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局势动荡不安,凡事众说纷纭,扑朔迷离。平凡者置身其中皆迷茫不已,无从判断是非,其中血气方刚的人多会为正义感所驱,冲动行事。
虽然众人皆知人云亦云是轻率的行为,不免对此嗤之以鼻。但是当局者迷,深陷旋涡的人,最终难免也会随波逐流。
敕使大原重德便是其中之一。眼下,他手执一柄传统宝刀--敕命,因此日本岛内无人胆敢与他正面针锋相对。这柄宝刀本就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而第一保皇派水户史学更赋予了它不可撼动的价值。
然而在萨摩藩内,对水户史学真正有所领会的当属西乡吉之助。此人极为仰慕藤田东湖,如今他却被逐出国土发配德之岛,继而又流放到冲永良部岛。萨摩藩究竟有何意图,从这件事中便可窥知一二。
看来岛津久光也是被大久保等一干家臣玩弄于股掌之间,形同傀儡--他唯恐不如兄长齐彬的自卑情绪正好被这些人利用。如今这两只傀儡联手,也只形同于鱼儿在混乱不堪的幕府泉水间来回跳蹿。
事到如今,如果大原卿对天皇旨意尚存有些许尊重,便应该趁庆喜与春岳就任之机暂时撤回京城。然后为慎重起见,再以天皇旨意为核心在朝会上进行商议。可惜大原卿也好,久光也罢,心里完全没有这样的想法。他们的目标早已远离天皇期许的“公武合体”飞跃至“倒幕”,自然不会遵循常规行事。
他们的这种不循常规的举动让长州藩的水户学派群情激愤,焦虑不已。幕末史上萨长两藩血流成河的惨烈对抗局面也因此拉开了序幕--当然这是后话。
无论世道如何,小人总是操之过急。成功诱出庆喜与春岳后,大原卿与久光便气焰嚣张地出尽招数,令幕府摇摇欲坠。对庆喜与春岳二人,他们也开始颐指气使,要求不断。
某日,大原卿和久光共同商量了一个计策。
昨夜京城来信,有旨传达后见职、政事总裁,望二人前往敕使宿馆。但谢绝老中临席。
该令下达于7月18日,正是庆喜出任后见职的第十二日,春岳接受政事总裁一职后第九日。
老中们对此勃然大怒。他们向来全权操纵一切政治事务,此刻却被拒之门外,有这样的反应也在情理之中。况且,不久前敕使曾将板仓胜静与胁坂安宅召至宅邸,并设下埋伏以刺客相要挟,不容分说地逼迫二人接受敕命……
“幕府是受天皇之托执掌政权,敕使究竟居心何在?既然传天子旨意,何不堂堂正正登城,昭告天下?身为敕使,如此言行,成何体统!”
老中们一口回绝。这对敕使而言,实在是奇耻大辱。
但老中们的回绝之辞也合情合理,大原卿挑不出破绽,只得咬牙切齿,前去与岛津久光商量对策。
与此同时,萨摩藩也派出了大久保等人前往大原卿身边煽风点火。
“既为敕使怎么能轻易丢失颜面。您放心,只要我们连出三招必定能扭转眼前局势。”
“话虽如此,可是对方若不动声色我们又能如何?”
“若是这样,我们可以请出越前侯从中斡旋,拟订20日登城。”
“20日登城……我主动登城不等同向他们低头认输?还是说你认为主动认输也不会有损脸面?”
“正是!这步棋是全盘策略进退的突破口。若宣称20日登城,对方必定放松戒备。不过实际上,20日并不登城。”
“什么!不登城?那接下来要如何应对才好?”
“届时只需答复--吾三思之后深觉不妥,身为敕使,曲解圣意行事,实属失职!故登城一事就此作罢,即刻回京。”
“唔,言之有理!”
“到此是至关重要的第一招。经过此番变故,一桥卿与越前侯绝不会静观敕使回京而坐视不管。”
“原来……如此!”
“我家主人自会暗中配合,事后一桥卿与越前侯必定力排众议,前来与敕使会面。皇宫与萨摩藩两方重压之下,如此一来……”
所谓政治实际乃是一把危险的双刃剑。古语将其称为“祭政”,原意是众神明鉴,替天行道。然而若离开了谦恭谨慎的精神面,便会沦为肤浅偏执的政治手腕,甚至堕落成尔虞我诈的卑劣伎俩……
现在岛津久光的左右亲信就已经误入此类邪道,企图以敕使为诱饵设置圈套,玩弄诡计。当然,就眼下的策略而言他们是胜券在握的--政事总裁越前春岳受托从中调停,20日登城一事看来已成定局,老中们均感到如释重负。
届时敕使会说出什么言论,老中方面也早有预料。不过,老中们觉得在江户城内敕使应该不至于再次以刺客要挟,至少双方可以进行一次理性的辩论。
可谁料想到了20日,敕使突然宣布取消登城即刻回京。至此,他们算是在策略上先胜一筹了。
然而对方也绝非等闲之辈。虽说是刚刚上任,但庆喜毕竟是将军代理,而春岳也官任政事总裁。
“敕使何以如此?”
黑书院中,面对庆喜的质问,春岳神情尴尬,毕竟自己曾从中斡旋,与此事脱不了干系。
“这活脱脱像个乳臭小儿,想起一出是一出,事到如今,岂能让他一走了之!”
板仓周防守对此火冒三丈,庆喜稍加安慰道,
“此事尚有转机。先让我与春岳前去会一会敕使。”
“但是我担心此前之事重演……”
“你指刺客一事?他们还不至于如此胆大包天。嗯……也罢,真到了那个时候再做打算吧。京城之令尚未传达便任由敕使回京,这可不合体统。我们就以此为由前去相见。越前殿下,您意下如何?”
春岳似乎也已打定此主意,坚决地点了点头。
当时,中根韧负曾接受春岳的命令,前去与大原卿协商交涉。关于此事,他亲笔记录如下:
此度敕使,固陋刚愎,性情暴烈,誓死东下,于关东挫三百年来幕府之威,扬皇威之辉。其人携萨摩兵力一意孤行,指斥阁老众人如训家丁,至诸位有志之士,皆视为奴。若遇慷慨激论者,辱骂尽出,不堪入耳之事罄竹难书。
越前家总管的这番言语,使大原卿的丑态毕现--专横跋扈,旁若无人,难怪老中们会怒不可遏。而且,当听到庆喜与春岳二人准备妥协退让,前来会面的消息时,大原卿随即又追加了另一个条件--让岛津三郎一并出席。
岛津三郎久光并非萨摩藩主,藩主乃是其子忠义。所以这一荒唐要求无异于公然胁迫,令幕府难堪。
“岂有此理!缺了岛津三郎相陪,难道敕使会怯场不成?”
但是若断然拒绝,一来二去,只会让这场政坛的明争暗斗彻底沦为互揭疮疤的丑剧。
所幸,庆喜与春岳深谙此理。
“可以,请三郎也同席商议,开诚布公,好做一决断。”
于是,23日,后见职与政事总裁二人一同前往辰之口传奏府邸去了。
当天,春岳见庆喜神色异样,与平日大相径庭,心里不禁捏把汗:“但愿不会当场翻脸……”要知道庆喜与人争辩时向来都是不留情面。
春岳一路暗暗思忖。等到了目的地一看,大原卿与久光已同席而坐,气势凌人。
“改革举措推行不力啊,二位!圣上忧心忡忡,二位怕是早都抛到脑后了吧。”
春岳以眼神示意庆喜切勿轻举妄动,说道:
“当前事态,追究起来,皆因敕使三番五次激怒阁老,无法沟通所致。所以还请敕使多多留意,避免妨碍时务。”
大原卿横眉怒目:
“岂有此理!言下之意是嫌我碍事?”
“好啦,让我们先恭听京城下达了什么旨意吧。”
久光开口调和,庆喜却忽然转身直面久光,开口道:
“我等商议之时,望岛津三郎保持缄默。”
春岳大惊--言谈间这位将军代理不怒自威,与往日在营中痛斥井伊直弼时的情形一模一样。
大原卿未曾料到久光竟会因为一句话而遭此叱喝,一时间瞠目结舌,比春岳更为愕然。
他慌忙正色,“嚯”地直起身子。
“二位改革拖沓,圣上对此极为不满。”
“仅此而已?”
“当然不是,一干条列现逐条告知。诸项事务皆须即刻执行,共十一条要求。”
“什么?要求!”
庆喜嗤之以鼻,冷笑声刺痛众人的耳膜。
“既然敕使确实是奉命前来传达圣上命令,为何竟宣称20日自行回京呢?这恐怕有点过于鲁莽行事了吧。”
庆喜与大原卿并坐于上位,说话句句带刺。
“好、好了,请洗耳恭听。”
这二人一位是三十三石三人扶持粮饷的穷困公卿,一位是生于水户皇族间的庆喜,两人的威慑力可以说是天差地别。大原卿仓促地将目光移向下位的久光,而久光只顾低头不语。
“下面,传达旨意。第一条,所司代一事。”
话音一转,大原卿情绪尽收,与刚才判若两人。
“所司代罢免后,酒井若狭守至今仍滞留京城,若世风不稳则应将其速速召回。”
话音刚落,庆喜插了一句,声音洪亮干脆,宛如吟诵和歌一般。
“要逐条答复吗?抑或十一条告知完毕后我再一一作答?”
刚开口就被打断,大原卿感到非常不快,答道:
“这……还是传达完毕后再详加商议……”
“无须另外商议。既然我与政事总裁都在此,当场即可进行答复。”
“唔……第二条,新任所司代松平伯耆守(丹后宫津城主、本庄宗秀)倘不顺民心,即令转任。”
“嗯,第三条呢?”
“第三条,大坂城代松平伊豆守(三河吉田藩主、松平信古)为间部下总守次子,若声望不符,亦令转任。”
庆喜微笑颔首。很显然这些无一不是假托圣上之言,目的是先从这一系列人事变动下手,以报安政以来的一剑之仇。如此露骨的干涉,不过是企图将倒幕派前进道路上的障碍一网打尽。
大原卿取出记录册,陡然快速地诵读起来。
“第四条,营建和宫守殿。
“第五条,敏宫(孝明天皇之姐)用度不足时酌情增加。
“第六条,改善皇子女待遇。
“第七条,修复皇陵,行代拜之礼。
“第八条,关于和宫上京一事。田安大纳言传给关白(九条)的书信,与桥本宰相中将传给关白的和宫口信内容相异,疑此为久世大和守的计谋。
“第九条,抚恤京都市民。
“第十条,行大赦。
“第十一条,二人既领圣命、肩负大任,然至今未见丝毫政绩,疑此皆为老中牵制所致。”
大原卿话音刚落,庆喜立即开口,笑容满面说道:“我来答复这十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