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的4000块钱是什么概念?如果放在高级宾馆的包房、就是一顿饭的价钱,放在蒋行远的工资册上、是3个月的收入,放在杨光兰父亲的手里、就是女儿的大半生。而放在梭戛乡陇戛寨一个残疾人的手里,就是一个媳妇和传宗接代的工具、和一个将来会为他一辈子做牛做马的女人。
2002年农历二月初一,那天的蒋行远内心非常毛燥,老胃病又在撕扯着他那个饱经沧桑的胃,无名的火又在胸中折腾。他躺在医院急诊室的病床上,医生、护士、病人,走马灯一样蹿来蹿去,一个一个地急得像火上了房子,而挂在他手上的点滴却不慌不忙,医生也许知道蒋行远是一个急性子,似乎特意给他上了一个较小的针头,蒋行远把输液器的调节开关开到最大,可液滴老是没有他希望的速度跑得快。
烦心事总是喜欢扎堆,就在蒋行远心烦意乱的时候,杨光兰趁乱却来了电话。电话那头的杨光兰泣不成声。蒋行远比电话那头的杨光兰更急,他知道,这些孩子,除非有非过不去的坎,是不会轻易地给他打电话的。
但蒋行远的急只能急在心上,他猜测,莫非是她家里飞来横祸?穷人的家庭是经不起折腾的,要是她的父母有三长两短,这个家就真的要垮了。
更让蒋行远想不到的是,那横祸不是降临在杨光兰的父母身上,而是父母把横祸降临在幼小的杨光兰身上,父母要给杨光兰订娃娃亲,杨光兰不从,决意离家出走。
蒋行远在心底狠狠****杨光兰父母两句:扶猴子上得了树,扶狗上不了树!蒋行远得阻止这愚昧行为,他得把杨光兰从水深火热中解救出来。
蒋行远发疯似地从手上拨掉输液器的针头,顾不得止住从针眼里往外冒的血,因为现在,他心里的流血远比手上的血流得多。他飞速的赶往火车站,火车好像是特意晚点下来等蒋行远似的,一趟本该一个小时前出发的火车似乎特意在等着他。他刚一上车,火车呼出了一口长长的气,就箭一般直奔六枝而去。
到得六枝,已经没有到梭戛乡的车了。蒋行远托朋友找了一个摩的。二月的春风还是一把锋利的刀子,一刀一刀地割在蒋行远的脸上和身上,先是有些钻心的痛,后来就逐渐麻木,整个身子完全失去了知觉。
摩托车一路“突”“突”“突”地哭,摩托车主非常心痛。蒋行远主动提出加钱。摩托车主说,这不是钱的事,要是你不是前去阻止一桩正在发生的愚昧,你搬来金山银山、我也不送你,你看这路多要人的命啊!
蒋行远料到,肯定是朋友把他此行的目的告知了摩托车主。不过,这也好,通过这件事,证明大部分人心都是向善的,虽然人与之间有可能是素昧平生。
到得杨光兰家,杨光兰自然是不知了去向。杨光兰的父亲闷在家里一声不吭。蒋行远走到他的面前,就连吱都不吱一声。蒋行远知道,这个狗屁男人是怕老婆的,在家里一切都是他老婆做主。而他老婆当时还在自家的承包地里干农活。蒋行远立即跑去杨光兰家承包地里,找到她母亲。此时的蒋行远可以算得上“气急败坏”,一句接着一句的狠话向这女人砸去。可蒋行远急得连一个最起码的常识都忘了,杨光兰的母亲听不懂汉语。
但是,即使不懂汉语,可心是相通的,她知道蒋行远为什么事情骂她。当蒋行远骂完一气,突然想到她听不懂汉语时,心里的急比刚才多出了上千倍。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才好,当时,蒋行远几乎瘫在了那里。
看着杨光兰的父母,蒋行远就觉得既非常可恶的现又非常的可怜,之前的残忍被现在的六神无主所包裹着。蒋行远以为是他一来,杨光兰的父母心生愧意,而他们一开口,却让蒋行远大失所望,他们到这种程度下,都还不考虑女儿的安危,而是怎么向别人交差。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当朋友们经常在他耳边提及这句话时,以往他不知有多么反感,现在这样的场景就在他眼前展现,真是让他哭笑不得。
作为一位汉族同胞,蒋行远知道在民族村寨处理事情时,马虎不得,弄不好会造成群体事件。而他当下最要做的,得把杨光兰找回来,她还得上学,她自己怀揣着抱负,他得和她一道,为她的抱负尽力。
蒋行远一边给杨光兰的父母施压,一边去找当事的另一方理论。这注定是一个烫手的山芋,在这天高地远的地方,人们的处事规则是几百年上千年约定俗成的,要想改变他们,几乎是一件不能办到的事。
蒋行远很难想象,杨光兰当时还不到十三岁,还是一个不知世事的孩子,怎么就要去做别人的妻子?作为父母的又怎么忍心?更让蒋行远想不到的是,这类似的婚姻,在当时却非常普遍。他们定下婚事的男方,虽然是残疾人,却居然还是乡政府的公职人员。
如何让杨光兰逃离魔掌,就算是暂时的。他没有万全之策,他得两方面做工作,先得把这婚约毁了,再把孩子给带出去,余下的事,他得交给时间。
他一边求救于六枝特区的党政领导,由领导出面做乡领导的工作,再由乡领导出面做男方的工作,一边得由自己去做杨光兰父母的工作。他想起当初决定帮扶杨光兰时,杨光兰的父亲不买账。
既然杨光兰已经成了自己的女儿,那么孩子的婚事他得有知情权吧!当蒋行远理直气壮地向杨光兰的父母提要求时,他却说不出一句话。蒋行远知他理亏,就来一阵猛功,最后他无奈地松了口,说自己穷,借了别人的钱,还不上,就说成了这门亲事。
这哪是亲事?分明是趁别人之危,来个趁火打劫。
蒋行远伤心地说,你拿女儿卖了多少钱?他支支吾吾,从牙缝中挤出数字:4000块。有人在一边补了一句,一头干黄牛和一头老母猪的价钱。蒋行远白了则边多嘴的人一眼,对杨光兰的父亲说,你把钱还给人家,把这门亲事退了。而杨光兰的父亲却站在一则死不说话。蒋行远猜到了其中的缘由,钱肯定给花了,还不上来,再说,也许他根本就没有还钱的胆子。蒋行远说,钱我出,但账你得还。蒋行远看他还不说话,又冲他甩了一句,要是女儿有三长两短,我是不会放过你的。
还钱的事当时杨光兰的父母口头上是答应了,但是事后蒋行远才知道,这事往后就没有办,他们对蒋行远采取的是“缓兵之计”,你蒋行远一走,事情就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蒋行远是想亲自替孩子还上这笔债的,可他们不让。杨光兰第三天在陇戛寨对蒋行远讲,蒋伯伯,钱已经还上了,亲事也已经退了。蒋行远从心头高兴,这样,杨光兰再也用不着东躲西藏了。蒋行远带着被她父母打得遍体鳞伤的杨光兰,再一次走出了陇戛寨。她努力放下心里的负担,又踏上了求学之路。几年后,当蒋行远知道亲事没有退、钱也没有还时,感觉到自己遭到的是五雷轰顶。杨光兰却说,是她父母怕蒋行远掏这笔钱,才叫杨光兰对他说还上了这句话的,他们觉得欠蒋伯伯的太多了,再欠下去,他们实在不忍心。蒋行远真的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他已经到了无语这种地步了。
2003年7月,杨光兰考上了六盘水职业技术学院中专部的医学专业班。使蒋行远感到欣慰的是,杨光兰上中专以后,艺术天分和特长得到了充分展示和发挥。2006年8月,杨光兰中专毕业。
但这三年的学习生涯,不管是对杨光兰还是对蒋行远,都不轻松。在校三年,她跑了四次,蒋行远就找了四次。第一次她是跑回梭戛,蒋行远算是比较轻松地找回了。第二次她跑的是她织金的外婆家,那是一个正月初九,蒋行远先是到她家去找她,她不在,她妹妹生重病无钱医治,是蒋行远掏给让她父母送她妹妹去治疗的。第三次就比前面的再次更加地难了,当时蒋行远在贵阳出差,学校的科主任打电话给蒋行远,说杨光兰又跑了,蒋行远立即从贵阳赶到六枝,再从六枝乘中巴车到梭戛。那时正在修六枝到织金的公路,路太烂,车到了羊场就堵上了,车子动不了啦,蒋行远在下午5点过钟以后,毅然决定徒步20多公里到陇戛寨。那天蒋行远是冒着冻雨去的,眉毛和头发上都结上了冰霜。杨光兰却不在家,他为了赶第二天的班车,当夜12点,他又再次冒着冻雨从陇戛寨下山。深夜了,他在梭戛敲开一家小旅馆的门,花了5元钱住了下来,第二天才赶到六枝。这一回,蒋行远回家大病了一场。第四回是杨光兰临近毕业,她是趁着晚上跑的,跑的原因自然就不说了,当时是陈艳芳急着打电话给蒋行远,说,蒋伯伯,杨光兰又跑了。当时蒋行远正准备上床睡觉,最近他感觉自己非常疲惫,总想好好地躺上一会儿。他一接到电话,不得不强打着精神,他几乎是从楼上冲下去的,在楼下要了一辆出租车,到学校带上陈艳芳,再直往火车站赶。可到了火车站,蒋行远和陈艳芳四处找,却发现并没有人,情急之中,蒋行远发现还有一个地方没有找:厕所。他命令似地让陈艳芳到妇厕所看看。当杨光兰被陈艳芳从女厕所“押”出来时,蒋行远不停地摇头。蒋行远最终是给了她200元钱回家处理事情,最后她才答应回到学校。
蒋行远后来知道,她之所以三番五次地跑,说起来话也不长,就是那庄婚事惹下的麻烦。
杨光兰毕业后,蒋行远托人给她在梭戛医院找到了一份工作。杨光兰初次去上班前,连打针、输液都没有亲自操作过,蒋行远就给她联系上了市人民路的一家社区医院去跟班学习,蒋行远天天都去看她,请医生帮忙尽快把她教会。最后还是蒋行远亲自送她到梭戛医院上班,怕她不安心,头一年,蒋行远还经常去医院看她,并在春节还替她去给院长拜年,把一切关系都给他理顺,好让她在那里顺利地工作。
这是一个我们希望听到的结局,我为蒋行远这十多年的付出感到由衷的欣慰。可蒋行远说,现在的结局并不是这样,她一边孤身一人在外打工,一边还在作离婚申诉。
这让我听得一头雾水。
去年的十一月,蒋行远和我去了一趟陇戛寨,看得出来,整个寨子的物质生活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化,政府已经在那里建起了民族文化园,道路已经通到了各家各户。我们惟独没有去到杨光兰家,听说她最终还是嫁给了那个大她十多岁的残疾人,替别人生了一个乖巧的女儿,算是还清了作为她父辈欠下的债。她一直在作离婚申诉。按照当地的风俗,姑娘一嫁由父母,再嫁由自己。现在外面早已是自己做主的时代了,她还在那里坚持抗争,蒋行远还一直没有解开心中的那个结。
回来的路上,我问蒋行远,你怎么不充分利用你在当地的人际关系,把这事情给了啦?蒋行远说,难呵,你想用力,却不知怎么着力,我们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痛,别人是一家人在这片土地上生活,还牵扯着民族感情的问题,这么沉重的问题,除非当事人本人发力,别人是没有办法的。他还说,也只有自己觉醒了,自己练就了一身本事,才能应对来自别人的压榨和挑战,才能迎接新的生活。
那天,蒋行远就让杨光兰回到陇戛医院上班这件事进行的反省,他觉得自己的好心却办了一件坏事,杨光兰只要回到梭戛,就不得不和那个“娃娃亲”结婚了。
我问,这一步又是你带她走出来的?蒋行远说,现在她大了,能够选择自己的路了。我又问,是你暗中帮助她?蒋行远笑而不答。
过了好久,蒋行远说,都希望他们有一个完美的结局,不管是对那个男人,还是杨光兰,还是他们那个不知世事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