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子一瞬间呆住,就连身体也不抖了,瞪大了双眼久久不敢相信。
她想过会受家法,但被逐出府,她是万万没想过。凡入了奴籍的下人,如在契约期满前被主子撵出,不论错在谁,有多大,这人都再难找到好的东家,终此一生都将背上这个污点。
大夫人此举不谛于绝她生路!
然而,不管叶子心里多么不忿,面上仍然平静如水,任人用绳索吊起她的双臂也无动于衷。
不然如何?螳螂挡车,她现在就是哭死也没用,反倒叫旁人看了笑话,不如守住她仅剩的那点尊严。
只可惜,想法是伟大的,现实是残酷的。
随着破空之声响起,一记重鞭不偏不倚正抽在叶子左边心口,撕裂的剧痛瞬间袭遍全身,竟熟悉的有些怀念。
是这两年过得太幸福,让她得意忘形了吗?
果然,该打。
芊卉居,一道黑影立于书房外。
“消息可靠吗?”
“是,属下去当地挨家走访,已证实无误。”
顾荣接过瓷罐,沉吟半晌:“此事就到这儿为止,不必再查。”
那黑影似是犹豫了下,才道:“属下擅作主张将知道此事的人悉数灭口,请主子责罚。”
“你——”顾荣大惊,但转瞬又沉下气,“下不为例!”
“是。”
顾荣摆手:“下去吧。”属下只是做了他该做而不忍做的事。罢了,不管是人是鬼,凡要索债只管找他就是。
见属下还是没有退下的意思,顾荣不由无奈:“还有什么事一起说了吧,你什么时候变得吞吞吐吐了?”
黑影叹气,这事他实在不愿主子介入,但主子对那人似乎不同寻常。
“属下回来时见大夫人在审问小姐和那个叫叶子的丫鬟……”
“在哪?!”顾荣打断他。
“后门……”
“砰!”的一声,黑影看着撞门而出的主子,眼中有着掩饰不住的忧虑。
这边,叶子痛得呲牙咧嘴,连眉毛都揪在一起直打架。不禁暗讨,将军府的家丁果然比外面那些五大三粗的蛮汉高出不止一个档次,简直就是天生的侩子手,死后是要被下油锅炸着吃的!
“呼——”破空之声又起,眼看下一鞭又要挨上,叶子下意识绷紧身体。
然,就在鞭子即将挨上的刹那,一个人影竟如凭空出现突然立在叶子身前,而叶子只看眼前黑靴就知此人是谁。
叶子抬头,眼神复杂地对上顾荣貌似心痛的视线,心乱如麻。
而顾荣也在看到她胸前染血的白衣后豁然转身,抬手就要格开仅差毫厘的鞭身,然却在最后一刻对上大夫人的阴鸷冷眸。
一声叹息,顾荣悄然收手,只听“啪”的一声,身前衣袍瞬间裂开一条从左肩到右腰染着血色的口子,而他只是微微蹙眉,撩起衣摆跪在叶子身侧,对大夫人道——
此事他早已知晓。
叶子怔忡,甚至有骂人的冲动,却无奈哑穴受制,只能干瞪眼。
原来,刚刚顾荣在经过她身边时趁人不注意,暗中点了她的哑穴。所以叶子现在就是使出吃奶的劲,也说不出一个字。她只盼眼睛里能射出刀子,好扎死这个自以为是、自作主张的少爷。
此刻,顾荣已将他“知道”的事交待得七七八八,什么是他威胁叶子不许告诉任何人,什么他支持妹妹的决定,什么他知道那个人是谁……但就是不肯说出那人的名字。
大夫人气得七窍生烟,指着他的鼻子好一通斥骂。
叶子心中更是无数草泥马在扑腾。大夫人枉你自诩聪明,难道没看出来他这是在胡说八道吗?你说你苦口婆心跟一个压根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浪费半天唾沫,这要是能有结果,那猫鼠一家恐怕也指日可待了!
不出意外,顾荣再次揽下所有责罚,并求得大夫人收回逐出叶子的命令。
鞭声不断,一鞭响过一鞭,而顾荣只抿紧惨白的双唇,一声不吭,动也不动。
叶子看着他额前鼻尖不断渗出的冷汗和渐渐晕染红梅的白衣,眼前水雾迷漫,神情恍惚。
她不明白,自己不过是个连平头百姓都不如的卖身丫鬟,怎么就值得顾毒嘴一次又一次地帮她,承受原本不该他承受的责难。
退一万步讲,顾荣确实在将军府的境况不好,但既然将军愿意留他,并给了他身份,那他始终都是衣着光鲜高出她千倍万倍的官家少爷。
那他想从她这儿得到什么?
但就她这长相、这气质,做丫鬟才勉强及格,其他的……她还有自知之明。
叶子百思不得其解,只是心口隐隐传来钝痛,让她想忽略都难。
好容易熬到晚上,叶子趁夜深人静偷偷从房间溜出,直奔芊卉居。
可等到了那儿她又开始胆怯。每次她惹出麻烦都得人家帮忙善后,事儿闹的还一次比一次大,把人家害得也一次比一次惨。虽然贺斩风总说她脸比城墙厚,但她自觉此刻就是用铜墙铁壁把她整个人罩起来,也没脸见人。
正当她烦躁不已肠子快打结时,房间里隐隐传出对话声。叶子本着我是路过不是偷听的想法,很不磊落却十分淡定地趴在窗户下,蹲起了墙角。
“对不起,让娘担心了。”
“孩子,你做的对。不管是身为兄长,还是少爷,荣儿都是一个有担当让娘骄傲的孩子。”
“谢谢娘。我没事,你早点回去休息吧。”
“……是娘没用,请不来大夫。”明显哽咽的声音,让叶子心里一揪。
“只是看着严重,其实一点不疼,真的。”蛊惑一般的轻柔嗓音,使叶子打心底泛起酸涩的涟漪。
红墨尽染白袍,妖冶刺目,衣碎成条,犹如破布,内里皮肉翻卷,血流如注……那样的伤怎能不疼?!
没有痛死算他命大,没有晕厥算他幸运,现在还能睁着眼说瞎话,不过是强撑而已!
自责、内疚、感动、心痛、懊恼……数十种情绪一瞬间充斥在叶子心头,翻腾不已。她再也忍不住冲进房内,面对顾荣和九夫人的惊讶,哽咽着又是道谢,又是请罪。
顾荣与母亲面面相觑。她这是在偷听?还不打自招?
叶子越说越激动,站起来就要找大夫人,说这回就算跪死在那儿也要把许大夫请来给少爷看伤!
顾荣和母亲大惊,连忙阻止。偏叶子跟牛犊子似的怎么劝都不听,非要试上一试。顾荣气得一口气没喘均,两眼一黑,竟晕了过去。
叶子这下傻了,惨白着脸,再不敢乱说。
九夫人摸着儿子的头,替他拭掉额角的冷汗,怜惜道:“睡会儿也好,省得干熬着,又怕我担心,连痛都不敢说。”
叶子一怔,原来九夫人都知道。
九夫人收回手,招过叶子:“我们出去说,让他好好睡会儿。”
叶子轻轻点头,上前扶了九夫人出去。
到了外间,九夫人刚坐下就一声叹息:“没用的,将军府里没有秘密,只有规矩。”见叶子一脸疑惑,不由苦笑,“在将军府没有人敢背着将军做事,除非他不想活了。”
叶子震惊。言外之意,这些都是将军默许的?!
她不知道九夫人和顾将军当年有什么样的恩怨,会造成如今的局面,但经过这两年的接触,她实难相信九夫人会做出背叛将军的事。
然,她人微言轻,又能如何呢?
叶子心中对顾荣的愧疚更堪,想着也许以后该对他再好一点,对他的阴晴不定能忍则忍吧。
可惜,计划没有变化快,现实总是残酷的。
叶子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天天都来芊卉居服侍顾荣,也做好了被他冷嘲热讽百般折腾的准备,可是……
这些全都没发生?
错!是变本加厉!如果不是九夫人勒令他不准下地,恐怕他早就上房揭瓦了!
谁能想到平时沉稳老成的顾少爷,病了之后比猪还懒,比牛还犟,比猴子还能闹腾,比唐僧还能磨叨!
这不,才刚他又嚷嚷屋里灰尘太多,一张嘴满口沙子?!
怎么没噎死你呢!
常言道:忍无可忍,无须再忍。
叶子气得扔了抹布就跑出来,寻思等什么时候沙子把他活埋了再去把他挖出来,省得自己先被他折腾死!
叶子吸气呼气,微笑再微笑,眼瞅快到许大夫的住处,她赶紧调整自己的面部表情。
因为大夫人的威压,府里人已经习惯忽视顾荣。所以,叶子干脆直接去许大夫那儿软磨硬泡、死缠烂打,赶上他心情好时还真能顺点好药。
许大夫的屋子是在东苑后边,所以每次都要经过楚天阁外围,一来二去叶子与那儿的守卫混得比落地的柿子、起沙的西瓜还要熟。甚至有时,她还会顶着快冒烟的大红脸帮他们向许大夫求一些很特别的药,是什么你懂的。
“叶子,又为大少爷求药啊?你这么尽心,是不是想……”
“我看这药……你是不想要了,那我给别人去。”叶子一边掏出小药瓶,一边拿眼斜那个敢揶揄她的侍卫。
“别……”侍卫双眼发光,讨好道,“叶子心胸宽广,心地善良,哪能真跟哥计较,是不是。”
叶子瞪他:“再乱嚼舌根,下回就给你瓶药性相反的,看你还敢不敢了!”
“哗!”那侍卫汗流得那叫一个凶,跟下雨似的。他怎么忘了,这姑奶奶别看平时大大咧咧,真要记起仇来那心比针眼还细,比蝎子还毒,时时刻刻念叨你,做鬼都不放过你。
“叶子妹妹,哥错了再不敢了,你大人大量,原谅哥吧。要是有用得着哥的地方,尽管开口,除了刀山火海,只要哥做得到的都行!”
叶子嘴一撇:“瞧你那点出息!”说完,望了一眼楚天阁,“将军在里面吗?”
“嗯,一早就在了。”
“就他自己?”
“不是,还有别人。”
“什么人啊?”
侍卫皱眉,又不敢说的太直白得罪她,想了想道:“放心,就算有人敢到这儿告你的状,哥也会帮你把他拍飞,没有个把月休想再爬回来!”
叶子失笑:“我怕什么呀!我只是好奇什么人那么重要,使得将军都没空看一眼被禁足的大小姐,该不是……什么倾城女子、绝色佳人吧?”
侍卫一脸黑线:“是男的。”
“小倌?男宠?”
侍卫膛目结舌,直到叶子疑惑地拍他肩膀,这才元神归窍,捋直舌头道:“你这乱七八糟的话都是打哪听的啊?再说那人一身官气,岂能是做这个的?只是,我觉得他不像北月人。那人来了不止一次,每次都搞得特神秘,头带帷帽不说,外面还总罩一件黑色斗蓬,捂的那叫一个严实。不过……”
“什么什么?”叶子很狗腿的往前凑了凑,眼里晶亮晶亮全是好奇。
“一天风大,他为拉住帷帽就伸出右手,你猜我看到了什么?”侍卫挑眉看向叶子,压低声音,“他有六根手指!”
叶子似被惊到,嘴张得能塞下一筐鸭蛋:“六指琴魔?!”
侍卫抚额,有气无力地道:“你小说看多了,真的。”
另一边,顾欣天天吵着要出去,一哭二闹三上吊凡能想到的招都用上了。无奈大夫人根本不吃那套,最后给叶子留话,“如果她少了一根头发,就扒了你的皮!”
叶子顿时无语问苍天,她这是受池鱼之殃吧。
虽然叶子对自己的皮囊不是顶满意,但也不想裸奔,最后她终于与顾欣达成共识——只要顾欣不再闹腾,她就帮她传递情书。
这日,顾欣又故技重施,叶子实在受不了她的魔音贯耳,只得再次冒着生命危险溜出府为她送信。
在京城最繁华的大街上,叶子装做逛街的样子,溜溜达达走向馨悦书斋。每天同一时间会有一个书童模样的少年从这里经过,如果叶子来此,他就会装作不经从她身边走过,在错身的刹那快速与她互换信件。
任务顺利完成,叶子看时间还早就没直接回府,而是拐到一条僻静小巷,在尽头的一个宅院前驻足,敲门前叶子左右看了看,确定没有人才屈指轻叩。
开门的是一个六旬老翁,同样左右看了看才让叶子进去。半个时辰后叶子从里面出来,面色有些凝重,心事重重的样子。
回来又经过馨悦书斋那条街时恰好碰到一列出行的队伍,那人数非常壮观,霸气地绵延了几条街,由宫里的侍卫开道,护送中间一辆犹如御撵的豪华马车。
百姓被挤到两边,人挨人,过不去也不想过,叶子跟所有人一样抻着脖子看热闹,她很好奇是宫里哪位娘娘这么大排场。
为啥是娘娘呢?
叶子嫌弃地撇嘴,只有女人才会这么穷显呗,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正独享圣宠。
这时,一阵微风拂过,掀起车窗的薄纱,但听周围响起一片抽气声,就连叶子也不禁惊叹:“好漂亮!”
“对那人用漂亮一词,恐怕他未必欢喜。”
低沉冷凝的声音自身后传出,叶子微微一滞,却没有漏听其中隐含的嘲讽。
不是对她,是对马车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