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小时以后,电话打来了。电话里传来一个新疆男人所特有的那雄性的、磁性的声音。我对着电话说,一个白房子的老兵,来向他报到。
八钢距乌市太远,指导员的家我又从来没有去过,所以指导员请当年边防站的副连长、如今在乌市工作的张良兴来接我。车上还有张连长漂亮的女儿。这女孩子曾经是乌市的200米跑冠军,现在在新疆大学上学。
张良兴告诉了我许多故人的消息。他说一排长找了个兵团的姑娘,如今在北屯,二排长找了个地方上的姑娘,如今在阿勒泰。他还说,连长的儿子现在也是军人了,在吉木乃边防检查站。
每一个故人的消息都令人想起一堆事情。
最叫我惊讶的还是连长的儿子的消息。我的一篇叫《马镫革》的中篇里曾经出现过这个当时一岁的男孩。这篇小说记载了中国人民解放军最后一支骑兵作战部队,位于盐池的骑二团撤销时的情景。骑二团是我的那个部队的前身之一。
记忆中,或者说在我的小说中,连长从内地叫来妹妹为他带小孩。那姑娘是个农村姑娘,穿一件粉红色的确良上衣。姑娘嫌一个人寂寞,于是老领着孩子往户外跑。中亚细亚中午的毒太阳将孩子晒得乌黑发亮。为此,连长夫人常常站在门口,一手插腰,训斥这姑娘。
记忆中,或者在我的小说中,我称连长夫人为“大洋马”,称连长的妹妹为“小洋马”。
这个当年剃成一个光脑袋,晒得乌黑发亮的一岁男孩,如今也已经长大成人了。生活变化得多快呀!
一个排是如何变成两个排,甚至一个连的
见到了指导员。
见到了和平环境下的指导员。
他从一幢白色楼房的四楼向我们招手,这样我们走进了他家。三室一厅,住得还算宽敞,屋子里十分整洁。他和老伴已经在几个月前退休。我见到了嫂夫人,见到了他们的两个女儿。不知道是哪个女儿,当年看了我的那个白房子小说后,向指导员提问的。我没有问。
我打量着指导员,他也打量着我。偶然的时候,他的左腮帮的肌肉会猛烈地抽搐几下。这叫神经官能症,当年他站在队列前训话的时候,一谈到加强戒备,左聰帮的肌肉就会抽搐。
最初的时候双方都有些隔膜,有些害羞,都在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对方,试探着对方。
我原来设想一见面的时候,也许会有热烈的拥抱,然后有拼命压抑住的一声男人的痛哭。但是没有,一切都很平静,平静得甚至有些异样。大家都在努力地从现在这个角色走人白房子角色,这需要时间。
我是1977年4月10日离开白房子的。算起来,我和指导员已经二十三年没有见面了。
记得临离开白房子的那一夜,我去上了最后的一班夜哨。下哨后,见连部里还亮着灯光,原来是指导员和我的几个就要复员的老乡在一起拉话。
如豆的煤油灯火苗照着指导员的脸,左半边脸上的肌肉在猛烈地抖动。他一改往日的出语谨慎,凄然地说:“你们走了,好!离开这地方了!我还不能离开,打了几次报告上面都没有批。”
离开连部后,那一夜我们坐在自己的行李上,一夜无眠。看到那些傻乎乎的新兵们,就要顶替我们的岗位,看到指导员那张蜡黄色的时时抽搐的脸,我们的心里又一阵阵难受。
第二天早晨临离开时,白房子笼罩在一片惊天动地的哭声中,我们哭得爬不上卡车,于是,新兵们在后边托着屁股,将我们推进车里。
当卡车扬起灰尘,在戈壁滩上走了很远以后,我还看见指导员领着又一茬的新兵,站在沙包子上向我们挥帽告别。
我在好几篇文章中说,指导员是我遇到的最好的直接领导。
而指导员也在此刻说,我是他带过的最好的兵。
二十三年的时间形成的那种陌生感,是在酒桌上,在“伊力王”的帮助下打破的。
三杯烧酒下肚,借助酒力,我说了一句调侃的话。
我说,嫂夫人年轻的时候,一定是八钢的一枝花,瞧现在已经徐娘半老了,那身段,那长相儿,还是经看。
八钢的办公室主任接过了我的话头。这顿饭是他请的。主任说,指导员当年来八钢支左,带来的是一个排,带走的是两个排,如果再迟走几天,就变成一个连了。
主任还年轻,他说的这话,是看了我在《中国转业军官》杂志上写的文章。我在那里一期一章,写过一组白房子人物,有指导员、连长、副指导员、副连长、储医生等等。主任说的那件事,就是我文章中说的。
那事不是我的创造,而是白房子时期这些大兵们挂在嘴边的一个话题。这话题一茬一茬的兵都要说。在那孤寂的边防站生活中,这个话题曾带给我们多少快乐呀!
指导员听了这话,脸色一红,赶快否认。他说他当年带一个排来,是严格执行政策的,只是后来到了边防站,找不下对象,才重新跑回八钢来找。
我追问道,那你是在支左时认识嫂夫人的,还是离开后经人介绍认识的。
指导员承认在八钢时就认识。
听了这话,我鼓掌一笑说,那这就对了,就等于承认这是事实了。
指导员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话匣子就是这样打开的。我们就是这样走向那遥远的年代的。
孤岛,或者绿茵草地
随后我们敞开心扉,拉了许多的话。当然主要拉的是白房子。一件一件的事情从我们的眼前掠过。每一件往事都是以“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开始,然后再用这句话结束,并且在结束时伴以长长的一声叹息。
有一个重要的问题,憋在我心中已经整整二十多年了。
这就是界河在流人额尔齐斯河时,河口地面形成的那一块绿茵草地问题我艰难地比划着,询问他知道这件事吗?
我话还没有说完,他脱口而出:你说的是那座孤岛吗?
是的,我说的正是那块类似珍宝岛一样的小小孤岛。不过在我的记忆中,习惯上称它为绿茵草地。
看来指导员知道这事。而且像我一样牢牢地记住了这事。
绿茵草地的事情是这样的。
那时我已经是老兵了。夏天的一个星期一,我替换马倌放马。当我在半夜时分将马放出,随着马游牧到比利斯河附近时,天色已亮。这时我折身回来,去照看边防站的牛。
牛不需要人放,也不太需要人管。它们早上出去,晚上乘着暮色回来。马倌惟一要做的工作,一是每天晚上到牛棚里清点一下,二是防止牛群越界。
我在哈萨克牧工的毡房里多喝了几杯奶茶,乘马出来时,茫茫草原上不见一头牛的踪影。我找了一阵,找不到,于是打马到了望台底下去问。了望台上的哨兵说,牛群已经全部进一号口去了,进去已经有几个小时了。
一号口就是河口,即大河与界河的交汇处。那一块地面,被参天的大树,茂密的灌木,和一片一片的芦苇丛所覆盖。那是一个凶险的地方,除了晚上有时候潜伏,平时我们谁也不到那里去。
我策马前行,钻进树林子,顺着野猪踩出的道路,约摸着方向,走向河口。
好一阵子之后,一条蓝汪汪的大河出现在我的马蹄下。这河仿佛冥界之水,那么静,那么神秘。这就是那条著名的额尔齐斯河。
另有一条浅浅的细流,成九十度的直角注人额尔齐斯河。我想这就是界河了。
接着我发现,这浅浅的水流不是一条,而是两条。在界河注入额尔齐斯河之前,水流分成了两股,两股水流中间圈起足球场大的一块绿茵草地,或者用指导员的话说,叫“孤岛”。
白房子的那些该死的牛,正安安静静地在孤岛上吃草。
我无法断定这孤岛是中国的还是苏联的。
双方的国境线以界河为界。按照国际法,以界河为界的国界,如果能够舟航,国境线就以河流的主航道为界,如果不能够舟航,它则以河流中心线为界。
但是河口这分岔的两个小河,都一模一样地宽,因此我不能决定哪一条是界河。也就是说,我不能判定这块足球场大小的绿茵草地,到底是我们的还是苏联的。
这块绿茵草地是某一年额尔齐斯河春潮泛滥时期形成的。大水漫灌到岸上很远的地方,大水过后,便形成了这块馗尬地面。
我决定过河去赶那群牛。
河水很浅,马蹄在水中溅起水花。我一阵大颠(1)就过去了。然后,我在绿茵草地上转了一个半圆,拦住那最前头的牛。
可是牛不听使唤。我赶得满头大汗,牛们还是兜着圈子不忍离去,后来,有一头母牛冲着额尔齐斯河下游,苏方的纵深,“哞哞”地叫着,扬起头来向我示意。这时我才发现,原来还有另外的一些牛,跨过另一个二分之一界河,跑到更远的地方去了。
那天我骑了一匹好马,这使我胆壮。而那些牛们将要面临的命运,又使我心疼。前一段时间草原上出现了一批不明来历的高头大马,苏方否认这些马是他们的。于是,中方用班用机枪,将这些马集体枪杀在一个沙窝子里,站得住的原因是担心这些马有口蹄疫。再早一些还有一件事,中方发现了两只不明来历的羊,从原路送回,结果,苏方就在界河边上,用汽油将它们活活烧死了。
当越过那另一个二分之一界河的时候,我有些胆怯。
此一刻这块地面上静悄悄的,如同鬼域,只有蓝汪汪的一河春水伴着我。中亚细亚的毒太阳在天空炙烤着,让我的脑门有些发昏。我在我的白房子传奇中,曾经提到过边境线上这样的中午,虽然那个中午是一个世纪之前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