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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变雅之声:朱琦、鲁一同诗

桐城派诗人中以朱琦、鲁一同以及曾国藩的创作成就为较突出。

朱琦生于1803年,比魏源小九岁,死于1861年,比魏源晚四年。字濂甫,一字敬庵,号伯韩。广西临桂人。道光十五年进士,历官御史。有直声,“与晋江陈庆镛颂南、高要苏延魁赓堂两谏,慷慨言事,时人谓之 ‘三直’”(杨传第《怡志堂诗集序》)。在鸦片战争中创作了不少以战争为题材的诗篇,“无愧一代诗史”(钱仲联《梦苕庵诗话》)。著有《怡志堂诗文集》。

朱琦学诗主要以杜韩及北宋诸家为门径,论诗也推重黄庭坚。其诗云:“涪翁内外编,锐意药甜熟。明月作寒鉴,高咏齐玉局。江梅证气味,演雅寓感触。”(《咏古》)认为山谷诗的清健高雅可药世间凡俗之弊,实际上矛头所向也是袁枚性灵派的流弊,所以又说:

后生晚出悦袁赵,狂流东下奔百川。竞摘茗翠媚俗眼,难追汗漫遗鞭。(《答友人论诗》)在创作实践上,朱诗于韩愈所得为多,能取桐城文法之精髓入诗。诗语雅洁而畅达,章法自然逶迤,起结沉稳,承转谨严,结构密致,剪裁洗炼。其诗短篇如《漯安河》:

我行至漯安,夹道闻传呼。云是奉使官,

驰驿旋京都。寒风卷飞旆,兽炭燃香炉。

执戟为前导,辎重载后车。中有朝贵人,

蜂拥而云趋。县官接道左,观者填路衢。

行馆供帐盛,肴错盈庖厨。仆从恣饮啖,

食饱弃其余。使者一日费,闾阎十户租。

庶几勤轸恤,采辑风俗书。疾苦达天聪,

此行将不虚。

揭露使官靡费,反映官场之腐败。全诗环环紧扣,衔接紧密,词无虚发。由所行而有所闻有所见,因为是朝中之贵,故卫护严密,难睹尊容,所以只写其仪仗声势;县官献媚,珍羞宴请,路人自然难近朝贵之席,故只写仆从恣饮浪弃,由此而自然可想见朝贵一席之费,故有 “闾阎十户租 ”的结论。笔墨省净老练,显示了极深的古文功夫。其余如《答蒋元峰比部兼怀彭君子穆》、《老兵叹》、《定海纪哀》、《吴淞老将歌》、《镇江小吏》等,无不如此。长篇如《感事》、《王刚节公家传书后》、《校正亨甫集作诗志哀》则皆似史传一般,极为严谨。这些诗基本上都采用总起细述之法,或顺叙,或追叙,或补叙,善用倒顺逆挽之法。而几乎笔笔坐实,并无闲宕虚饰之处。如《王刚节公家传书后》一诗,一开首即仿杜甫《北征》,叙明时间,概括事件始末,有史笔之信,史笔之精:

皇帝廿一载,逆夷寇边陲。定海城再陷,三总兵死之。

极为简约,不可增减一字。然后再具体叙写事件过程,由当时战争形势,写到战争的进展,并描写了郑国鸿、葛云飞、王锡朋三总兵英勇殉难的悲壮场面:

郑帅断右臂,裹创强撑拄。张目犹呼公,

阳阳如平时。葛陷贼阵间,血肉膏涂泥。

或云没入海,举火欲设奇。一酋自后至,

剚刃裂其脐。惟时海色昏,颓云压荒陂。

公弃所乘马,短兵奋夺围。前队既沦亡,

后队势渐危。相持已七日,援兵无一来。

公死复何憾,公名日星垂。

虽然并未采用夸饰手法,但简炼生动,笔墨深沉真挚,颇耐咀嚼。体现了诗人高度的概括能力。接着又追叙主人公王锡朋以往的战绩,并补写主人公战前以死殉国的决心,而以大帅仓皇溃逃的可耻行径作对比。最后又从 “书后 ”处着眼,叙写了战后的形势,并激愤地慨叹朝廷不能用人,以致丧师辱国,从而深化了主题。这种叙述密致、沉稳而富有变化的章法,正是史汉以来古文传记的独擅之长,朱琦能运以入诗,可避免许多诗人常有的浮嚣冗沓之弊。

而与纪实的章法相呼应,朱琦在修辞方面也较少使用夸饰手法,也很少由实体的某一方面发挥开去,遨游在主观幻想的天国。他往往以直现令其激动的实在场面为指归,这就需要有很强的语言概括能力,否则很可能流于琐碎芜杂,神蹇气塞。例如像《狼兵收宁波失利书愤》这样的题目,在舒位、王昙、汤鹏这类诗人的笔下,也许会被写得雷鸣电闪、蛟龙翻腾,而在朱琦的笔下就比较实在:

回军与角者为谁,巴州都士幽并儿。

手中剩有枪半段,大呼斫阵山为摧。

危哉衔枚误深入,一贼横刀势将及。

抽刀断贼挝其马,挥鞭疾渡水没踝。

背后但闻号呼声,狼兵三五奔出城。

全凭实在的语言功力,白描战争场面。虽然没有奇幻的想象作渲染,然而因为能抓住最精彩的细节,以雄健的笔墨作特写,所以能给人以悲壮激烈的美感。当然这种悲壮激烈之美,来源于客观对象本身,但发育于诗人的白描之中,是诗人善于发现、善于捕捉、善于概括的结晶。总的来说,朱琦擅长于表现雄浑深沉之美。诗章密致洗炼,诗笔骏迈老练,在以文为诗方面,达到了很高的造诣。张际亮极推重其诗,有诗赞曰:“巨手开西粤,洪波涨北溟。力雄出激宕,思远入沉冥。”(林昌彝《射鹰楼诗话》卷一引)朱琦友鲁一同,生于1804年,比朱琦小一岁,晚逝四年。字通甫,一字兰岑。江苏山阳人,道光举人。虽有经世之志,而终不得用。曾说:“今天下多不激之气,积而不化之习。在位者贪不去之身,陈说者务不骇之论,风烈不继,一旦有缓急,莫可倚仗。”(《清史稿 ·文苑传》引)“既再试不第,益研精于学,凡田赋、兵戎诸大政及河道变迁、地形险要,悉得其机牙。为文务切世情,古茂峻厉,有杜牧、尹洙之风”(《清史稿 ·文苑传》)。林则徐、曾国藩皆欣赏其才。李慈铭亦谓:“如通甫者,其志岂愿以文自见者哉?”(《越缦堂日记》)然而,鲁一同却终以诗文名世。刊有《通甫类稿》等。

鲁一同学于潘德舆,受潘氏影响较大,亦以质实为本,尝谓: “凡文章之道,贵于外宏而中实。”“文无实事,斯为徒作,穷工极丽,犹虚车也”(周韶音《通父诗存跋》引)。诗学杜韩而兼取宋人,集中《雪斋效宋人体六首》,笔致近于黄庭坚《戏答俞清老道人寒夜三首》。

与朱琦相比,鲁一同诗歌的语言同样雅洁凝重,而且韵脚响亮,声调朗畅,有唐人之长。诗章并不以严密谨严取胜,而往往以飘忽动荡见长。其诗如《河决后填淤肥美友人借资为买田宅夏日遣奴子往视黍豆归报有作》一首,一开始便破空而下,从题外落笔:

宝剑不下壁,妻孥使人愁。

中岁忽无家,出处长悠悠。

抒发郁积在心中的寄泊他乡、抱负难酬的感慨,然后才写到买田营宅。可是接着诗人并不是顺理成章去叙写如何耕种,而是一笔宕开,追叙去年的灾荒,进而写到灾象给今天带来的后果:

春风裂厚土,吹散空髑髅。

久行无人烟,林燕声噍啁。

虽然眼下 “不耕亦已种,黍菽何油油”,但是去年的灾象使农人 “常恐秋水溢,覆辙追前辀”。因此 “萧条江南东,战地无人收”。然而,比灾荒之魔影更可怕,以致造成上述情况的原因还在于 “夷虏尚翻覆,兵食劳前筹”。由此,诗人不得不要兴发感叹:“艰难愧一饱,郁结怀九州。大哉生民初,粒食谁与谋。”忧心是那样的沉重,又是那样发人深省。全诗转折硬截突兀,富有跳跃性,吸取了宋诗之长,增加了诗作的容量。它如《黄通守席上喜晤蔡少府即事有作》、《崖州司户行》、《吴子野画东海营图》等,章法结构皆变幻莫测。

在修辞方面,鲁一同与朱琦相比,更长于描述形容之法。如果说朱诗在叙述中寓描写,那么鲁诗则是在描写中寓叙述,如《黄通守席上喜晤蔡少府即事有作》本可写成一首叙事诗,但诗人却详于绘声绘色,其诗起句云:

惊飙驾长淮,五月气凄厉。

时艰惜欢娱,主客千里至。

慷慨悲壮的氛围扑面而来,接着诗人又描绘了蔡少府的精神气概,纵横才华。有句云:

横腰三尺铁,中宵自磨砺。

寰海满讴歌,壮士默歔欷。

壮士形象跃然纸上。再如描写谈兴之酣:

谈深酒杯阔,座促炉鼎沸。

放浪客途狂,呜咽歌喉细。

悲歌慷慨,令人遥想当年。鲁一同的多数诗篇都善于渲染氛围,运用夸饰之笔突现对象,其诗如:

黑风卷海倭船来,银涛雪浪如山颓。洋山高岛不复见,鹰游之门安在哉?(《吴子野画东海营图》)缘岩不数转,已陟浮云颠。白日动大江,怒龙回其澜。(《北固山》)中峰万丈石,奋落如下天。立神尽摧糜,栏楯森钩连。 ……东南正格斗,流血海水边。魍魉缠清秋,和不可鞭。 ……连峰犯惊涛,势与蛟龙翔。兹山气鸿濛,松栝掺虬苍。深根穴地极,幽阻窥天光。(《游焦山作》)君能断鳌续柱正四极,不能使马头生角乌头白;又能驱山走海障狂澜,不能使长虹贯日霜降天。(《崖州司户行》)炮火洒空来,晴天黯飞血。 ……气阻昌国涛,令肃钱塘月。(《浙江巡抚刘公韵珂》)群鬼哭彻天,海水为沸汤。(《两江总督裕靖节公谦》)诸如此类,在朱琦的《怡志堂诗集》中就比较少见。再如乐府诗,朱琦的《定海纪哀》、《老兵叹》、《镇江小吏》诸篇皆长于叙述事件过程始末,而鲁一同的《拾遗骸》等诗都善于特写某一场景,着意渲染,其诗如:

犬饕乌啄皮肉碎,血染草赤天雨霜。北风吹走僵尸僵,欲行不行丑且尫。今日残魂身上布,明日谁家衣上絮。(《拾遗骸》)阿母重涕洟,已经三日不得食,安用以子殉母为?不如弃儿去,或有人怜取。主人闻言泪如雨,家中亦有三龄女,前日弃去无处所。(《缚孤儿》)朝撤暮撤屋尽破,灶下湿烟寒不温。大儿袒,小儿臝,余草布地与包裹。明日思量无一可,尚有门扉堪举火。(《撤屋作薪》)此情此景,为杜甫笔下所未曾有,令人惨不忍睹。如此淋漓尽致不加讳饰地暴露灾象,不仅需要有正视现实的勇气,而且还需要有冲破温柔敦厚诗教的艺术胆识。

沉重的意绪,郁勃的情怀,凝练动荡的笔墨,雄奇浩荡的意象,构成了一种沉郁雄浑的艺术境界。与汤鹏相比,鲁诗较能敛才于法,善于锤炼,而较少神幻的想象,特别是他叙写鸦片战争重大事件的《读史杂感》、《辛丑重有感》、《三公篇》等都能本于史实,更是凝重坚苍,不落空腔,能得杜诗之神理,“无愧诗史 ”(王蘧常《国耻诗话》卷一)。与朱琦相比,雄浑是他们所同,然朱诗雄而健迈,鲁诗则雄而浩荡,各有所诣。他们的诗歌并无粗豪之弊,其成就高于张维屏、张际亮、汤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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