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后蒋行远无奈地见证了医患关系已经成了社会问题。在他陪着王良倩四处求医的日子里,他就发觉,迟早有一天,医患关系绝对会成为一个问题而存在。在他那个时候,由于医疗资源的紧缺和患者的逆来顺受,惯坏了医院,也惯坏了一些从业者。蒋行远曾经看过一个关于医患关系的访谈,一个专家说,世界上目前发现的病种有五千多种,真正能够治好的,也就五十来种,还不到发现病种的百分之一。那么,按专家所说的言外之意,更多的医院、病人、家属都是在作无用的折腾?是不是因为这些折腾,最后是谁受不了啦,人财两空了,从而导致如今医患关系恶化的?
端公没有吊鬼索,世上没有长寿药。蒋行远还在不知人间事是的时候,母亲就在他的耳边念叨着这句话。这么多年来,他没有用心去理解过这句话的含义,自己的命如草根,烂贱得很,只要沾上点地气,就一个劲的疯长。现在他看到身边的王良倩,和他一次次地走进医院和走出医院,年过半百的蒋行远才发觉,自己拥有草根一样的命,是多么的幸福。也从人生的际遇中,逐步读懂了母亲挂在嘴边那句话的含义。
如果说人在世间所承担的,是一个接着一个的责任,那么,在他蒋行远的眼里,医院的那些决策者,多半是在把责任一个接着一个地往外推。人定胜天,那是一句最不负责任的话,什么困难都能战胜,也是一句类似于放屁的话。远的不说,任何人也无法战胜自己的排泄。人在静下心来的时候,才能看见自己什么时候是小丑,只是这小丑有善良和不善良之分,他发现自己在变成小丑的那一瞬,自觉是站在了善良的那一边。
这几年,他经历的医院可是多了,从六盘水到贵阳,从贵阳到北京,医院的名头一个比一个大,专家们长得一个比一个更像专家,医院大门的门坎也一个比一个高出很多,高到只能用一堆一堆的血汗拼命垫高了才能企及。当刚刚踏进这个门坎,别人早就为你设计了托辞:我们这儿医疗条件有限,哪个地方才是最能医治这类病的。于是他们就卷起还没有铺平的铺盖卷,又赶往另一个医院的大门。
究竟有多少生命被折腾在路上,他已经记不清了,他唯一能够记清的,好心人们从牙缝里省出来的钱,一次又一次被他们扔到了医院、和去往医院的路上。而这些医院和通往医院的一条条道路,像一个个剪径的强盗团伙,共同地分享着患者们身上本来就不多的肉。蒋行远这样想时,觉得很是对不起医院里那些善良的医生,他们在求医的途中曾经也得到过这些人的关爱的支持,但谁又能说得清楚,自己被一次次地推出医院大门的手中,没有他们伸出的那一只?
为了治疗和抢救王良倩的生命,医院曾经也出现过惊天地泣鬼神的感人故事,那些故事都上了大大小小的报纸和电台。这是一个热衷于做秀的时代,只要有媒体的广泛参与,就会制造出这样和那样的“明星”,产生这个行业和那个行业的“演帝”,但往往是一场戏演过之后,给场地留下的灾难,远远胜过演出本身。
天在上,但很多事情都是发生在光天化日之下,都是那么的像鲜花一样夺目。别的不说,就说王良倩因病情加重,一家医院因不愿承担早已是结果的结果,就给他们设计了一条走出医院的路子,那路子看起来既宽广而又富有人性,医院方主动地为他们联系好了更好的医院,并派出专门的医生护送。这是多么感人的画面,如果就在此时,有一个习惯于用“啊”开头的抒情诗人,或者说顺口就能占七绝、七律的诗人们,那是能够出经典作品的氛围呵,加之他们的艺术创造,世界就会多出不少的华章!蒋行远当时沉浸在高度激动、高度发情的情绪中,只是他手中没有一支生花的妙笔,他只有一个人的憨厚与袒诚,他一次又一次向医院方的领导致谢,一次又一次地向他们鞠躬、一次又一次地横流早已是中年的泪水……
结果自然不是他所想象的那么完美,当他抻出脖子准备感受他所期望的喜悦时,一根棍棒人天上掉下来,给了他当头一棒。
他们被从一个医院的门里赶了出来,却在进入另一道医院的门时受阻。蒋行远先前的感动,一下子就变成了肠道上的梗阻,变成了胸中的块垒。
一个人怎么能坏到这个份上呢?你完全可以在他的面前摊牌,没有必要绕上这么大的弯子。得上这个病,结果早已定在那里的,他蒋行远所作的这一切努力,寻求的更多是心里上的安慰,王良倩带着一身的病一次次的求索,指望的是可能出现的奇迹。或者说,为未来的患者走出一条可以窥避和借鉴的路。
要是他有杀人的权利,他真想宰了某一些人。蒋行远心中突然生出了“邪恶”,他猛然一惊,发现自己的心中也藏着“不善”,也隐藏着看不见的“恶毒”。这得让他警惕,他尽量地克制自己,用自己心头的善去战胜那刚刚才冒出头的“恶”,对于这个“恶”,你不努力地去战胜它,它就会努力地战胜你。
蒋行远心中的杀气最终被他给制服了,在王良倩面前,他永远是一个乐观的人,他得努力地保持这个形象,他不能让王良倩幼小的心灵,再去承担本该不属于她承担的东西。
医院的门坎最终还是进了,这一回,院方告诉了他“真相”,尽管他心里很难接受,但他还是报以感谢,这毕竟教会他如何去面对有可能发生的事情,去承担即将要承担的后果。
虽然选择最终落到当事人的面前的,是无法选择的选择,但是足够让你在无法选择中彰显出人的强大,至少他不再受到蒙骗。不管是善意和恶意的,蒙骗本身就是道德上的问题,也是诱发出不良后果的真正原因。他在一次次和自己的心里作斗争的过程中,再次对这个世界作出了认识。他认为,治疗对医院来说也许是技术上的,而对于患者和家属来说,治疗更多的应是心里上的。中国传统医学上有神药两解之说,所谓的“神”,其实就是心里上的医治,很多年来,我们忽视了对心灵的医治,医院变成了被铜臭包裹下的交易,变成了争名夺利的场所,变成了一把把被细化了的屠刀,你说怎么会不发生医患纠纷呢?就算是一些人提出的让公安介入医院,就算医院的利益能够养一支世界上最强大的部队,也许也无法治疗“医患纠纷”这个顽疾。蒋行远想,如果社会真的走到了那一步,人们肯定会生出其他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