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起床气吧,全鉴证科的人都知道,宋医生平时脾气一直很好,例外的时候,就是早上被吵醒而且有工作,这种时候的宋承言就想是被怨灵附体一样,气压低到看见他的人都得自觉绕行。
医院门口,一个衣着华丽的中年女子从计程车上下来,跟在幕严身后,急匆匆的往停尸间走,远远看见她的身影,宋承言却闪身躲进了一间办公室,苏阳猜到可能是死者的母亲韩悦,就站在原处没有动。
许承影的母亲进了停尸间认尸,苏阳和幕严站在外面,小声的讨论着案子的情况,因为那个男孩严思还没有醒,一切都依然不明朗,两个人正在私语间,冷不防的,那个女人从停尸间走了出来,劈手夺走了苏阳手上的报告。
他楞了一下,原本想立刻把报告抢回来,但是转念一想,照顾死者母亲的情绪,当时便没有发作,可是韩悦翻完报告,却气势汹汹的将报告硬塞到了苏阳手上,动作强硬到险些将苏阳撞到了墙上。
苏阳恼火了,她却说:『叫宋承言出来,我倒想看看,他写这报告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宋医生不在这家医院工作。』苏阳答的不卑不亢。
『哈,他当然不在,他敢在么,身为医生,面对被自己杀死的人的时候,我倒想看看他是什么表情。』
走廊里几道诧异的目光射过来,苏阳听见这话,也吃了一惊。
『你不要乱说,宋医生怎么可能和你女儿的死有关系?你别看错了,他只是验尸的法医而已。』
『我不需要乱说,我女儿的死,必须要有人负责。』
她并没有与苏阳过多的纠缠,而是直接去了SA警局,在他离开之后,宋承言才出来,一言不发,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就离开了,苏阳带着验尸报告回去找易成的时候,却看见韩悦已经坐在了易成的办公室里。
韩悦五官端丽,看起来比实际的年龄要年轻许多。
她换了衣服,现在穿着的,是一件黑色的蕾丝边长袖上衣,低调中带着高贵。
看起来似乎刚刚哭过,但是又补过妆,临时敷上去的粉掩不住眼底微红,唇色却是淡绯色的鲜丽。
说话时镇定的神态,还有举手投足之间散出的强硬,总让人觉得,她的悲伤,带着几分做态。
『会生出随随便便自杀的女儿的人,多少都有点不正常,死者的家庭环境,也肯定不正常。』同样站在易成办公室外隔着玻璃窗观察里面的李请夏突然就冒出了这句话。
『真可怜。』苏阳说着,将报告递给了请夏,『一大早跟在宋承言身边装孙子,我还没吃早餐呢,等会你替我把报告给易成,我先去吃点东西。』
『恩,你去吧,我在这里呆着。』
请夏站在走廊发呆的时候,百无聊赖的看易成,不觉间,就失了神。
她想起宋承言问过她的一句话,他问她,『你爱的,是易成么?』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呢,易成线条干净简单,却自有风格,是很耐看的男人,英俊藏在气质中,不动声色。
宋承言不同,宋承言非常的英俊,与那些被称赞的pretty boy相比,宋承言的俊美中不带半分妖媚,他得天独厚,拥有的,是几乎可以称为神级的轮廓。
事实上对于请夏来说,外表,并不是那么重要。她生命中带着的,对人的清冷感,从来就没有改变过。
SA中心医院,刚刚验尸回来的宋承言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后面,努力,呼吸,想要让自己放松下来。
他甚至想要去隔壁心理科借生物反馈仪来窥探一下自己的内心反应,潜意识的不安,让他本能的防御,可是内心的记忆,怎么也拦不住,潮水一般,汹涌而来。
那张在冰冷的湖水中浸的冰冷苍白的面孔,依稀还能辨出,曾经娇媚可人的模样,可是,她死了啊,就这么死了,宋承言靠在椅子上,心底的叹息划过,轻不可闻。
『哥哥,哥哥,我害怕,你陪着我,不要走好不好?』记忆中的他十七岁,假期在家里度夏,十三岁的妹妹甜美如一颗糖果,就算是那个取代他母亲的人生下的女孩,也挡不住,单纯美丽的笑容对他的吸引。
他以为世界很简单,可是一瞬间就崩塌。
那个夜晚父母都不在,十七岁的宋承言睡到半夜,被妹妹房间传出来的尖叫声惊醒,他从一楼他的卧室跑到二楼,穿过长长的走廊,妹妹的房门虚掩着,他推门进去,她回头,满脸的泪水在月光下映出动人的水色。
她说:『哥哥,我做噩梦了,我害怕。』
『哥哥,你陪着我好不好?不要走,哥哥。』
她伸长手臂抱着他,白色的睡裙柔软,裹着她,棉花糖一样,温软而又脆弱。
他们相拥而眠,她轻巧的脱去了自己的衣服,如一尾游鱼,抱紧了宋承言的肩膀。
他隐隐觉得不妥,可是那个被她称作妹妹的女孩摇着头,她说:『哥哥我害怕,穿着衣服让我不舒服。』
他默认了她的做法,十七岁少年的情欲还在沉睡,无论如何,都不会对自己的妹妹产生什么不该有的想法,就算,只是名义上的妹妹。
他闭上眼睛,在纤细的手臂的环绕中尘尘入睡,可是再一次,当刺目的灯光将他惊醒时,他看见的,是站在门口惊叫的继母,还有,带着惊慌失措的表情看着他的妹妹。
那些刺眼的光,还有不堪的斥责,还有韩悦激动之时甩在他脸上的耳光,那些身体的心灵的疼痛,都开始在记忆里淡去,记得的,只有那个妹妹最后张皇的面容。
花样容颜,瞬间在他的心底凋零。
被自己最信任的人陷害,就是这种感觉吗?钝钝的疼痛戳在心底,不可言说,不忍去看,不能触碰,一旦碰到,连着溃烂的伤口,痛不堪言,带着消不去的愤怒。
真是可笑啊,宋氏财团的长子宋承言就这样因为不堪的丑闻,意图强暴自己的妹妹,而被取消了在那个家庭里生活的权利。
他那个柔软的妹妹睁着懵懂的双眼接收了原本属于他的一切,若说这不是策划已久的阴谋,他不信,他绝对不信。
他的妹妹是她继母的女儿,并不是他父亲的血亲,他原本以为这只是一件小事,也许当父亲的震怒过去,就会记得,他是宋家唯一的儿子,也许就会原谅他,可是他错了,他的父亲,自那以后,直到他大学毕业,直到死去,都再也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
他父亲离世的时候他回过家一次,那次他站在父亲的灵堂之前,沉默的低着头,没有像其他家属一样跪在棺材的旁边,也没有披麻戴孝,他只是站着,直到整个葬礼结束。
韩悦趾高气昂的走到他身边,将遗嘱甩到了他的面前,他那个年仅19岁的妹妹,成了宋氏全部财产的继承人,几页文件宣布他什么都得不到,可是他不在乎,他早就不在乎了。
那个女人在他耳边说,『等你死了,记得告诉你那个短命的妈,告诉她,我韩悦赢了,彻底的。』
他转身就走,懒得表示他的轻蔑,那个愚蠢的女人,从来就不明白,获得财产,不是胜利的唯一证明,身为南部首屈一指的医科大学的高材生,他不需要宋家数额庞大的遗产就能活的很好,可是被宠的像公主一样的许承影,就算拥有巨额的财富,也不一定就会幸福。
所有的结局都似乎早已在他的脑子里预演过,可是真正面对着许承影的尸体的那一刻,内心的伤疤一瞬间就被撕开了,他突然觉得很疼痛,痛到言语不能。
严思醒了,依然是没有超出任何人意料的口供。
他说那天晚上,他约了许承影出来谈话,谈到最后,还是没有结果。
他说他早就厌倦了许承影的蛮横无理还有不分时间地点的任性,他想要分手,却再次被拒绝,许承影说要他和她一起殉情,就算百般挣扎,他依然被她拖下了湖水,挣扎不能,就成了这样的结局。
严思看上去非常疲倦,打心底的累,这场爱情,确实耗尽了他的心力,让他狼狈不堪。
苏阳在心底叹了口气,继续问下去:
『你知道她怀孕的事情吗?』
严思有一瞬间的茫然,然后,就变成了低落,他垂下长睫,挡住了眼睛里的表情,他说: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有个结论就行了吧,苏阳也不愿过多的逼问一个刚刚从死亡线上挣扎下来的孩子,走出病房,就看见请夏盯着严思时那冰冷凌厉的眼神,他被吓了一跳,可是转眼间请夏的表情就恢复了平静,让他反而以为刚才是自己看错。
『李小姐,你怎么看?』
请夏抬起下巴,遥遥指了指躺在病床上看着窗外的严思,『他说是许承影把他拖下水的吧,还活着的人对死去的人说出这种话,真是讽刺。』
『至少他的证词,洗清了宋医生的嫌疑,对于我们来说,也是一件好事。』苏阳说的中肯。
请夏沉默不语,她突然想起多年前自己的导师说过的话,『每个案子,所谓的真相都有很多种,每一次你以为你查清楚了,记录在卷宗上的证据确凿,其实,只是事件的一个面而已,人的内心世界是流动的,就连杀人的动机,也在每一刻,不停的改变着,永远不要坚信自己的判断,那就是失误的开始。』
真相只有一个,只是骗小孩子的话而已,真相其实有很多个,多到无法被掌控。
宋承言去看过一次许承影,在她的母亲带走她之前,在停尸间里,曾经因青春而美丽的躯体,到如今只剩下冰冷与僵硬,生命原亦是如此的脆弱,不堪碰触。
尸体火化了,韩悦带走的,只是一个小小的白瓷瓦罐,这却不是结束的点。
韩悦走的时候,抱着那精致的瓦罐,眼里带着恨意,『宋承言,你不要以为你害死我女儿你就赢了,宋氏财团我绝对不会放手的。』
宋承言无语沉默,事实上,他父亲遗嘱里的继承人是许承影,而不是她的母亲韩悦,当许承影死后,他确实有一搏的机会,律师也曾经和他谈过,可是内心的疲惫让他并不想去管这些事情,他不在乎,其实他一直在乎的就不是这个。
不管是韩悦还是许承影,从一开始走进他孤独的生命里的时候,都没有被他排斥过,他想要的,只是一个家庭而已,最简单的幸福,不管有没有血缘关系,住在一个房子的,就是家人,最简单的想法,早就被践踏成泥,到现在,他早就什么也不想要了。
当你面对死亡的时候,你会有恐惧吗?
面对自己亲手杀死的人的时候,感觉,是不是会有所不同?
在一次解剖实验课上,面对着被浸泡成深褐色,丑陋不堪的尸体,看着同组的同学将皮革一般黏厚僵硬的皮肤一点点切割下来的时候,严思突然觉得失控。
他的手开始脱离控制的颤抖,在卫生间里,他用冷水让自己的皮肤渐渐冰冷下来,可是,却再也掩藏不住内心一波波漫上来的恐惧。
许承影白色的面容在深褐色的尸体上浮现,如往昔一般的动人,可是在他眼里,却早已成了挥之不去的噩梦。
白色的风扇在头顶旋转,吹散福尔马林浓烈而又刺鼻的气息,他却突然在这个初春的午后,闻到许承影常用的,纪梵希那款被命名为『神秘花园』的香水味。这样的气味,在这个学校,独一无二,只属于她。
甜美的气息将他拖进了幽冥的森林,如同坠落入鬼魅的国度一般,他一遍遍提醒自己,这不是真的,许承影早就消失了,连尸骨也早已成灰,可是,他挡不住,内心黑暗的记忆。
那个夜晚,月光似水般清澈,他们从深夜谈到了凌晨,当天空开始发白的时候,她依然坚决不松口。
她说:『就算身败名裂,我也绝对不可能放过你,如果你要离开,那我一定会将孩子生下来,让他毁掉你,严思,没有人可以摆脱我,只有我伤害别人,没有人可以伤害我。』
严思看着她美丽的容颜,天使一般的面孔下,藏着的,是一颗怎样恶毒的心,他猜不到,他忘记了曾经的爱念,忘记了每一次拥抱的温暖,残留的,只剩下自己的前程学业还有严厉的父亲可能会怎样的震怒,所有这些压力聚在心头,带来的,是将她推下浮着一层脆弱薄冰的寒烟湖的力气。
他不明白当时的自己为什么那样冷静,将许承影推下湖以后,他看着她挣扎,呼救,然后在冰冷的水中窒息,沉下去,然后他用电话亭的投币电话报了警,在五分钟之后,自己跳进了湖里。
严思把自己的命赌了下去,输了,不过就是一起死,赢了,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他是赢了,他活了下来,在没有许承影的世界活了下来,可是,他太高估了他自己,他以为他已经足够冷酷,以为他对她深刻的怨恨已经足以让他战胜愧疚,可是他还是输了,输给了自己的良知。
再也看不到光了,自此以后,严思,只能在夜晚的无尽黑暗中,一直走下去。
【二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