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彼时少年
我总是见到那个少年,在这个城市冬季的街头。
这里是南部的一座半岛。据说整年都在亚热带的信风笼罩之下。当我还生活在北方的时候,我听说这个城市拥有长达七个月的盛夏,是没有冬季的城市。我曾经将这里的一切都想像的无比美好。可现实与妄想总是有出入的。
这个南方城市的12月,阴湿入骨,在没有暖气的房间里,我对着一个和手炉差不多大小的电热器瑟瑟发抖。电视机上正在播放的,是一个建筑工地农民工讨薪场景的报道,美丽的女记者身后是义愤填膺的工人们还有站在水泥台上一脸凶狠与不耐烦表情的老板。所有人的情绪都躁动不安。我只是偶尔随意的一瞥,便被他吸引了视线。
那少年穿着黑色的衬衫,镜头里的天空还在落雨,雨丝渗入衣服,一定很冷。可是他似乎一点也不在意。他面无表情,坐在很高的脚手架上注视着阴霾的天空,也许他只是不想看到下面的人群罢了。镜头一扫而过,他始终没有回头,彷佛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有些人气质特殊,又或者是因为相貌俊秀,所以很容易就被注意到。他有一张典型的南方人面孔,颧骨很高,下巴略尖。本地人大多是这种面相,眉眼唇角都太过精明,看上去有很浓的市侩气,也容易让人觉得尖嘴猴腮。他不同,他的眼神很清澈,轮廓又是恰到好处的漂亮。一眼就被记住。
二·长街短巷
每一天你出门的时候都会遇到许多人,无数面孔自你面前闪过。你会忽略,因为人类的大脑承载不了那么多信息。太多不被注意的映像被你视而不见。可是如果你留意到了其中一个人,那么你便总是会看到他,如果非要解释的话,我宁愿相信这是缘分。冥冥之中的缘分。原谅我,我生活枯燥,连无意中看到一个漂亮的少年,都要惦记许久,他的年龄几乎与我最小的弟弟一样大。我那位弟弟还在读高中,最大的烦恼不过就是篮球赛输掉之类的事情,他不会有那样透明忧伤的眼神。
第二次遇见是在KFC里,我和朋友在吃饭。朋友突然说:“我想给那个孩子买个汉堡。”
“诶诶?”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便看到我的小少年靠在KFC干净的塑料挡板上,低着头,下巴都快收进衬衫领子里了。眼睛似乎有点红,像只骄傲的兔子。
“我刚看到他似乎想趁服务生不注意的时候翻垃圾箱。”朋友这么说着。我知道她是个善良的姑娘,她会给陌生的小孩发糖给不认识的老人让座。给不认识的少年买个汉堡似乎也不算什么。所以我说:“那要不你去买吧,或者我去也可以。”
她轻轻摇了摇头,“只是想想而已,我买他未必肯要,何况,现在这世道,什么人都有。最好还是不要做多余的事情。”
我沉默了片刻,并不是觉得赞同。但我也打消了为他买点什么的念头。他站了一会儿。似是有些不甘心的又看了垃圾箱两眼,转身走了。
三·生活在继续
他似乎总是活在这个城市的边缘,又像是活在我的臆想中一样。
当我一个人走过偏远的深巷,石板路缝隙间生出鲜绿的青苔,踩上去有些黏滑。我在北方长大几乎从未走过这样有趣的路面,所以我低下头仔细查看那石缝里挣扎出的嫩叶。像是春季将来的预兆一般。突然间一只黑猫从我脚面上蹿了过去,柔软的爪子踩过我的运动鞋,翘起来的长尾巴自我鼻尖扫过。我吓了一跳,站起身来便看到,他在屋檐下,伸手稳稳的接住猫的前爪,将掌心里放着的火腿喂给它吃。
目光很是温柔。
那是只黑猫,不胖,骨架却很大,抱起来一定会很沉。猫有一双金色的瞳仁,一身皮毛乌黑油亮,体型匀称,确实是只漂亮的猫咪。
他低头专注的喂猫,喂完转身就走,一点留恋都没有。猫咪懒懒的趴在屋檐下,正好是雨后,屋檐在滴水,黑猫抬头看透明的水珠,澄澈的眼睛,竟然和我第一次看到的他有几分相似。所以我走过去,抱起了这只黑色的流浪猫。
“跟我回家好不好?”我低声同它商量。
猫咪不吭声,也不动。我抱着它,还没走出十米,它却开始挣扎,尖叫着从我手上踩过去扑到地上。这一次可没客气,尖锐的爪子在我手背上划下了一道伤痕。我懊恼的站在远处,看着它跑远。
果然是没有缘份。
四·终末无迹可循
手背上的抓痕没我想的那么简单。
酒精消毒之后明明还有贴创可贴,没过两天又发炎。我没管,也没去打破伤风或狂犬疫苗之类的针。这年月,人哪有那么金贵。穷有穷的活法。等了几天,炎症消退,又过了两周,才掉痂,只留下了一道长长的疤痕,比别处的皮肤颜色略深些。也许等这个冬天过去了就会消失吧。
那处建筑工地其实离我上班的地方不远。这阵子似乎事态一直在升级,快到年底了,每一年结账的时候,都有很多人发现自己拿不到应得的酬劳。农民工并不是唯一的群体。而人这种动物,总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我并不是很关心,只是偶尔听朋友提起,某天下午,那些农民工甚至将市立法院都围了起来。
“关政府什么事么?再说要找也不该找法院。”朋友一边喝芒果奶昔一边抱怨,“害我前天下班的时候被堵了半个多小时。”
遇到这种事情,我们总是会有些妨碍的,可是对于他们来说,讨回回家过年的钱,也许比什么都重要。
“似乎这两天消停了呢,没见怎么吵了。”
“还说呢,知道为什么堵法院么?听说是老板跟民工吵架的时候发狠,将一个小孩子从脚手架上推下去了。当场摔死。听说是个工人的弟弟,本来在这边读初中,就因为包工头拖薪,孩子缴不起学费被从学校赶出来的,没想到还能出这事。老板现在跑了,那帮工人闹着要找人抵命,政府也头痛呢。”
“是啊,所以我们单位就算被堵了也不敢说什么,还不让记者拍照。算了,反正会赔钱解决的。”
“是么。”我看了眼外面阴霾的天空,似乎,这阵子没怎么看到那个少年了。
“明天最好不要出门哦。我听说他们明天要带棺材出来游街。”那位在法院工作的朋友说。
“别开玩笑哦,怎么好带棺材出来满大街跑?又晦气又沉。”另一个朋友插嘴。
她不耐烦的喝了口奶昔,“那就是带着遗像出来走一遭吧,也没办法,小孩子死的冤,不出来闹闹,怎么好了事。家里人也怕呢。听说明天是头七。”
是吗?那就真的不要出门了。
再次经过那条深巷的时候我看见黑猫一闪而过,又蹲在了屋檐下的老地方。眼睛像是琥珀一般,在暗夜里幽幽的亮着。这一次倒是没看到给它喂食的少年。
我随手从拎回来的购物袋里摸出一支果丹皮撕开扔给它,它叼到嘴里咬了咬,又失望的吐出来,喵呜喵呜叫了几声。摇摇晃晃走远。
原来猫是不吃果丹皮的啊,我也很失望。慢慢沿着相反的方向,走回的租住的小屋。
第二天是休息日,我没有出门,我始终没看到,那个摔死的孩子长什么模样。
后来便听说,政府接管了那个修建了一半的工地,付清了薪水,很快那个施工队的工人都陆续离开了这个城市,也许下一年,便是在别的地方了。政府将之前出事的那座脚手架拆了下来。听说动工那天,有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工人在铁架下嚎啕大哭。
也许死去的人是他的弟弟吧,我无意中在电视机上看到了他的脸。也是本地人的面孔,其实还算俊秀,看着总觉得有些面熟,也许悲伤的面孔总是相似的吧。
我后来再也没有看到那个少年,连黑猫也很少见了。冬季过去的时候,听附近的老太太说,那只黑猫去年在老街一座快拆了的旧房子里生下了两只小猫,没人喂,后来发现的时候,小猫都死掉了。
“可怜诶。”老太太轻声的叹着。
我也觉得好可怜,如果早知道的话,就将小猫抱回来养了。可是我不知道呢。
这样想着,迎着晨曦,我又开始了新的一天,无外乎是上班下班吃饭睡觉。至于曾经无意中看到的少年,与街头的流浪猫,不过是,转眼即忘的插曲。
终究是消逝的了无痕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