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斯那一瞬看起来非常像是要哭出来,但是他没哭,他抬起头,黑色的瞳孔透过水雾迷蒙看着斯摩格,他说你不会想知道答案的,这世界真是残酷,我的身体我的大脑我的灵魂都太残酷了,我完全忘记了他的样子,忘记了我们在一起成长的十年岁月到底发生过什么,可是我还记得一件事,我记得他与我宛若双生,他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当他离开之后,我被撕掉了一块,那疼痛如同真的在肉体上发生的一样清晰,然后,他留下的缺口就一直在那里,那么空荡,空荡到整个世界我所拥有的一切都无法填满。你说为什么?我和萨博是人造的产物,如同实验室的动物一样没有权利,可是为什么,要让我们拥有人的情感?
科技多么残酷,他最大限度的造出了类似于人的生物,却不让我们做人,他们说,我是恶魔的孩子,为什么,死去的是他,而我,还要活着,来看这世界要有多残酷?
斯摩格再也忍受不了这些言语,他伸出手,紧紧的拥抱着艾斯,他说不要悲伤,你是人,你是活生生的人,我会为你作证,诸神也会为你作证,一切都结束了,不要再去想那么多,不要再恐惧,他死了,你还活着,要好好活着,无坚不摧的活下去。
他抱着艾斯,看不到艾斯的表情,到最后艾斯都没有流泪,他眼神空洞的盯着窗外,斯摩格的话,在他耳边,成了无意义的音节,那声音多么好听,低沉略带沙哑,配合柔软的语气,好听的让人着迷,他听着这美好的声音,却忘记了去关注言语的意义。
有必要去在乎那么多吗?这小小的诊室,是他的乐园,是他唯一自由的地方,是唯一一个将他当做人类来对待的地方,他在这里,度过了那么多美好的时光,也许是要足够吧,可是,沉重的病历那尖锐的棱角刺痛着他的心,是的,所有表面的温暖美好,掩盖不住他深沉的孤寂,无法将他厌世的心灵拉回来。
这只是一个美好的梦境,虚假,而又让人不由的沉迷其中,无法自拔。
5·没有人可以去夺走,我用漫长时光等来的一切
后来有那么一段时间,艾斯经常迟到,有时甚至是一两个小时,斯摩格有些在意,有一次看似无意的提起他迟到的原因,艾斯看着窗外正在落叶的银杏树,软软的开口了。
我去见哥哥了,据说血缘上的哥哥。
真让人烦恼啊,他不像那个人,一点都不像,虽然一样是和我有血缘关系的人,可是,他不像萨博。
是啊,怎么会像呢?他可是真正的人类啊……
我讨厌他,我觉得罗杰喜欢他,我拥有的已经够少了,他还想要夺走我的权利……
露玖为了我和他的事情,和罗杰在吵架,可是为什么,我觉得他,没有那么讨厌了?
那天我抱着他睡,我很爱折腾,可是他一点都不抱怨,我不想折腾了,我好累……
我恨他,恨他一脸无所谓的样子,他以为他是什么,他才不是我的救赎……
那么多琐碎的言语,一直谈论的那个人,在这小小的办公室里,五官渐渐明朗,轮廓在心里勾起,斯摩格握住五指,恨火骤燃。
从什么时候起,你有没有留意到,不管是开心还是愤怒,你的话题里,都充满了他的身影,如果你在意他,能否不要这么残忍,在我面前,一遍遍提起?
我恨你懵懂的目光,恨你无知无觉的模样,恨你,每一个让我迷恋的地方。包括微卷的黑发,包括苍白的皮肤,包括,脸颊的雀斑,包括,你偶尔提起他时,脸上无意识露出的淡淡笑容,你的笑容是利剑,狠狠刺穿了我的心。
斯摩格给露玖打了电话,一开始或许不是恶意,他说艾斯状况不太好,可能需要住院观察一段时间,这医院最多的就是栅栏,一层一层的铁栅栏将他们两个人隔开,可是,只要让你属于我,囚禁,又何妨?
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斯摩格一个人打开三层的铁门,进入第四层隔绝空间,在艾斯的单人病房里,看着他熟睡的模样。
如果可以的话,就让我把这当做是幸福吧,在近在咫尺的距离看着你,这就已经足够了。
连斯摩格自己也不知道,是幸抑或是不幸,被囚禁的艾斯,居然对一手造成这一局面的他没有敌意,除了无差别的暴躁发脾气以外,在面对其他医生时的冷漠与不合作一次都没有在他面前出现过,也许,艾斯也不知道背后的原因,他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在轮到自己值班的时候,例行查房的时候,每一次,艾斯都很安静乖巧,他很少询问自己什么时候能出去,也很少刻意的强调自己没病什么之类的,是啊,从一开始就这样,他与别的病人始终是不同的。
他们在白天的时候,当着所有人的面,无关痛痒的交谈,少年的侧脸被阳光渡上金边,他像是寂寂燃烧的火焰,平静中带有力量,让人简直无法不痴迷。
这足够了吗?每一次转身离去,白大褂在风中扫出弧度,似是他无从诉说的心事,白色与红色,烟与火,若是不能缠绵悱恻,那么,仅仅是握在手心,是不是就算是拥有?斯摩格找不到答案,一直以来,他所要说服的,也只有自己而已。
平静在一个午后被打破,面对着窗口的艾斯突然对斯摩格说:“医生,我觉得我是不是有些夜盲?我发现晚上我完全看不到任何东西,这里晚上不开灯,我连月光都看不到,是因为最近一直都是阴天吗?”
斯摩格沉默了片刻,默默想起昨晚他来看艾斯时,明亮的月光勾勒出少年的轮廓,银辉清冷却明亮,比路灯比走廊橘色的暗灯都清楚,这几天一直是晴天,满月美到可以让睡梦中的人骤然清醒。
斯摩格问:“那现在呢?”
“很暗,是入夜了吗?还是时间已经那么快到了冬天?这阵子白天总是很短。”
病房里有中央空调,四季永远保持恒温,囚禁久了的话,会忘记时间,但是现在,正当盛夏,在这样的下午,阳光明亮的甚至刺眼。
斯摩格一言不发的转身去病房开检查单,很快艾斯被带去做检查,希尔尔克医生亲自将报告送到了斯摩格的办公室,冷气开到最大,依然挡不了弥漫的烟雾,无烟医院唯一一个消灭不了烟味的地方就是斯摩格医生的私人地盘,为了抵挡满状态工作的空调斯摩格即使在办公室里披着一件厚重的军大衣,推门而入的希尔尔克医生一瞬间以为自己穿越到了寒冬,他把报告单扔到了斯摩格的桌上,不客气的开口。
“是心因性失明,后果可轻可重,但毫无疑问是因为长期幽闭造成的,你必须改变一下你的做法,否则,这会酿成医疗事故。”
“……”
“瞳孔及传入神经没有任何可见损伤,但是瞳孔反射却几乎已经完全没有了,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他认为自己瞎了,就会彻底失明,这会成为我们医院的过失。我给他配了隐形眼镜,希望能够通过暗示,恢复部分视力,但是这不是长久之计,你不能一直关着他了。”
“我会考虑。”斯摩格捻灭了雪茄,表示不想再谈。
6·如果明天就要失明,那么,最后,你想要看到的是什么?
“我觉得越来越看不清楚东西了,如果你不开口的话,我都没法把你和别的医生区分开……”艾斯开口抱怨。
“不会吧,这么浓烈的烟草味,难道你鼻子也坏掉了。”
艾斯皱眉,斯摩格骤然意识到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他还是个孩子,担心自己的身体恶化,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他咳嗽了一声,想要转移话题,“艾斯,这个周末医院有放电影,你想去吗?我带你去好不好?”
“好吧,如果很快就要瞎掉,那么,在那之前看一场电影也是好的。”
希尔尔克医生的嘱咐在耳边回响,斯摩格说,“你不会瞎的,绝对不会,戴着隐形就好了,如果有些时候你看不清楚,肯定是因为眼镜不小心弄掉了,你可以喊护士帮你戴眼镜。”
其实框架眼镜反而能方便点,但是没办法,病区里面不能有任何有危险的东西,在人人都狂躁不安的地方,眼镜架,也能构成致命的伤害,斯摩格不敢冒险。
那是一场很抑郁的电影,讲述少年与中年男子的忘年之恋,果然是给精神科医生看的电影,无数晦涩的暗示,禁忌之下压抑的内心冲突,各种让人郁闷,斯摩格简直后悔带艾斯来看这个,这对他的心理恢复不利,还不如出去找个喜剧来看,都会好很多。
他们的位置很前排,艾斯一直眯着眼睛盯屏幕,不知道看到了多少,然后,在中场的时候,他说要去下洗手间。
反正医院的放映厅整个也是封闭的,斯摩格让他去了,然后,事情就在那一瞬间发生。
从洗手间出来的艾斯突然就陷入了黑暗之中,前一刻明亮的屏幕,如同在水中溶解一般,从模糊到消失,什么都不见了,左眼酸涩胀痛,连累的右眼也无法睁开,他闭上双眼,一点点摸索着想要回到座位上去,只要记得是第几排,总是可以找得到的吧,可是,黑暗让他如此恐惧,除了电影的声音以外,整个世界似乎都是沉默的,只剩下他一个人,如此孤寂。
摸索着帆布包裹的座椅,一排,又一排,有人轻轻扯他的衣角,他以为是恶作剧,不耐烦的甩开,然后,是第二次,动作依然很轻,像是怕惊动了什么一样。
他僵住了,似乎所有感官在这一刻开始苏醒,他闻到了熟悉的烟草味,才意识到是谁在他身边,他迅速抓住了牵他衣角的那只手,紧紧握住,然后,身后的人被他扯了一下,扑倒了他身上。
斯摩格一只手放在艾斯的肩膀上,另一只手牵着他的手,就这样半推半抱的将艾斯带回了座位上,然后艾斯说你帮我看看吧,我的眼睛,好酸,睁不开。
是的,他一直闭着眼睛,从洗手间出来就一直闭着,在这一刻依然觉得睁不开,忍不住伸手去扯自己的下眼睑,斯摩格握住了他的手。
“别乱动,我来检查。”
眼皮被轻柔的掰开,斯摩格的手从瞳孔上略过,然后,手上多了个薄薄的镜片。
“是有只小虫子飞到你的隐形眼镜上了,现在,闭上眼,再睁开,就会没事了。”
艾斯一点点睁开似乎被压着的眼睛,光,再一次在眼前出现,大屏幕上的人影隐隐约约,斯摩格手上还拿着那个镜片在仔细端详,模模糊糊,似乎真的看到镜片上有个黑色的小点。
“可是,”艾斯指出疑惑,“我今天根本就没有戴隐形眼镜啊。”
“也许是睡觉前戴着忘了摘了,也许是护士帮你戴的,你忘记了,有些药物,会让你变得糊涂,别想太多了,的确是眼镜的问题,明天让希尔尔克医生帮你换一副。”
艾斯闭嘴了,他没有告诉斯摩格,两周前他不小心把隐形掉到了地上,然后,那副眼镜连着眼镜盒都被护士扔掉了,他所说的也许,都是不可能实现的,艾斯记得一清二楚。
可是他什么也不想说,你骗我,我无法相信你。
7·我们为什么要如此残酷?
直到那场电影结束,艾斯都再没有说话,散场后,他紧紧的抓着斯摩格的衣袖,被带回了病房,斯摩格不知道艾斯到底还能看见什么,他尝试着想要沟通,而艾斯,用沉默来表示拒绝。
就算如此,他依然不愿放弃努力,第二天,例行的查房结束之后,他带着艾斯去希尔尔克医生那边检查,实习生贝鲁梅尔在诊室的外间裁化验单,手中是一把十厘米长的裁纸刀,斯摩格皱眉,按照规定,这所医院的任何地方都不该出现剪刀或者裁纸刀这样可能会有危险的东西,他们所有的单子都是徒手裁的,不知道希尔尔克医生怎么教学生的,这种常识都没有。回头得和他谈谈。
斯摩格这样想着,将艾斯交给希尔尔克医生之后,想起似乎例行检查的日子也到了,还有一摞子检查单要填写,还是先回自己办公室吧,何况那么长的时间,怎么可能不抽烟,所以还是回去吧回去吧。
他这么想着,长长的走廊刚过了一半,就听见那个大嗓门护士长的尖叫声,这该死的女人,每次都这么聒噪。
然后整个走廊都开始吵闹开了,尖叫的不是那一个人,他转身,看见黑发的少年敏捷的从楼梯上翻越下去,希尔尔克医生和贝鲁梅尔在后面追,很多人加入了追人的行列,艾斯?斯摩格骤然反应过来,抄近道从消防楼梯冲了下去。
阳光将大地照射的都有些刺眼,这种场景在精神病院那么常见,总是有不甘心的病人挣扎着想要逃离然后再被抓回来,也许唯一的差别只是这个孩子他太安静,挣扎的过程中永远不会发出任何声音,这样的特别之处反而让人更心疼。
当斯摩格扭住他的手臂的时候,看到了回头过来的他怨毒的眼神,一直不出声的艾斯突然就吼了出来。
“我恨你,你这个虚伪的混蛋!!!!!!!!”
“我恨你!!!!!”
“我恨你!!!!!!”
“我恨你!!!!!!斯摩格……”
迫使人镇定的药剂被护士慌乱的注射进他的颈动脉,他只来得及看到他昏迷前最后的眼神,恨火静静燃烧。
斯摩格的心一瞬间突然冰冷,一直以来隐藏的东西,似乎就在这光天化日之下被揭开,其实你知道的吧,当目光交汇的那一刻就开始明白,所有自以为是的秘密,所有的情愫,那些私心那些嫉妒那些变异扭曲的爱,原来一直分毫不差落尽了他的眼里。
他看的见,他什么都看的见。
他那么聪明,怎么可能猜不到真相不知道是谁将他的年华锁进囚笼?
他那么敏感,怎么会看不穿他眼中的欲望?
那些温情那些乖巧那不动声色的依赖那放在掌心的手那一切是否都是假的亦或者只是他一个人的幻觉其实从头到尾艾斯什么都没有给过他?
他以为他是他的火焰他是他的救赎他爱烟雾缭绕的感觉他想过若他是火焰那么自己宁愿做烟雾永远温柔的守护在火焰的周围不离不弃。
是否一切的一切,都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是?
艾斯被拷在了病房里,这种事情,医院也算是习惯了,很快各回各的位置,各做各事。贝鲁梅尔打算继续裁单子的时候却突然发现自己放在桌上的裁纸刀不见了。
他是实习生,刚看到艾斯突然从检查室里冲出来,受了惊吓,到现在还心有余悸,怎么想也想不起来那把小刀在混乱之中被放到了哪里,算了,还是徒手裁吧,他认命的撕着检查表。算了算了,只是弄丢了一把小刀而已,反正,比起刚才,这只算是小事情吧。
在事情变得无法控制之前,必须要将一切,强行割裂。
就算疼痛,也势在必行。
斯摩格在下午的时候签完移交协议,将艾斯转到了另外一间医院,在那之后,你的命运,是解脱还是继续困锁,都将不是我的控制,我只会看着,一直看着你,在你看不到的地方。
他最后一次去看艾斯,依然是深夜,所有的人都已经安然入睡,艾斯抱着暖气片,看起来是那样无助,他睡着了,就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斯摩格凑近,,想要抱他起来,却在靠近的那一刻,感觉到了不对劲。
艾斯突然间从地板上跳起来,右手青紫丑陋不堪,他徒手捏碎了自己的骨骼,从手铐中挣脱了出来,等待的,就只是这一刻。
裁纸刀在空中反射出月的清辉,斯摩格伸出手,于虚空中,定格了那个想要拥抱的姿势。
血喷涌而出,艾斯无助的后退,身后是冰冷的栅栏门,这一刻他知道自己完了,长期的囚禁,被当做病人来对待的他早已模糊了界限,然而杀死医生,仅仅这一项罪名,就足以让他这辈子都走不出医院,他完了,他亲手毁掉了自己。
斯摩格看着他,最后的眼神只剩下悲哀,他伸手,拼命的想要抓住什么,然后,艾斯突然就明白了。
他替斯摩格做了想要做的事情,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拿出了那串钥匙,通往自由的钥匙,他头也不回的冲进了夜幕里,如果他还看得到,还听得到,那么,他会知道,斯摩格最后的那句话。
“原谅我…”
声音被血液与气流吞没,在虚空中,破碎,消逝……
少年的背影,被黑暗渐渐吞噬,然后,斯摩格,安静的闭上了眼。
不该是这样结束的,可是,世界,如此残酷,我们,都再也没有翻盘重来的机会。
如果可以,请,好好的,活下去吧,虽然这愿望太过于奢侈。
然后,一切,都,不见……
【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