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不防听到要立即答复,大原卿吃了一惊,视线不由自主再次转到久光身上。这次,久光也一副诧异的表情瞪眼直视庆喜。
“第一条中提及的酒井若狭守,我会令其速速离京。第二条松平伯耆守若能胜任,无妨列入候选备考。第三条,松平伊豆守,仅因其身为间部下总守之子这点便要罢免其职,还恕难以从命。第四条新建和宫守殿一事,这只会徒增夫妇距离,反导致关系疏远,必然引起莫须有的风言风语四起,结局不容乐观,故实难应承。第五条,我会尽快安排解决敏宫入不敷出的状况。关于第六条皇子之殊遇与第七条皇陵的修复,一旦恰当的指示下达,立即执行。第八条……”
庆喜对答如流。大原卿看着记录册,大惊失色。
各项旨意的顺序大原卿自己也记不太清楚,然而一直微笑倾听的庆喜,答复起来却立场鲜明,井井有条;语调抑扬顿挫,引人入胜,没有一丝破绽。
“第八条与第九条之事还有待细致调查。第十条的大赦已经获准。至于第十一条,各项举措我二人正苦心筹划,当前时局艰难,须着力一一克服,希望朝廷能假以时日。当然这之中绝无老中阻挠。答复完毕。”
回答斩钉截铁,恰到好处。大原卿顿时茫然不知所措,费尽脑筋地确认对方哪一条同意,哪一条拒绝,完全来不及从中挑刺或者反驳。
“这么说您是否清楚呢?”
庆喜面色再次恢复严肃。
“不过主要问题在于,全国必须齐心协力一同改革这二百余年来的积弊。”
“确实如此。这是最为……咳……嗯,关键之处。”
“救治诸侯之弊病,安抚万民,抵御外国列强的侵略。我既已蒙受敕命,纵使才疏学浅,亦深知这些才是敕命的第一要务。”
“确、确实如此!”
“我国国土四面围海,若外国前来侵略,那么国难当头的第一要务就是要上下一心振兴海军,整顿海线防务,以安圣虑。三郎殿下,你认为呢?”
“确实……如您所言。”
大原卿、庆喜与春岳坐于上位,而令久光坐于下位。起初久光似乎对此甚为不满,这时也只有跪拜点头,别无他想。
“在这个千疮百孔的非常时期,当务之急数不胜数。因此,日后有任何意见,敬请畅所欲言,我们会决定采纳与否的顺序。但是……”
庆喜说话音量猛然升高。
“不合情理、难于执行之事,即便以圣虑之名下达,也恕难接受,我会事先明确回绝。”
不愧是庆喜,言谈理直气壮,犹如给了久光和大原卿当头一棒。
“即便以圣虑之名下达……”
久光与大原卿正是挥舞着“绝对保皇”的大旗,才敢肆无忌惮。而今此言既出,相当于一举击溃了他们所倚靠的根基。
眼前的对手若不是庆喜,而是老中等人,大原卿想必早已暴跳如雷了。
然而未等到他发作,庆喜又继续口若悬河地说起来。
“我与政事总裁均奉特别旨意,被授命走马上任,请莫将我们与此前的老中、大老们相提并论。我等行事上若有疏漏,左右辅弼之臣大可开诚布公,陈述意见,我等必不负众望。举国一体,上下一心,救国家于水火之中,这才是圣虑之根本,相信敕使与三郎也不会有什么异议。”
久光脸色苍白,大原卿则频频点头,口中喃喃地不知在说些什么。
忽然,庆喜转身对春岳说:
“似乎三郎殿下略有微词,我们不妨一听。”
“好极!三郎殿下,有什么还请畅所欲言,无须顾虑。”
春岳不假思索地插了一句,二人这一唱一和,配合得滴水不漏。
催促之下,久光倒似乎松了口气,开始谈起参勤交代的多此一举、诸侯在经济上的弊病等等。谈话间,唯有春岳不咸不淡地应和着。聊完之后,庆喜方才伸手取过上座的砚盒道:
“敕使大人,借砚台一用。”
说着,刷刷下笔书写起来。
“后见职殿下,这是什么?”
“哦,刚才那番口头答复,为防日后生事,特记下备忘。各项旨意的答复均记录如下,你看看可有纰漏?”
说着,递给大原卿。大原卿读罢,面上露出了狡诈的笑意。
“哎呀,后见职殿下可是天下无双的大秀才,怎么竟漏了一条?”
“嗯?漏了一条?
“第五条敏宫一事没写啊。”
“那么,烦请卿添上。”
“哈哈……遵命。连后见职殿下这样的智者也有一失啊。”
大原卿大笑着补上一行。庆喜装模作样地收下,不等久光与春岳开口,又说道:
“哦,时候不早,天快黑了。关于诸侯穷困以及其他事情,我还想与三郎殿下一起再行商议商议,近日我会在一桥馆宴请各位,届时请务必赏光。”
连句结束语也没说,就这样匆匆收场。
庆喜在笔录时故意漏去一行,其后,再借大原卿之手添上,自然是要将此作为日后的凭证。而大原卿却丝毫未起疑心,反而因此情绪好转,真是一个憨直的人!
庆喜与春岳意味深长地对视一眼,起身离开了传奏馆。
到了8月21日,大原卿与岛津久光仍然逗留在江户,迟迟不见动身。
好不容易出京来此,自然是打算一鼓作气大发朝廷之威再行返回,但如今对于萨摩藩而言,事情却完全朝反方向发展了--就在久光来到江户苦心策划的时候,他的竞争对手长州藩主毛利父子却在京城成功地获得了天皇的信任。
7月27日,天皇召毛利庆亲至学习院,秘密下旨:
父子二人,一人留京,一人下关东调解公武矛盾……
于是,庆亲作为顾问留在京城,嗣子定宏则去了江户城。毋庸赘言,这直接激化了萨长两藩的反目。
大原卿起程前终于提出了授官岛津三郎久光并让他继承岛津家业一事。
“承蒙圣虑,应令三郎继承萨摩嫡家之家业,并推任从四位上中将,望能予以此事方便。”
按照惯例,大名、旗本的官位任免一概由幕府推举,从未有过朝廷直接任免的先例。
话虽如此,今日不同往昔,对幕府来说大原卿如同瘟神一般避之不及。所以他在动身之际,终于半遮半掩地将久光的野心和盘托出。
岛津家主之位已由久光之子忠义继承。如今要废子立父,无论如何都是不合体统的。
自然,以春岳为首,老中们都举座反对。听闻反对之声,大原卿反倒较真起来。
“三郎乃是日本的大忠臣,我承蒙圣虑,理应提议授予其官职。圣上旨意,若幕府无异议,即由敕使直接宣旨授官。”
言下之意,只要无人将反对意见正式摆上台面,敕使便可独行其是,直接宣布让三郎上任。
“此事我等需要另行商议,后见职殿下会在登城之时,予以答复。”
得到春岳等人这样的答复,让大原卿误以为此事已成定局。既然有商量余地,即便是顾及久光的颜面,应该也不会被断然拒绝。
8月18日,大原卿登城致告别词。将军家茂赐与其白银锦帛,继而,后见职也请其到黑书院见面,以表寒暄问候之意。大原卿心中认定久光之事已成定局,因此对庆喜说道:
“关于岛津三郎授官一事,还望后见职殿下予以正式答复。”
但事与愿违,当大原卿听到庆喜的回答时,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中将乃武家最高官职,三郎身为陪臣无官无品,不可越级授官。倘若破坏了这个规矩,必然导致武家制度崩溃。即便三郎功勋卓着,但是明知此举会危国危民却不如实上奏,即是对朝廷的不忠。因此我必须心无所惧,严词拒绝。”
“什么?严词拒绝?”
大原卿颓然垂下双臂,叹息不已。
他深知,倘若舌战,自己绝非庆喜的对手,只能一味扼腕叹息,却还是不甘心地一再施压。
“即便不授官职,也该授予些特殊奖赏才好。如此损伤三郎之心,于幕府也是不利的。再者,萨摩藩的一举一动也关乎京都浪人骚乱的走向和局势。”
庆喜巧妙地对此避而不谈。
“若是此事的话……明日、19日,三郎会来一桥馆,敕使就无须费心了。”
“三郎殿下直接来……”
“是。三郎殿下在伏见平定浪人,可说是功不可没,幕府对此自然会大加褒奖。对了,敕使打算何时起程离开江户?”
“呃,这个……20日左右吧。嗯,或许与三郎殿下商议之后再做决定……”
“许久以来敕使劳心劳力,此去敬请一路保重!”
岛津久光妄图继承家业并升任中将一事就此已断然无望。19日久光拜访一桥官邸,而同一日,毛利家世子定宏抵达江户,两人的身份也因此有了天悬地殊的区别。
久光仍然是无官无品的陪臣一名。幕府只是赏其片山一文字的腰刀一把(约合金币三十枚左右),全作平定伏见浪人的褒奖。如此一来,久光已无法继续待下去,必须离开江户了。
毛利世子定宏抵达江户的第二日(即20日),便前往萨摩藩邸拜访久光。而当时,久光满腹不平地正打算起程离开,二人自然是无法平和相处,一番针锋相对后就分道扬镳了。21日,久光一行自江户出发,行至武藏生麦村时,谁知路遇几个英国人欲从久光随从的行进队列前方横穿而过,因而引发冲突,竟斩杀了英国人一名,还致使两名负伤--这就是“生麦事件”。
由此可知,连久光的随从也跟着情绪高涨、愤愤难平。
这件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大原卿听闻消息后,决定延期出发。到了22日,才灰溜溜地匆匆离开江户。
到此,岛津久光与大原重德刮起的“敕使旋风”总算得到平息。然而久光离程时引发的“生麦事件”却令当时的时局更为错综复杂,日本进一步陷入与外交使团的纷争之中。
老中板仓胜静马不停蹄地应付着美国公使、荷兰公使等,片刻不得喘息。庆喜也不得不面对这艰难而复杂的外交局面。
然而就在此时,从京都的余四麿、即行冠礼后的昭训那里,传来了一条令人费解的消息。
当初为和宫下嫁出谋划策的公卿之中,以谋将岩仓具视为首,包括千种有文、富小路敬直等三人都被下令削发蛰居,企图让他们从此远离圣上身边。
和宫下嫁乃是朝权归复的重要根基,此事正是因为有岩仓具视的智慧从中斡旋才得以成功的。
“如今岩仓竟遭到冷落,此事究竟有何深意?”
岩仓是个运筹帷幄的大智者,如今令其削发,却是意欲何为?庆喜对此也是百思不得其解,这始终是个谜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