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菜天下
“香港最好吃的潮州菜,有哪几家?”我这个潮州人,给朋友那么一问,也很难有个答案。
被公认为正宗的,有上环的“尚兴”,那里的螺片烧得出名,但价钱贵得也出名,已被客人冠上一个“富豪食堂”的名称,当然不是我们每一天都去的。
另一家是在九龙城的“创发”,食物地道得不能再地道,只要你不是尽点一些高价海鲜,价格也适宜。那里的气氛有点像把大排档搬入店里,有些熟食是大锅大锅熬出来,像他们的咸菜猪杂汤,也绝对不是家庭做得出的。
除此之外,从前南北行小巷中的摊子,搬进了维多利亚街一号的熟食中心,起初还有好几家开着,后来地方不聚脚,停车又难。租金高昂,刻苦经营之下,走失多档;当今已剩下卖猪杂汤和粿品的两家是正宗的,其它的和别的广东小食一样,真是可惜。
市面上也有多间潮州菜馆,都已粤菜化,什么豉汁凉瓜、咕噜肉、沙拉明虾等都厚着脸皮拿出来当招牌菜。今天招待日本友人到一家不道名的潮州餐厅,叫了一客蚝烙,上桌的竟是一片圆形的煎鸡蛋,切成六尖片,友人一看到,大叫:“ chiu chow pizza(潮州意大利薄饼)!”真羞人,正宗蚝烙用的是一个平底锅,普通的凹型铁镬是煎不出来的,厨子大概连这个道理也没弄清楚!
潮州菜基本上很少油,吃惯浓油赤酱上海菜的日本人,初尝潮州料理,惊为天人,认为健康之余,还一吃上瘾,绝对没有那种油腻腻圆饼的印象。
当今,要吃到一顿正宗的潮州菜,就连去到老家的汕头和潮安,也不一定找得到。经过文化大革命这个断层,又加上香港菜卖贵鲍鱼鱼翅的坏影响,我去过当地试了多家,都感失望。
后来,到了汕头的金海湾酒店,老总替我找到了一位老师傅,和他研究了半天,问说小孩子时吃过什么,才慢慢把他的回忆勾出。翌日一起去菜市场买菜,当晚才做出一餐像样的潮州菜来。
今天阅读张新民写的《潮菜天下》,感动得很。作者付出大量心血,将旧潮菜的历史和做法一一记录,实在是一本好书。多年后,当潮菜完全灭绝时,至少存着文字,让后代的有心人加以重现。
这本书出版得也辛苦,不在潮汕印刷,要山东画报出版社来刊印,可见自己人并不重视自己的文化,令人痛心。
阅此书引起我对潮菜的种种怀念,书中提及的鲎、薄壳、鱼生、护国菜、牛肉丸、妈祖宫肉粽、真珠花菜猪血汤、黄麻菜、姜薯等等,都是美味的回忆,研究潮菜、喜欢潮菜的人,不可不读。
说到潮菜,从“糜”开始,糜就是潮州粥。潮州粥要用猛火,水一次加足,煮至米粒刚爆腰就算熟了。这时候整锅粥让余热糜化,米粒下沉,上面浮着一层如胶如脂的粥浆,就是潮州糜了,和广东粥截然不同。
从送糜的小菜,就能看出潮州的文化。潮人叫这些菜为“杂咸”,当然以盐渍为主:蔬菜、肉类、鱼虾蟹贝壳类,都腌制得咸得要命。海中的小生物一点也不放过,小蟹小贝,全部食之。像蟛蜞和黄泥螺,和宁波人吃得一模一样,这代表了什么?代表两个地方从前都很穷困,小量盐渍,才可多下饭下粥。
小水产的腌制,潮州人用个独特的字,称之为“鲑”,这与三文鱼的鲑搭不上关系,潮语发音为“果娃”,黄泥螺叫成钱螺鲑,小鱿鱼腌制的是厚尔鲑,虾苗腌制的是虾苗鲑。有时,几颗盐腌薄壳,也能吃几碗糜了。
其它杂咸有鱼露炮制的大芥菜和芥兰茎。菜脯、乌榄、榄角、香腐条、腌杨桃、咸巴浪鱼、熏鸭、橄榄菜、豆酱姜、贡菜等等等等,数之不尽。我上次去金海湾酒店摆早餐,自己到菜市场中找,铺满桌上的小碟杂咸,就有一百碟之多,一点儿也不夸张。
根据张新民这本书,再到潮汕去发掘,怀旧的潮菜可能会一样样出现。怀旧菜,是一个巨大的宝藏,我们不必创新,只要保存,已是取之不尽的。
再下来,可以到南洋去找回原味,华侨们死脑筋,一成不变,传统潮菜,却让他们留了下来,佼佼者有新加坡的“发记”。地址:厦门街七十六号。电话: 65-323 1365、 65-323 1344。
他们的炊大鹰鲳,一刀片开,插上尖枝,像一张帆。再在鱼肚内塞两支瓷汤匙,这么一来,那么厚的鱼肉才炊得完美。还有曼谷的“廖两成”,都有很多怀旧菜。地址: 862,Rama 4 Road, Sipraya。电话: 2234-5791。
曼谷的另一家潮菜叫“光明酒楼”,老板已经七十多岁了,还亲自下厨,他的儿子当了医生,不继父业。这家人做的潮州鱼生特别地道,配菜也一丝不苟,我吃了埋怨杨桃不够酸,老板耸耸肩:“没办法,泰国这种地方,种出来的水果,都是甜的!”地址:柏楠四路嘉乐斯旁八一二号。电话: 2234-2510。
沪菜吾爱
对上海菜的认识,来自尖沙嘴宝勒巷中的“大上海”,当年尚未搬入大厦,是间地铺。侍者欧阳前来接单,我们这些熟客从不看菜牌,只打开筷子套的纸张,里面写着最新鲜的食材,由客人配搭。
头盘通常是肴肉或羊膏,又拼了油爆河虾和素鹅,分量很多,一大碟,如果不节制,单单吃这道东西肚子已饱。
接着来的是红烧元蹄,也是大堆头,通常是吃它围在碟边的蔬菜,肉打包回家。黄鱼二吃,肉炸成片,像大块的天妇罗混了海藻,叫苔条面拖,头尾滚雪里红汤,浮着一层黄颜色的油。
樱桃,和水果无关,是田鸡腿,有块圆形的肉。形状像之,故名,油爆或烟熏皆可口。季节性的蔬菜有草头。什么?草也能吃?就能吃。生煸草头的滋味无穷,试过毕生难忘。腌笃鲜,就是竹笋干,用来和咸肉、百叶一块儿煮汤,的确出现了鲜味。甜品则有八宝饭,蒸的或煎的。有时也来高力豆沙或酒酿丸子。
到了蟹季,“大上海”的大闸蟹质量比不上“天香楼”,但价钱相对便宜,也很受顾客的欢迎。这些都是大菜,至于小吃,沪菜的知识来自金巴利新街小巷中的“一品香”。
一进门,先看到架上葱烤蚕豆、酱炒田螺、萝卜丝拌海蜇、黄金熏蛋、葱麻香乌笋等等,至少有数十,印象最深的一排排鲜红颜色的肚腩肉,称之为“南乳肉”,切成方块,吃多少点多少。
门口的大铜锅,里面有四个格子,热腾腾地煮着油豆腐粉丝。其中有包着肉碎的腐皮,或整张都是素的百叶,以及豆卜等等。大锅子滚出来的汤,有一般家庭中煮不出的甜味。
菜式有蒜爆脆鳝、六月黄炒年糕等等,数之不尽。值得一提的是这家人做的春卷,馅中汁很多,助手徐燕华最爱吃这道菜,可惜当今吃来吃去,都没有昔时风味。
对的,上海菜给我们的教育,是大油、大咸和大甜,当今已完全地失去。香港见不到,跑到上海,还没有吗?
试过所有著名的老字号,沪菜再也不油、不咸、不甜,连臭豆腐也不臭了。那种失落的感觉,寂寞难耐。
餐厅吃不到,家里还有。教我吃上海菜的是朱旭华先生。我们同住在邵氏宿舍里,中午往他家中跑,朱先生已不亲自下厨,把沪菜功夫教给广东工人阿心姐,做出比上海人更上海的沪菜来。第一道上桌的当然是烤麸了,油咸甜恰好,是完美的。试过之后,每逢上沪菜馆,先叫一碟四喜烤麸,就能吃出该店的水平。唉,当今的,麸是用刀子切块,已非手搣。麸这种食材,油一不够,即刻完全平掉,何况现在都是植物油,如嚼发泡胶。
沪菜多受宁波菜影响,宁波菜的特色也是油、咸、甜。宁波靠海,穷困的日子中,食物非咸不可,一方面不懂得保鲜,另一方面一咸起来,就可以多送几碗粥。油更是身体需要的,糖也是。现在物质一丰富,又注意起减肥来,连宁波菜也淡掉了。
想起昔时风味,唯有自己做了。“新三阳”是一家极佳南货铺,上海菜食材齐全,连刚摘下的马兰头也有售,雪柜中卖黄泥螺、腌乌贼子、酱瓜和做甜品的糖桂花。
由天花板上挂下来的鳗鲞,是海鳗干,很大条。买回来和肥猪肉一块儿红烧,加冰糖,就能吃出记忆中的鱼鲞烤肉了。
兰花豆腐干是腐皮切块,左右边各横割数刀,拉起来像个风琴。卤后味道奇佳,久居南洋的好友曾希邦兄有机会再尝一块,眼泪都流了出来。
蒸肾也在这里可以买到,很奇怪地,当年不放在冰箱里也不会坏。丁雄泉先生最爱此物,一买就上百个,吃个不停。但是当今天下的沪菜馆,极少吃到一家满意的。
猪油一被植物油代替,已没话可说。葱油开扬拌面,一没有了猪油,就完蛋了。客人都怕咸,不如去吃清淡的潮州菜。年轻人说:什么?吃咸的菜,怎么中间有甜味出现?这一来,一切的红烧都不甜了。
连蛤蜊炖蛋这一道最家常的菜,大师傅都不会做了。来到沪菜馆看到菜单上写着,大喜,即点之。但侍者总推三推四,说今天的蛤蜊不新鲜。这都是借口,年轻厨子没吃过,怎知如何去炖?
在朱旭华先生家里吃的鱼冻,大师傅们更闻所未闻。它是用九肚鱼和雪里蕻煮了,放入布袋中挤出汁来再做为冻的。
别说做法,当今的食材也走了样。野生黄鱼被人吃光了,当今的都是饲养的,鲜味尽失。餐厅里所谓的椒盐小黄鱼,根本不是同种的鱼。
一个时代的变迁,令沪菜绝种。年轻顾客口味的转变,更使它踏上不归路。现在上海菜馆里还卖花蟹、石斑等粤菜的食材,手艺怎么比得上广东师傅?
庆幸今生有口福,尝过真正的上海佳肴。沪菜吾爱,还我油来,还我咸来,还我甜来!
杭州菜
杭州佳肴,源自扬州,是种混合了沪菜、宁波菜的江浙料理,最正宗的分为“湖上帮”和“城里帮”两个不同的流派。
“湖”重视原料的活、鲜、嫩,以鱼虾、甲鱼,突出原有味道,讲究刀工,口味较为清淡,代表性的有西湖醋鱼、清炖甲鱼、生边鳝片和叫为“满台跳”的抢虾。
“城”以肉料为主,注重鲜咸合一,代表性的有东坡肉、咸件儿、荷叶粉蒸肉等,讲究价廉物美,刀工粗中有细。
老一派人,对杭州菜,印象深刻的是干炸响铃、龙井虾仁、炸脆鳝、叫花鸡等等。
当今,在著名的杭州食肆,像“杭州酒家”、“楼外楼”、“太和园”、“知味观”和“岳湖楼”等,要找这些传统的菜肴,已不是易事。
原始的杭州菜,用的都不是什么值钱的食材,杭州餐厅受了香港料理的坏影响,纷纷卖鲍鱼、龙虾和鱼翅等海鲜来,加上所谓的新派菜,大厨基本功没打好,都去创新,弄出些不知名堂的菜来比赛,评判员又多与酒家有关系,加上自己学识少,看到一样外形奇特的就乱给分数,当今卖得比香港酒楼还要贵的,多数是这些得奖的菜。
这次去杭州,正合莼菜当造,请友人订座时,指定要一道西湖莼菜汤。“哪里有刚刚摘下来的莼菜,都是装进玻璃瓶子里面的吧?”友人笑道。
听了打个冷战。到了餐厅,莼菜汤上桌,颜色虽然是绿的,但绿得不自然,似乎带着人工色素,愈看心里愈发毛,不敢去碰。
西湖醋鱼应该错不了吧?食材丰富,烹调程序也不复杂,是谁都会做的地道杭州菜。我已经不要求只用三四分钟,烧得胸鳍竖起,鱼肉嫩美,带有螃蟹滋味的古法了。
侍者拿上来的西湖醋鱼,用的不是最基本的草鱼,而是用鳜鱼来代替。这令我想起N兄在旧金山吃砂锅鱼头,上桌的鱼头是红颜色的,原来是个三文鱼的鱼头。
也许旧金山找不到草鱼(广东人叫的鲩鱼),还值得原谅,但是西湖里,怎么会没有草鱼呢?“啊,客人嫌草鱼有股泥味嘛。”侍者解释,“其实鳜鱼更好,骨头也没有草鱼那么多。”
混账东西,胡说八道。鳜鱼是鱼类之中,最没有个性,也最没有鱼味的鱼。早期的鳜鱼野生,还吃得下去,当今的都是人工繁殖,如嚼发泡胶,再厉害的师傅,也无法令它起死回生。
可怜的草鱼,已那么贱吗?但至少它不是养出来的呀。老师傅都知道烹制前一定要饿养一两天,令肚内干净,鱼肉结实才屠宰的呀,那来的泥味呢?
下榻的酒店,经理为了要显示师傅的功力,特地安排我们到厨房去看他做龙井虾仁。的确漂亮,鲜红的虾,加上刚从龙井采来的碧绿叶片,扮相一流。
吃进口,毫无味道。为什么?虾仁当然不是活虾剥壳,而是冰冻的。新鲜茶叶,没有焙过,弄不出茶味。炒出来的东西,虾归虾,茶归茶,二者并不混合,好看不好吃有什么用?又不是日本料理。
叫花鸡隆重登场,让客人用木棍敲开泥封,露出用玻璃纸包着的鸡,外面才裹有荷叶。这鸡给玻璃纸那么一隔,荷叶起不了作用。这也不打紧,我们从前吃叫花鸡,只食鸡肚中塞的蔬菜,肉弃之。当今名菜馆做的,鸡肚内空空如也。他妈的!又要破口大骂。
罢了,罢了。这么基本的东西,没有一样弄得好。看接下来上的菜谱,尽是些新派菜,把侍者叫来,点些更原始的。
“黄泥螺?啊,现在天热,怕客人吃坏肚子,不卖!”侍者说。“来碟酱鸭舌吧,酱鸭舌总有吧?”我问。
侍者做一个怎么尽叫些便宜菜的表情,回厨房去,拿了来的鸭舌染了讨厌的红色,干瘪瘪的,像炸过多过酱过,咬了一口,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即刻放下。
“东坡肉不会做不出吧?”我又问。“东坡肉太油了,你试试我们拿手的金牌扣肉吧!”
我知道是什么东西,是把猪肉红烧后压扁,沿边批成长条来,最后用一个上面尖、下面四方的铁模,印出金字塔形,在国际烹饪大赛中得过奖,当今所有厨子都纷纷学会,每家人都推出这个金字塔,吃起来,肉和汁并不融和,左弄右弄,给风一吹,此道菜上桌时完全不热,只能当冷盘。
“不必了,你照传统做法,给我们最普通的东坡肉好了。”我坚持。侍者又做出一个你这家伙怎么不懂吃的表情,退了下去。
上桌的东坡肉,一块又一块,分别装进精美的小紫砂碗中,里面汁很少,肥的部份又是露在碗外,冷到僵硬。
我们吃过的东坡肉,肉几大块,一齐盛于陶钵之中,汁盖住肉,只用花雕炖之,迫出来的油,用玉扣纸吸去,里面的汤汁,是清澈的。
入口香甜无比,肥的部份比瘦的好吃,一下子吞完,剩下的汁,淋在另一个陶钵蒸出来的白饭上,不羡仙人。
又忍不住要重复一个老故事,香港的著名收藏家刘作筹先生,过身之前将字画全部捐给香港艺术馆。他一生最爱吃东坡肉,结识了也有同好的画家程十发,问他说:“中国最好的东坡肉在哪里可以吃得到?”
程十发说:“在香港的天香楼。”
办桌菜
食物,个人的喜恶,是很强烈的。我会说福建语,又懂点日文,年轻时到了台湾,住上两年,可说是如鱼得水。因为老一辈的人,都以闽南语和日语沟通,他们很热情,理所当然地,我爱上台湾菜。
什么叫台湾菜?简单来说,是承继了福建传统,又渗了当地人口味,加些天妇罗之类的日本东西,就是台湾菜了。台湾菜的小食著名,什么担仔面、贡丸、四臣汤、鱿鱼羹等等,都非常美味,但如果只吃上一桌的大菜,则以“办桌”菜为主。
什么叫办桌菜?办桌,就像广东人的到会一样,是群吉普赛流浪式的厨子,去到哪里,做到哪里。从礼宴、生日、庙祝到丧事,都请他们前来煮食,富贵人家在庭院中办,普通老百姓在路边或空地摆起桌来宴会,故叫办桌菜。
因为我喜欢,这次去了台湾,友人蔡扬名的儿子送给我一本叫《台湾办桌食谱》的书,大喜望外,以为可以做深一层的研究。但翻阅过后,才知道是作者一家人的食物,以客家人做的为主,与福建师傅的手笔,又有不同,不能代表一切办桌菜。
其实应该这么说:那一个厨子最拿手做什么,都可以叫成他的办桌菜。师傅做的花样并不多,来来去去都是十几二十道,叫他做别的,就不好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