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岁那年,夏天特别漫长。我和小伦时常站在树下观察口十子黄了没有,再不就是长久地望着天空,看有没有北雁南飞……这些荒废了我和小伦本来挺好玩的夏天。游泳、打水仗、下河摸鱼,我俩都没心思去做。八岁那年,秋天来得真迟。
有一天,我和小伦站在旷野上,偶然发现周围的世界已变成一片金黄。
我俩互相看了一眼一一秋天来了!崔婶子家的梨子该熟了!
我和小伦嗖嗖地往崔婶子家跑去。我现在还记得,奔跑时带起的风把小伦的长发都撩到后面了,小伦的脑门又亮又圆像一个熟透的梨子。我和小伦早就发现了崔婶子家的梨子。
我和小伦在崔婶子家的院墙外面转悠了一下午。怕别人怀疑,我俩装玩跳城的游戏,边玩边闻梨子的香气。好不容易盼到了秋天,梨子熟了,可是又吃不到。当初可没想到这个。听见崔婶子在院子里唠叨,我的心扑扑跳个没完。做贼心虚的缘故吧?
太阳就要落到那片金黄的杨树林里去的时候,我俩有了―个决定为了能尝到香甜的梨子,跳到院子里摘下两个来。佝不能让崔婶子知道。崔婶子是村里出名的小气鬼。
那不就是偷吗小伦说。小伦还四外张望了一下。还没去摘梨子,他就贼眉鼠眼的了。
没什么,就摘两个,一人一个,尝尝新鲜。我说。只摘两个梨子尝尝怎么能叫偷呢?
那你去摘吧,我不去。小伦说。
不行。你不去我也不去。我一点没妥协。拿谁当傻子呢?我冒着被抓的危险摘来梨子你吃现成的,没这便宜事!想吃梨子总得付出劳动吧。就是现在我也这么认为。
猜石头剪刀布行不?谁输谁去。小伦说。小伦也怕摘梨子这事暴露,才想出这个较公平的办法。行吧。我不高兴地说。
原以为我出一个计谋让小伦去执行,一个动脑一个出力岂不正好,没想到小伦不同意那么干。对了,小伦也不是傻子啊。
我俩约定一局定输赢。开猜……
我出石头。小伦也是石头。石头碰石头只冒火星,谁也奈何不了谁。一比一平局,得搞个加时赛。
我再出剪刀。小伦还是石头。剪了碰石头也要冒火星,但剪刀要卷刃的,最惨的情形是刀刃变成锯。我输了。我没抵赖,说话得算数。我答应去摘梨子。小伦负责放哨。这是个很清闲没危险的活儿,是人都能干得了,小伦干我也放心。
我俩关于偷的对话告一段落了,下面是实践,不能光说不干哪。我还是不同意用偷这个词。
我和小伦从村头的草垛(我们的据点,相当于电影中日本鬼子的炮楼)里爬出来时天就要黑了。一想到真的要去摘梨子,我真有点发怵。
我说:今天不去了,明天去。
小伦咽了咽口水,说:天黑正好去,淮也看不清咱们。好吧。我俩就磨蹭着往崔婶子家靠近。这次假装玩抓人的游戏,我在前面跑,小伦在后面追。我转个弯子便跑到崔婶子家的院墙外面。
不行。崔婶子在院子里数鸡呢。崔婶子精明,丢一只小鸡都能立刻觉察出。现在我跳进去肯定是自投罗网。现在不行吧?我说。
那就明天中午来。崔婶子喜欢中午睡一觉。小伦小声说。
第二天中午,崔婶子家的小院子里果然静悄悄的,说明崔婶子正在睡觉。秋天的阳光照在后背上,火辣辣的。我实在挨不下去了,决定马上行动。
要是被抓了怎么办?我问。
就说是进去抓蝈蝈,谁希罕你的破梨子?小伦说。
不行,秋天哪还有蝈蝈我否定。其实我也不知道秋天还有没有蝈蝈。
就说,随便玩玩……小伦没有什么好主意了。这不成。我又在墙个蹲了一会儿,假装在地面上摆石子棋玩。一抬头,我正好看见挂在树梢上的梨子。小伦也看见了。
快去啊!小伦催我。
我一狠心,嗖地爬上墙,跳了进去,也不知从谁那里借了胆子。蹲在梨树下,我激动极了。就是十年后我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也没这么激动。我激动得连哪个是树叶哪个是梨子都分不清了。我捧着两个梨子顺利地跳回墙外,然后一刻也没停留,用衣服裹了梨子向村头跑去。钻进草垛时,我浑身都湿透了。
小伦也够朋友,主动把一个大点的梨子让给我吃。本打算细嚼慢咽仔细品尝一下梨子的香甜,可我俩还是几口就消灭了它们。
真甜!小伦说。甜!我说得简单。
吃完梨子,我俩从草垛里面爬出来,爬到了茎垛上面。我俩在草垛上躺下来,痴痴地望着空旷得连飞鸟都没有的天空,谁都不说话,什么也不想。我吃了一个梨子,我没想第二个。一个就足够了。秋阳晒着胸脯真舒服。
许久,小伦先说话了:咱们再摘两个尝尝?这说明是小伦先想第二个的,我可没想。不过经小伦一提醒,我也有了这种可怕的念头。
这回小伦主动承担了摘梨子的艰巨任务。我放哨儿。
小伦跳迸去以后,我蹲在院墙外东张西望。突然,村里的坏小子田宝出现了。那年田宝有十六七吧,反正比我高出很多,整天在村里闲逛。村里人管他队二流子,好事不干专干坏事。田宝一过来我就用石头敲墙,发出危险的信号。一个人玩有啥意思吗?田宝揪了揪我的耳朵。那也不想跟你玩!我捂着耳朵喝道。跟田宝这种人说话用不着客气,爸爸说。叔叔也常这样说。因为田芣也这样对待他们。
田宝觉得没趣儿,哼着难听的曲子走开了。紧接着传来两声狗叫,嗷嗷的,是谁家的倒霉狗挨了田宝的飞脚了。田宝一走远,我再用石头敲打墙壁。小伦从里面跳了出来。我俩又钻进了草垛。你怎么摘了这么多我问。
我忘了数了。再说多摘几个也没什么,免得下次还得去。小伦咬了一口梨子说。小伦是个贪婪的家伙。
我也没说什么。吃吧,这么甜的梨子还有什么好说的。看来人变贪婪并不难哪。
这回我俩没把梨子都吃掉,留了匹个,准备明天吃。然后我俩蹲在草垛里又讲了些笑话,才从草垛里钻出来。小伦继续讲他那段不怎么可笑的故事。我没听,但小伦不知道。
走到崔婶子家附近时,小伦想绕开走。我说:没事,你越鬼鬼祟祟的人家越注意你。子是我俩尽量很大方地走了过去。
小伦还在讲那个破故事,我听见崔婶子在哭。崔婶子发现丢了梨子。
我的梨哟……
坏了。我一拉小伦,撒腿就跑。无处藏身,我俩只好又钻进村头的草垛。天黑透了才敢出来。
小伦的贪婪终于使我们的偷梨行动被崔婶子发觉了。我和小伦陷入了苦恼。
一个晚上,孩子们中间传播着一个好消息:村里今晚演露天电影。我和小伦都忘了烦恼,飞快地往村中央的小谷场跑去。银幕已经挂好了,悬在黑暗中显得特别白。有几个人正在接线,不时叫嚷几声。我和小伦挤到前面,坐好。
看来电影就要开演了,这时有人用话筒讲话,特意站在银幕前面,像电影中一个坏蛋的黑影出现在黑夜中。我说大伙都别嚷嚷了……
是村长沙哑的声音。每回放电影他都找机会讲两句废话。我和小伦都捂上了耳朵,可那种沙哑的声音还是顽固地钻了进来。
今年秋收形势一片大好,但是,但是也有损人利己的事发生了。崔大嫂家的梨子被人偷了!村长大声说。
我数完鸡就数梨子,八十七个梨子就剩下七十六个了!崔婶子站在人群中愤愤地说。
我不由得缩紧身子垂下头。人群中有人耳语:这事太缺德了!还有人骂娘。幸亏是黑天,我没看见他们愤怒的样子。在我们那个村子里,打架骂人都算不了什么,惟有偷是最不能容忍的事情。
谁偷的?站出来认个错村长说。
没人站出来。小伦扯了我一下,我急忙拖住他。我不敢动。
说不准还是田宝干的!有人大声说。听声音像是我叔叔。
是田宝没错!有人响应。我松了口气。
田宝呢?田宝站出来!村长喊道。我没偷!田宝的声音。我看见一条黑影从低矮的人群中挺了起来。
人们的责怪很快淹没了田宝。走吧,别在这丢人现眼啦!
回家睡觉去吧!
田宝偷了梨子。这成了公认的事实。
我和小伦始终没言语,低着头不敢挪动一下,腿都坐麻了。
田宝挣脱出人群,离开了打谷场。我以为田宝会哭,但田宝没有哭。那条影子消失在夜幕里。
电影开始了。到现在我都不知道那天晚上放的是什么片子。好像是个不太好的片子,不然人们怎么都没认真看,还不时地议论偷梨子的事,打听崔婶子如何发落田宝呢。应该赶他出村子,这村子有了他还消停得了吗村里人准备用这个结束关于偷的对话。电影还没散场,我和小伦趁人不注意溜了。后来听伙伴们说那个片子最精彩的部分全搁在结尾了。我心想,就是看了我也不会觉得有趣儿。
第二天,我和小伦没敢在村子里露面,早早地钻进了村头那个草垛。我俩没故事可汫,只好待着。待久了口渴,我摸摸那四个梨子,塞给了小伦两个。吃了吧。我说。吃不下。小伦推开了。我也没吃。我决定到旷野上走走。我和小伦在旷野的中央坐下来。我俩面对面坐着猜石头剪刀布,随便出着石头、剪刀、布,玩到最后都不翗是谁输了。在这件事上,我俩还是第一次这么谦让,这么不在乎谁赢谁输。
我再一次出剪刀时,看见对面村口出来一个影子,句旷野中央走了过来。他来了。我说。谁?小伦扭回头看。
我和小伦先后从草地上站了起来。逃,这么平坦宽阔的大旷野可以随便选个方向,但无伦你朝哪个方向逃走都会暴露无遗。我俩只好呆呆站着。
是你们哪。离远看小得像两个梨子。他说。我俩猜石头剪刀布玩呢。小伦支吾着说。谁输了?他问。
不知道谁输了。我看着自己的鞋子。我发现左边一只鞋带开了。
我输了。他说。田宝的话真莫名其妙,他又没跟我们玩。
我和小伦沉默着。我只望着那只松了鞋带的鞋子。有只蚂蚁顺着鞋带爬上来。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水壶,节省地喝了一小口。我一口气能喝半壶呢。我说。
平时我也能。今天得省着点。路途远着呢!他望着远力。
你要出远门啦?小伦问。对。他仍望着远方。为什么?小伦又问。我是个小偷。他说。其实,我俩知道,你没……我说。我当然没偷。我什么坏事都干过,堵人家烟闺,在路上挖焰坑……可就是没偷过,从来都没有。但我是个小偷。他说。
你没偷过就不是小偷。我说。这是个很简单的逻辑,八岁以下的孩子都能搞明白。
我是!没偷过也是!他倔强地说。
你去哪小伦问。
南为。他望着南方的天空。
不回了小伦问。
回来。等我不像小偷时再回来。
他走了。
走出旷野就有个小火车站,站在旷野上的任何一块地方都能听见火车的汽笛声。他是朝火车站走去的。他还回头看了我俩一回。他大概是想试试在旷野上看远处的人,是不是真的小得像梨子。
小伦一扭身,跑开了。我没去追赶小伦。不久,呜一火车的汽笛声在旷野上传荡开了。
那天晚上,打谷场上还放电影,换了另一部片子。村里人说前天晚上那部片子不好看,换个好的来。秋收刚结束,难得清闲。
银幕吊在两棵杨树中间,人们面对银幕坐成扇形,嘁嘁喳喳,就盼着村长快讲完话看片子。村长终于出现在银幕中间,虽然是条影子,可谁都知道那是村长。
我说大伙别吵吵啦……今年秋收形势一片大好……村长说。
这大伙都知道,就别说了。下面有个胆大包夭的人趁着天黑奚落了村长。换了白天谁敢?
村长一下子没词了,他没料到会有人这样跟他说话。这时银幕上出现了一个矮小的黑影。注意了!跟大家说件事……
是个小孩。谁家小孩这么大胆,敢站在这场面上说话?大伙真都安静了下来,这个小孩比村长都有威信。村长在一边呆呆地看着。这村里除了他,还没人好意思站在这地方说活呢。
崔婶子家的梨子,是我偷的。我叫小伦。人群嗡的一声。我坐在人群中,像幻在了地面上。后来我也闹不清自己是怎么走到银幕跟前的,只觉得那块雪白的大布白得像谁把黑夜抠了一个匹四方方的白窟窿。还有我一个。我说。
人群又安静了下来。
今天的片子比前天的好看。我听见人群中有人说。
那时田宝已经坐在南行的火车上。田宝十岁那年死了娘,爸爸往来于南方北方做中药材的买卖。村长说,田宝是去南方找他爸爸云广。小伦否定。小伦说:田宝是做自己的事去了。小伦是第一个当面否定村长的人。
村长说:咱们错怪了田宝,田宝不会回来了。小伦又否定。小伦说:田宝会回来的。田宝再回来时就不是以前的田宝了。小伦是第一个敢两次否定村长的人。
村长没发火,只狠狠吸了一口烟。对村长来说,这也是第一次。
果然,一九九〇年我即将高中毕业的那年春天,从南方来了一个白净的陌生人,自称田成业,在村外那块旷野上开辟了一个梨园,把空荡荡的旷野涂上了绿色。村长说:他就是田宝。田宝回来了。我说:他不是田宝。他是田成业。小伦说:他是田成业。他不是田宝。村长没说什么,重新点上一锅儿烟,没再说什么,只撇嘴笑了笑。关于偷的对活自此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