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正与现代民主政治、法治政治、责任政治三大要素相符合。至于自治,每一枚棋子,都能管好自己。可行则行,不可行即止。遇有阻碍或困难,必循正道设法排除或解决,不依赖他人,也不轻易受人左右,或听信别人的意见,因为“观棋不语真君子”。而一旦下定决心,走错了路也绝对不怪罪于人,更不心存反悔,这才是“起手无回大丈夫”。中国式管理,深信管理的对象主要为人与事。事的范围较易解决,最难的是人,所以管理实际上是一种如何把握人心的工作。依中国人的观念,最高的领导,即在充分激起同仁的自发心。而部属的自动自发,则有赖于民主的领导。因为专制的领导者,常有喜欢逢迎、厌恶批评与讨论的倾向。若干善于讨好上司的人员,容易获得晋升的机会,以致组织内的热忱者变得冷漠,能力强的人退为旁观者,大家不以组织目标为重,却集中精力以追求个人的利益,弄得整个组织毫无生气。所以民主的领导方式,尽量鼓励同仁自治,才是“修己以安人”的坦途。竭尽心力无论如何,工作勤劳乃是中华民族的本性之一。好逸恶劳,不肯工作的人,历来都被视为无可救药的人。
中国一向以“民生在勤,勤则不匮”为教,一般读书人都以手脑并用,“耕读传家”为荣。隋末王通慨然有忧国之志,抱经纶之怀,被其教泽者,多能蔚为国器。可是他躬耕不辍,不敢自逸。有人问他:这样不是太劳累了吗?他说:“一夫不耕,或受其饥,且庶人之职也。无职者罪无可逃于天地之间,吾得逃乎?”中华民族勤劳成性,尤其是海外华侨刻苦自励,最为显著。中国人,只要让他心安身乐,他就会竭尽心力,毫无保留地勤劳工作,而且“但问耕耘,不问收获”。象棋的三十二枚棋子,不论寒暑,不分昼夜,只要主客兴起,对面而坐,它们便随时待命,准备竭尽心力去作战。如果棋子代表劳方,下棋人就是资方,这劳资之间,实在是十分融洽的,既没有罢工的威胁,也从未出现工资、福利的争执。
真正爱好下棋的人,无不爱护、保惜棋盘和棋子,把它们擦得干干净净。下完棋必定好好整理收存,更是从不虐待它们或任意舍弃它们。中国式管理由修己而安人,便是希望所有同仁都能够肯定管理者的服务价值,因而产生良好的感应。这些“感应人”(员工)在“服务人”(管理者)民主而“无为”的领导之下,得以身安心乐,而又安居乐业。他们一方面“促成向心、增强同心、坚定信心、引发忠心”,由忠诚而表现为无比强大的团队精神;一方面“增加能力、提高群力、产生合力、发挥潜力”,由能干、肯干而不断增进生产力。
管理上最大的难题,即在如何促使员工竭尽心力,尽量发挥潜力,唯有从“安人之道”出发,才能获得有效的解决。贯彻始终君子是孔子理想中所建立的标准人格。孔子说:“圣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君子者,斯可矣。”
君子应有坚忍不拔的意志,曾子说:“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君子人与?君子人也。”一般人平日专门讲究小节小信,及至利害存亡之际,往往背信弃义,或颓废屈服。君子绝非如是,面临生死关头,他仍然正气磅礴,大义凛然,表现出孟子所说的“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气概。“文官既不爱财,武官亦不惜死”,一切以义为行事的准则,凡是合乎义的,即使毁身辱体、赴汤蹈火,也应该戮力以赴,贯彻始终。象棋中的将(帅),固然誓死不降,每次战役,总是有始有终,绝不临阵脱逃。士、相相依为命,顷刻不离左右,凡有危难,无不奋不顾身,乃至以身相殉,亦在所不惜。
车、马、炮更具英雄本色,只见义之所当为,或深入敌地,以施诱敌之计;或步步为营,集结成阵,先求己之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无论如何,都不计较个人的富贵名利,虽己身受困,也是“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兵、卒安步当车,而又安分守己,只知向前推进,从不落后。对于交付的任务,亦是“讷于言而敏于行”,贯彻始终,直至死而后已。实施中国式管理,“君君臣臣”,老板像老板,部属也像部属,彼此由陌生人的结合而滋生出家族式的情感。
组织的目标,就是大家共同的努力方向。一切事业,都不是出自一人的领导、创作或主使,而是整个集团的合作。虽然有组织,却给成员以最大的自由(从心所欲不逾矩);彼此有等级,却赋予真正的平等(孔子主张正名,即谓任何名义,必须名实相符,此种真正的平等,就是义)。在这种正常合理的工作环境中,所有成员,自然尽心尽力于分内的工作,并且贯彻始终,义无反顾。千变万化中国自尧舜以来,以中为立国之道。中国以中字为国名,可见这是中国民族性的特点,中的精义,在于过犹不及。孔子说:“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
孔子于中之外,又加以时义,所以孟子赞美他为“圣之时者也”。《中庸》说:“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东吴大学前董事长杨亮功先生认为,中必须合乎时。在性质上,中是动的,不是静的;是变的,不是执一的。在运用上,中是向上的,随着时代而进步的,不是保守或落后的。在功能上,中是本于理智的抉择,积极地力求圆满与完善,而非基于感情或一时利害,作消极的调和或妥协。但中虽然是动的、变的,却也有其不动和不变的道理,那就是中必须和时做适当的配合。如果中能合乎适时、适宜和中肯的要求,就成为此时此地不变不易的中道。中国先哲,自古即承认变是宇宙的一个根本事实。孔子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老子说:“大曰逝,逝曰远。”惠施指出:“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
庄子则常说“万物之化”,肯定一切都在变动流转之中。因为我们的遭遇,是千变万化的,所以《易经》才主张“穷则变”,以期“变则通,通则久”。
其实易学的精神,不穷也要变,务求与时俱进,随时随事地演进、发展,而不断求其至当。孔子说:“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可与适道,未可与立;可与立,未可与权。”有一“权”字,我们才可以权衡轻重,损有余而补不足,在千变万化之中权宜应变,而无不适当、合宜、恰到好处。荀子说:“欲恶取舍之权,见其可欲也,则必前后虑其可恶也者。见其可利也,则必前后虑其可害也者,而兼权之,熟计之。”详察事情的利害,审慎比较以定取舍,此时当以“义之与比”,用“义”来作为衡量可否的最高标准,才能够“权之而得中”,亦即“权不离经”。象棋规则简单明了,棋子不多,易于指挥、掌握。但是厮杀起来,千变万化,几乎没有一盘棋从头到尾都是一模一样的。下棋的人,面对时时都在变化的局势,每一着棋,都必须详察利害,审慎比较,然后才知所取舍。何况两人对弈,彼此都在运用心思,猜测对方的用意,预料情势的演变,走棋更是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更增加了变化的复杂性。然而千变万化之中,有其不易的“经”在,那就是通行的象棋规则,有形可见,有迹可寻,再怎样变化,也要努力遵守,才有以“立”。
“经权之道”,应用在中国式管理上,成为根本的方法。管理者务须确立若干不可变易的“经”,向所有部属详为说明,使其切实了解,并谨记在心。然后分层负责,使其“持经达变”,按照这些“经”去应付千变万化的环境,自能恰到好处。和平融洽钱穆先生推论中国人的个性,认为“西方人好分,中国人好合”。中国人的和合性,超过了分别性。这种和合性,表现在虚怀若谷、宽恕礼让、容纳异己、以德报怨,蔚为一种和平融洽的风气。虚怀若谷就是孔子所说的“毋意、毋必、毋固、毋我”,不可武断,不可有成见,不可有偏见,亦不可有私心。宽恕礼让先由“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进至“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其原则为“合于礼义,可让;不合乎礼义,当仁不让”,让本于恕,即“设身处地”的道理。
容纳异己才能“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表现出中国人宽容的美德。以德报怨本于老子,日本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能够从废墟中重新振作起来,成为今日的经济大国,主要原因即在我国以德报怨。中国人具有这些和平而又融洽的特性,当然配称为王道的文化了。前面提及象棋是君子之争,彼此都希望获得胜利,却不能诉之以暴力,或表现出乖戾之心。大家在和平融洽的良好气氛下,各尽所能,这才是下棋的正道。虚怀若谷,胜不骄败不馁;宽恕礼让,对方偶有失误,并不严词指责;容纳异己,旁观者难免忍不住多话,亦予宽容忍耐;以德报怨,屡遭败绩仍然平心静气,经常战胜也不出语不逊。具有这样良好的棋品,才是受欢迎的人士。棋局才能够在和平融洽的情势中顺利进行。