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讲起树林子里的碉堡,我讲起黄土山上的苏军雷达群,我讲起那五个拦截我的苏军士兵,我讲起当我将孤岛出现的事情讲给指导员听时,指导员的装聋卖哑。
在这中亚细亚亘古的荒原上,在这额尔齐斯河与阿拉克别克河交汇处,我把我的越境的故事,讲给白房子的一位后来者听。
我的讲述没有任何的目的,而仅仅是为了卸去我心头的阴影和重负。
年轻的连长,这个自白房子的第一位站长马镰刀开始的现任站长,静静地听着我的讲述。
最后他说:“老班长,我现在特批你,从界河里趟过去,到你当年越境的地方走上一圈。反正这一刻,这地方除了咱们,连个鬼影儿都没有!”
这句话令我的心激烈地跳动起来。
我看了一眼连长,他是认真的和真诚的。
我真的就要举步了。我连脚下的凉鞋也没有脱,就一脚踏进了界河里,但是,当迈出第二脚的时候,我的脚在水面停住。
“我不能,连长,我不能给你惹事!我已经是无所谓的人,你还有前途!”我这样说,在说的同时收回了脚步。
记得当年,白哈巴边防站的一个副连长,在转业前的最后一次巡逻中,领着巡逻队深人苏联境内纵深,在那里举行了一次野餐,拉了几泡屎,又在啤酒瓶里塞下一个“中国边防军到此一游”的纸条,然后返回。后来,这副连长被告发,结果背着个处分转业回家。
另外还有一次,分区新从中緬边境调来了一个参谋长,这参谋长来到吉木乃边防站视察。坐在界桩上,他来了个空中旋转180度,高叫着:大家快看,我出国了!接着又一转,高叫:我回国了!这样转了一阵子后,后来,被上级就地免职。
我是一个老兵,我得为白房子负责,我得为这位年轻的连长负责。
这样,我遏制住了自己的欲望。
去大河里游泳的人陆续上岸了。在岸边拍照的人也都拍得差不多了。该散了。我对连长说:“这里还有最后一项内容,让我去看一看新栽的39号界碑。”
39号界碑,其实就在离我刚才站立的那位置不到十米的地方。
它在一片茂盛的树林里。离界河大约有五米,离大河边的树林子边缘大约也有五米。花岗岩石材,上面刻过以后又用红字描出“中国--39号界碑”字样。
在两三丈宽的界河对面,哈萨克斯坦也同样树立了一个界碑,号码也是39号。
对一些琐碎事情的纪录
河口的树林里,蚊子特别多。我在界桩前短短的几分钟的照相时间中,背上落满了蚊子。那天我穿了件深蓝色的半袖,蚊子们大约把我这里当成了草丛。
照完相,我和摄影记者陈旭几乎是逃跑似的离开界桩,回到河滩上的。光光的河滩上小风吹着,这里的蚊子倒是很少。陈旭惊叫一声说:你的背上全是蚊子!说完,拍打了好一阵,才将这些蚊子赶走。蚊子们又回到树林里去了。
听说那里有界桩,185团的宣传科长们,便吵吵嚷嚷地到那里去拍照。这样,我们又在河口耽搁了一阵。
“年轻的一代,不知道岁月的滋味!”望着兵团这轻松的一代,我想。
我还想,如果我换成一种旅游的心境,眼前这一桩一桩应接不暇的事情,倒是能给人一种新鲜,一种刺激,一次阅历的。
我这想法其实也是在给自己以心理暗示,我希望自己能就此轻松起来。有一首流行歌里说:“我潇洒是因为我能放松!”那么,放松自己,打开自己吧,你这个还留在昨天的人。
后来我们穿过沼泽地,上了汽车。
上了汽车以后,关好门窗,拍拍打打了好一阵子,我们才将带到车里的蚊子打净。尔后,车便拐弯抹角,穿过树林子,出了一号口。
走出一号口的低洼地,上个愣坎,便就是坦荡荡的戈壁滩了。塄坎的边缘,五米一个,顺边界线一带,挖了许多的小坑。早晨我骑马向三号口走去的时候,也见到有这样的坑。
连长说,这些小坑是埋水泥桩子用的。水泥桩子栽好以后,再接上铁丝网。铁丝网的外边,犁上松土带,铁丝网的里边,修一条边境巡逻公路。
看来边界的整理工作,确实是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的。
那架老了望台,在空荡荡的戈壁滩上,十分显眼。
兵团的宣传科长们,吵吵闹闹地要到了望台去看一看。这样,汽车便拐了一个弯儿,来到了了望台底。
人们在肆无忌惮地欢笑着,整个了望台好像要被抬起来似的。小伙子踏着阶梯,一个挨一个地往上攀着,姑娘们则扶着树干照相,穿着红裙子照了,又跑到汽车里换一身白裙子出来再照。
这大约是这个了望台建立起来以后,最热闹的一刻了。
我静静地站在一株红柳边,目睹着这一幕。我感到我的苍老的,疲惫的,孤独的了望台,因了这欢歌笑语的感染,此一刻也好像轻松了许多,年轻了许多。
下一个要去的地方是额尔齐斯河边的汽艇码头。
码头在距河口上游约两公里的地方。过了边防站,再穿过哈拉苏自然沟,前行一阵,靠右手方向一拐,就是汽艇码头了。
汽艇好像哪地方坏了,不能开动。它被静静地挂在河边的一棵大柳树上。汽艇的旁边,还系着一只小木船。
所谓的码头,只是用石头在河边砌了个堤岸而已。额尔齐斯河春潮泛滥时节,水会很大,所以石头的表面,网了一层网。
如果有一天,额尔齐斯河口岸重新开放,相信这地方会相当热闹的。
站在这里,向大河的上游看,下游看,视野都十分开阔。
上游能看到很远的地方。一河蓝汪汪的春水,从戈壁滩上喧嚣地流过,两岸的林带装点着它。
下游也能看得十分地远。我们刚才站立的河口,现在也在视野之中。哈萨克斯坦境内的林带,似乎更宽、更密一些。能看到了望台的塔楼,在高高的树尖上隐现。
老钱曾经去过哈萨克斯坦,他说从飞机上往下看,中国这边是一片黄,哈方那边是一片绿。这绿地毯一直铺向俄罗斯的西伯利亚。
站在额尔齐斯河边,想到中国唐代的大诗人李白,当年就是从碎叶城溯额尔齐斯河直上,进人中国内地的,这想法总给人一种奇异的感觉。
中亚近代探险史的先驱者之一,发现楼兰古城,确定罗布泊位置的瑞典人斯文·赫定,1928年那一次的中亚探险,就是乘船经额尔齐斯河,取道俄国回国的。
大河的对岸,就是南湾地区。
我在的那一阵子,夏天巡逻的时候,从这里坐上汽艇,渡河,然后步行,一般来说到422高地上以后,然后折回。冬天巡逻的时候,骑着马穿过冰河,也是从这一处走下河道的。有时还会再往前赶一赶,前往大沙包子那地方的会哨点,和吉木乃边防站的巡逻队会哨。不过这要用电台事先联系好。
422高地和肖飞司令员的故事,记得我在前面曾经讲过。
我不知道那地方的地形地貌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隔着河,我只能望着树林子背后那一片苍黄的天空发呆。
那里也是我第一次掉马的地方。
连长告诉我,422高地那一块,哈军主动后撤了100米。
我问422高地上那根被肖飞司令员砍掉的界桩,如今还在吗。我说,界桩是红松木的,有一搂粗,两米多长,我在的那一阵子,界桩横躺在422高地的沙丘上,半截子已经被沙土埋住了,半截子还露在外面。
连长说那东西早就没有了。他甚至连界粧这事听说也没有听说过,肖飞司令员砍界桩的事他更是无从知道。
“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哦,三十八年了!”我喃喃地说。
我没有再说下去,既然他们不知道,那我也就不说了吧!让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烂到这一代人的肚子里去吧。
年轻的一代有他们需要面对的生活。
此一刻我还想起白房子新建的了望台下面埋着那二十颗人头,我很高兴我也不曾把这件事说出。
人们在码头上流连了许久。
我则坐在沙滩上,将脚放在河水里像一匹老马一样,闭目丢了一会儿吨。回到了边防站,离吃饭还有一段时间,我该在离开白房子之前,做最后一件事情,这就是到操场上,去打一打篮球。
我在白房子五年,篮球陪伴了我五年。
在那时,我的几乎所有的业余时间,都扔到这篮球场上了,每天晚上,我都是打到熄灯哨子吹过以后,全身像散了架一样,然后回到班里,脱裤子睡觉。
篮球场上有几个战士在打球,于是我也就加人了进去。
打球的途中,我嫌凉鞋穿在脚上碍事,就左脚一抬,甩掉一只,右脚一抬,又甩掉一只,这样,光着脚板的我,在水泥地上跳跃起来。
这水泥地也是我们那时候修的。施工结束,剩了些水泥,指导员说,咱们奢侈一回,用这水泥修个厕所,修个篮球场吧!
打篮球的过程中,战士们回来了。他们看着这个光着脚板,腆着个大肚子的小个子,在篮球场上跳跳蹦蹦,都善意地笑着,站在一边看。
连长又叫人放起了“亲爱的老班长,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这支歌。
连长脱下他的解放鞋,叫我穿上,我摇摇头拒绝了,我说我当年就是这样光着脚板打球的。我这是在寻找当年的感觉。
“如果打起仗来,你肯定是个亡命徒!”连长说。
我很高兴连长这个评价。是的,我一定是个亡命徒,一定是这个白房子第一个死的人。
午饭很丰盛。
因为我们的到来,连里专门宰了一口猪。本来是要宰羊的,因为羊群转场到阿尔泰山深处的高山牧场上去了。
吃罢饭后,老杜临时提议,在建军节即将来临之际,兵团和解放军,在边防站提前举行一次军民联欢会。
这是我在白房子看到的第三次的慰问演出活动。
联欢在边防站的军人俱乐部进行,老杜的小女儿,那个精灵古怪的小姑娘担任主持。老杜的大女儿则翩翩起舞,和边防站的维族排长跳了一曲维族舞蹈。随行的姑娘们,也都纷纷请战士跳舞。那位穿白色连衣裙的姑娘,拽起满脸通红的连长,弄得连长狼狈不堪。
我坐在那里,浑身充满了一种幸福感。
我傻乎乎地笑着,像那些脸上叠着许多大包的大兵一样傻笑。我深深地感激兵团人,我相信,这些大兵们就像当年的我一样,将长久地记住这个节目,将姑娘们的大眼睛和连衣裙谈论上半年,甚至更长时间。
该走了,该向我的白房子告别了。
我最后一眼望着那白房子。它静静地伫立在那里,和我二十八年前见到时一模一样。
连长说,明年这房子就该拆了。那时边防站要起楼房。现在别的边防站已经盖成了楼房,北湾边防站是最后一个。
是的,白房子该消失了。正像这块白房子争议地区已经不复存在了一样,这个一百年的故事应当结束。当然以后还会有新的故事,但是已经不是从马镰刀开始的那个故事。
白房子也应当从我的记忆深处消失,从而让这个老兵有一个平和的晚年。
全站列队,送我们走出大门。我搂着连长的肩膀,搂着指导员的肩膀,长久地搂着,不忍分开。我努力做到使自己不哭,结果我做到了。然后我飞也似的跑上汽车,用双手梧住自己的脸。
汽车开动了,我的白房子被远远地丢在了后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