府——八字不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