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蓬镇故事。那年蓬镇上空有一种连绵不断的音乐在飘……
女孩雪琪打断我,问,究竟有没有蓬镇这地方呢?我说,有。我们呼吸的空气还漂浮着那一年的灰尘,这里有股烟叶的辣味,是他的。现在我知道为什么他都死了还能站在我面前跟我说话,因为生命真的可以延长,像时间一样。女孩雪琪说我被你弄糊涂了,你的故事让人摸不准。我说,这是最后一个了,你快看,蓬镇的天空飞着许多黄蝴蝶,在随那音乐跳舞……
那年,蓬镇流行一种病,专门传染小孩,已经有几个伙伴不在了。我迷茫地站在鱼巷里。蓬镇的天空有许多黄蝴蝶随着一种音乐跳舞。
那蝴蝶是纷纷扬扬的纸钱。那音乐是为伙伴奏的葬歌。
人们变得寡言,脸色也不好看。蓬镇的狗都耷拉着尾巴。也有几条不懂事的小狗趁人不注意,跳到桌子上,叼做祭品的馒头,跑了。我站在鱼巷里,笑了。但它们被身边的人踢了一脚,嗷地叫着,馒头却不肯松开。我也笑出了声。在接连的几个场面里,我都找到了笑料。
有个人说,他是个傻孩子,他还能笑出来。这个人瞥了我一眼。这人是我一个远亲。我不喜欢他,从他三天前在蓬镇出现那时起,我就不喜欢他。
我闭上眼睛,爷爷又坐在我对面,我能看见他的胡子在动。我们坐在我们的船上。我,爷爷和我们的船,组成了我的家庭。
爷爷,我为什么没有爸爸妈妈呢?你有。
我没有。这明摆着。你有。你没看见罢了。我还是摇摇头。
爷爷就要我坐稳。我们的船向湾里漂去,漂出很远。
爷爷问,你看见菊花岛没有?
我说,看见了,以前我可没注意过它。
我们的船开始往回漂了,菊花岛越来越小。
我说,菊花岛没有了。
爷爷说,不对孩子,你只是看不见了。
我想着……
爷爷说,你爸爸妈妈也这样,你没看见罢了。有种东西遮盖了你的眼睛,你就看不见了。
我说明白了,怪不得平时我总能感觉到他们。后来,我不再自卑,我对每个伙伴说,我也有,跟你们一样,并不缺少什么。
有个常取笑我的伙伴说,那你拿出来,让我们看看!我说,那你现在也拿出来让我着看。那孩子说,今早上他们出海了,看不见。我说,同样道理,看不见,其实他们都在。我变得雄辩了。我望着海面某个方向(那好像是菊花岛的位置)。
我说,我的爸爸妈妈只是经常看不见罢了。那孩子没服气,但又不知该说什么。我的不少远亲都聚到蓬镇来了。以前我以为我没有这么多亲人。从前我只是没看见过他们罢了。现在他们都来了。他们不大注意我。我显得多余,就坐在船上看他们莫名其妙地忙碌。有时我还笑笑。有些事我觉得有趣儿。比如,他们长久地跪在那里,还用内纱缠住脑袋。这就很有趣儿。
我又笑出了声。那个远亲过来弹了我脑袋一下:傻子,你爷爷不在了,你还笑。
我说,不对,刚才他还坐在船上跟我说话呢。他就坐在那儿。我指着放桨的地方。那人一愣,瞧瞧那地方。
我说,你闭上眼睛,他就来了。他是被一件很薄的东西隔住了,很薄的,像眼皮。
那人盯住我,又瞥了一下船上放桨的地方,走了。
前两天,我对一些现象又有了点看法,我没说,只是想着。那个经常取笑我的孩子也病倒了。
那天早晨,我对爷爷说,你也会死的吧?爷爷笑了,当然,你也会死的,问题是咱们得找到一种方法,它让人长久地活着……
那天早晨,爷爷坐在船上漂出海湾,把我留在镇子里。下午爷爷载回许多古怪的东西。他出了海湾后在某个地方登了陆,去了一座山……我问,这是什么?爷爷说,中药。
晚上,爷爷找出一本旧书,看了一会儿。后来,把那些药捣碎,配成两份。爷爷配药,镇上不少人来看,其中有那个病倒的伙伴的爸爸。爷爷指着两份药,说,一份能治病,另一份不能。我也不知道哪份治病,我得尝尝。
人们嘘的一阵,有人说,要命的,没别的法子啦?爷爷说,只有这个法子最方便,说养已经尝了。不久,爷爷倒下了,但他的胡子还根根直立。爷爷虚弱地说,就用另一包吧,专治孩子们那种病。
孩子们的病都治好了。后来我听人们说爷爷是咱蓬镇孩子的救星。远亲来蓬镇了他们也聚拢过来。那天爷爷可没来。其实爷爷还在,只是被一种很薄的东西隔开了。我闭上眼睛,它就透明了,他就又坐在我旁边,还朝我笑,说那药其苦。
这时有人低泣。我不喜欢这个样子。我说,走吧爷爷,到船上坐坐,这里不像话。我不由自主地睁开了眼睛,爷爷便刷地不见了。我赶紧合上眼睛,走吧,到船上坐。
之后的一天,那个远亲上了我们的渔船,嚓嚓打扫船上的灰尘。我站着没动。
那个人说,快站到外面去。
我仍站着没动。我呼吸着扬起的灰尘,它有股烟叶的辣味,是爷爷的。
那个人又说话了,我供你上学。我就上学了。
老师讲道,王二小死了,永远地离开……我刷地站起来,把同桌吓了一跳。我说,老师你讲错了你讲错了,其实王二小本来就没死,不信你闭上眼睛,他就能站出来。
老师被我打断,愣住了,片刻没说出话。我就跟同座的女孩说,他就站出来了,不信你闭上眼睛,老师他讲错了讲错了。
女孩一撇嘴,说,老师怎会错?你迷信。这时老师说话了,说得对,王二小他没死,就像毛主席,他永远活着……
我嘻地笑了。我挑了老师的毛病,爷爷,你快看啊!我说了,那个远亲驾我们的船了,我的家也就又多了一个成员:我,爷爷,我们的船,再加上那个远亲。我不怎么讨厌他了。后来我们的船沉了,这样我们的船和那个远亲去了海里。爷爷呢,住在坟里。只有我还在外面。对了,我还能得到阳光,而他们却不能。这是我们这个家庭唯一不公平的地方。
再后来,我不上学了,也弄了条船。每到渔猎时节,就下到湾里。我需要钱,需要活着。
我往海里拖船,老师就站在我身后,她没帮我。我没怪她。她说,你不是简单的孩子,你该继续上学。说了四遍。我说,回去吧,肯定不行的。我没钱交学费,书也买不起。老师说,我去找校长商量。
我咬着牙把船推下深水,船一下变轻了。我的身体也变得轻快,是今天突然没背书包的缘故。我和船在湾里兜了一天。
第一次下网时,爷爷来了就坐在我对面。说,行了抛吧。我说好哩……爷爷说收网收网,动作要讲尺寸。结果我收获10条鲅鱼。
第二次下网时我说我自己来,我想试试自己的本事。结果我不算成功。
我说,我会行的。
爷爷又来了,说,你该读书,然后创造点什么,那么你的寿命会更长远……我说,我没钱。
爷爷说,有些东西本来没有,后来却有了,这全看你的了。这就叫创造。
爷爷一字一板地说。我能看见他的胡子也在一同抖动,只是我看不清他的脸了。这令我伤心。
傍晚我把船拖上沙滩,回头一看海湾,有一个火球在舔湾口的水,熏红的细浪翻着滚着往湾里漫……我的心里使存点痒,血液也要沸。我问,这是怎么啦?爷爷说,你好像要创造……我一下透明了,对,是这感觉……老师又站在沙滩上等我。
学校同意免收我的学费,因为我不是一般的孩子,因为我是湾爷的后代,同时学校有一些孩子因为吃过湾爷的药,也都是湾爷的后代。老师说这些时有点控制不住他的激动。
我说,让我想想。我指着舱里,说,那些鱼是我打的,一个人打的,够交学费了。
老师帮我收鱼,说,你不是简单的孩子。
我回头望了一眼红得正凶的海湾,心里又一阵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